第十一章 点开窍

小洪飞对鸡特别酷爱,或许他与生俱来就有其父亲洪兆天的遗传基因。

每到稻谷收割季节,邻里乡亲把收割的稻谷晒在地堂上,有鸡来啄食就用扫把驱赶。

小洪飞看见后,就大声叫喊:“小心一点,不要打着鸡!”

有一次,小洪飞看见在自家屋檐下家里那只报晓公鸡和一条蜈蚣搏斗。

他顾不顾身前去打救那只公鸡,而他自己被蜈蚣咬伤浑身红肿。

他不但没停手,还不顾伤痛去救活那只公鸡,这决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王丽华见状,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她含泪背起了小洪飞去大队卫生站。

回到家中,王丽华望着这个被蜈蚣咬得遍体红肿的儿子,心都要碎了。

王丽华心想:这个小洪飞,十足像他父亲,对鸡特别酷爱。

以前,他父亲辞职回乡痴迷养鸡。缺乏饲料,他父亲竟然拿自家的“养命粮”来养鸡......

可如今,这个小洪飞,却不顾一切地去保护鸡,吃了这么多的苦,遭了这么大的罪,自己对孩子的照顾又实在很难照顾。

孩子年幼,不懂得保护自己,身上常有蚊叮虫咬和磕碰的伤痕,要再这样下去,说不上还要吃多少苦啊。

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个小洪飞,不吃鸡肉,过年过节劏鸡奉神后,把鸡肉做成一道可口美味的菜摆上饭桌,他闻到鸡味就呕吐。

有一次,王丽华的弟弟王小伟从山上套着了一只山鸡,煮熟之后自己舍不得吃,专门从北方那边给外甥送了过来。

那天,鬼知道小洪飞与伙伴们到哪里疯跑去了,临近中午也没回来。

王丽华说:“小孩子们玩起来,早把吃饭的事儿忘到脑后了。再说,飞儿从来就不吃鸡肉,不用等他了。”

于是,洪兆天拿了一埕自酝的木薯酒,连同山鸡肉端上桌来。

酒过三巡,龙小伟和洪兆天夫妇都已有醉意,坐在沙发上休息。

小洪飞的家姐洪敏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将一条鸡腿藏了起来,要留给弟弟尝一尝。

洪敏一直很奇怪,自己总也吃不够的鸡肉,弟弟为什么沾也不沾。

洪敏曾经问洪飞:“阿飞,你为什么不喜欢吃鸡肉呢?”

洪飞说:“因为见到过宰杀鸡时那血淋淋的场面,所以看到鸡肉就想作呕。”

洪敏想:阿飞从未真正品尝过鸡肉的滋味,若是他知道鸡肉很好吃,就不会再厌恶了。

于是,洪敏将鸡肉撕成一条条,包在了洪飞最爱吃的木薯煎饼当中。

煎饼是用木薯粉做成的,十分黏,夹进鸡肉碎条之后黏合得很好,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到了晌午,小洪飞总算回来了。

撒野疯跑了大半天,他早已饿透了,见爸妈和舅舅醉倒在沙发上,便伸手拿起一块煎饼就吃。

洪飞咀嚼了几下,尚未下咽,觉得味道不对,想吐出来。

然而,煎饼却牢牢粘在口腔里,急切之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洪飞的喉咙像是被堵塞了气管,上气不接下气,胀得头上的汗珠如同雨下。

片刻之后,洪飞脖子一歪,瘫倒在地,两腿蹬了几蹬,动也不动……

洪飞昏倒在地,鼻息全无,眼看着没有救了,慌得洪敏手脚哆嗦,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摇醒爸妈。

王丽华被摇醒过来,急得没了主意,瘫坐在儿子身旁,呼天抢地,放声痛哭。

洪兆天醒过来后,还比较冷静,用食指将小洪飞口中的煎饼、鸡肉全部抠了出来,又灌了洪飞一些凉水,洪飞一声呻吟,总算呼出了一口气。

说来,小洪飞这次昏死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究竟是煎饼噎的,还是鸡肉过敏,反正活过来就好。

……

小洪飞13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王丽华从她爹王大海那里认识了一位博学多才的老先生龙宏章。

老先生的祖籍是岭南新丰县天堂镇人。自小跟随他的娘亲到远在河北省的外家邯郸市读书。

那里民风甚好,重文崇教,文气決決,他曾入读邯郸学堂。后在邯郸学堂执教,龙宏章对古典文学颇有造诣,唐诗倒背如流,成为远近闻名的龙宏章。

她深知,如果自己的儿子没有文化,将来只能像村里的农民那样,永远在农村干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

有一次,龙宏章得知王丽华的儿子已经13岁了,还未入学读书。为此事,龙宏章专门登门拜访。

龙宏章从王丽华的口中得知原因后,当场考了一下小洪飞,意味深长地说,“这孩子虽然平平凡凡,但也是个可造之才呀!”龙宏章爱惜地摸着小洪飞的头,看向王丽华,“这样吧,明天你先送洪飞到天堂镇中报名读书,千万别担误了孩子的学业。”

王丽华听了龙宏章一席话,大受感动,不住地点着头,齐声说:“感谢!太感谢!龙老您说得太对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就这样,洪飞入学读书了。

龙宏章是一位经过大世面的人,年轻时曾在省城高等学院读过书,在邯郸学堂执教二十多年,算得上桃李满天下。

龙宏章知道,人生的竞争往往是文化的竞争,故乡的人尤其是下一代更需要文化的提升。

故土难离的情结使他在五十岁那年便申请调回家乡天堂镇中执教。

有如此名师执教,天堂镇中名声鹊起。

龙宏章生得个子高瘦,颧骨微凸,牙齿因吸烟太多而变黄,下颚留着小胡子,身上常常穿的是浅黑色衫,戴着一副深度的眼镜。

他写得一手好字,方圆十里名声在外,逢年过节村民家门前的对联都是他执笔书写的。

龙宏章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如果上课时讲话或考评成绩太差,就被他拿起戒尺打手掌,罚在课堂上站立,放学后还要被罚留堂,在课室补做好作业才能回家去。

但龙宏章下课后视学生们如同自己的儿女相处。

小洪飞生性好动,调皮捣蛋,显露的劣根也比其他学生多,也受过龙宏章不少严厉的处罚。

龙宏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经常向学生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儒家思想。

这一天,龙龙宏章在课堂上提问:“被誉为诗圣的杜甫之侄杜位,当年被贬岭南,写下了那几首即景诗呢?”

学生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没有能回答出来的。

于是,龙宏章看着坐在小洪飞前面的那位女学生,说道:“黄丽秀同学,你起来回答。”

“老师……我……”黄丽秀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

“你先坐下,洪飞,你起来回答。”龙宏章直道其名。

“龙老师,您都未教过,我乍知道啊!”洪飞扮了个鬼脸。

“师道尊严”的自尊心驱使龙宏章将错就错,威严地看着洪飞,说道:“你听好了,现在就教你,我先读一遍,然后你背诵一遍,每背漏一字,就罚抄10遍!”

就这样,小洪飞在严师的管教下,渐渐对语文产生了兴趣。

龙宏章还喜欢吟诗作对。

他喜欢在课堂上向学生提问,经常随意出一上联或下联要学生跟他回应。

当别人答不出时,他就讲出来,再眉飞色舞地作解释一番,以此炫耀自己学识渊博。

这天上午,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课室,学生们都端坐在里面,龙宏章眼睛往下扫了扫,讲出了这堂课的意图后,说:“现在我出一上联,你们来答下联。”

全体学生异口同声:“请老师出题。”

龙宏章干咳了几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上联,对着黑板字吟诵:

相思山脚并无一堆木

学生们没有人举手,更没有人开声作答。

龙宏章知道洪飞学习有外进步,对楹联也有一定的见解,走到他身旁,说道:“洪飞,你能作答吗?”

洪飞点了点头:“既然是老师您点了我的名,那么我就来试一试吧。”

龙宏章指着窗外远处的山边,提出了他的要求:“凡是作联互答,上下联的词性和平仄都要相对。我上联的相思山是当地名。你回答的下联不能用其他地方的东西来作答也!”

他这个要求显得有点苛刻。

洪飞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放眼望去,不远处就是那条碧波荡漾的天堂河,一条长长的石级从岸上伸到河边,见到这景色,洪飞的心扉被猛然地推开了,灵感顿涌,顿时心中有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将回答的下联写了出来,然后读了起来:

天堂河边自有百步梯

相思山脚并无一堆木

龙宏章听后,仔细地推敲琢磨着,微微地点了点头:“洪飞,这一回算你答得对。”

见得到龙宏章的称赞,洪飞得意地:“老师,我觉得你所出的联子并不难。”

龙宏章见小洪飞这样回答,似乎有点儿轻薄自己的味道,仄头想了一下,深度眼镜的镜片闪了闪,回过头来,说道:“既然你说这副对联不难,那么,我就再出一副难度大一些的给你们,看谁应答得出来,好不好?”

在座的学生大多数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敢吭声,有个别平日学习成绩较好的在跃跃欲试:“请老师出联吧。”

小洪飞也附和着:“是呀,请老师出联吧。”

龙宏章眼睛望着窗外,此时正是春光明媚,蓝天白云,燕子呢喃,贴着水面飞翔,桃红柳绿,春水回环,到处都是一派春耕的忙碌景象。在百步梯不远处,摆着几架水车,有农夫踩着水车的脚踏在车水。

随着水车的转动,河里的水“哗啦、哗啦”地被水车的页片带到水田上来。

龙宏章的心弦似乎被什么弹拨了一下,捋着胡须道:“有了,有了。”

龙宏章手捋着下颚的花白胡子,说出这上联,并且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出来:

水车车水车车转

台下的学生一字一音地读了起来:“水车车水车车转。”

坐在第一排叫“梁文达”的学生忍不住问:“老师,这个联子才七个字,但是,‘车’字已经占了四个,该怎么读,又该作何解释呢?”

龙宏章眼睛往四下扫了扫,轻轻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用手指着黑板上所写的上联要点作解释:

“这上联里面有四个‘车’字,但里面的词性各有不同。第一个‘车’字是名词,第二个‘车’字是动词,而后面那两个‘车’字也是名词。还有第一个字与第四个字要相同。所以你出来配对这楹联的时候,不但要反映农夫当前春耕的生活,而且各种词性也要相对应。”

这副对联,在龙宏章的眼里看来,几乎成了绝对。

“喲,这太难了。”在座的学生听后,各自挠头搔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答不出来。

龙宏章特意走到小洪飞身旁,说:“洪飞同学,能答得出吗?”

龙宏章这副对联出得实在太巧妙了,要求也是极度苛刻。似乎在表扬小洪飞,其实是当众给他施加压力。

小洪飞两眼定定地望着黑板上的上联,用牙咬着嘴唇,心中的潮水在不停地翻滚着……

他那双眼睛望着窗外,近处,有农夫扶着犁耙在犁田或耙着水田,更远地方的几块田地里,有大水牛拖着圆圆的大木辘在辘田(又叫打木辘),以此来将犁起来的水田压平。

木辘转动时滚轴相压,发出了“吱吱”的声音,春风吹来,犹可听到。

小洪飞眼球一转,灵犀所至,一直崩紧着的脸庞松弛开来,“有了,有了。”

龙宏章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洪飞同学,你想到了什么?”

小洪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了指窗外,调皮地反问道:“老师,您看到了什么?”

龙宏章循着他的所指望去,见外面田野上有不少农夫在田里忙碌着,平和地说:“近处有人在犁田,有人在耙田,远处有人在辘田哩。”

“我应答的下联就是关于田的。”小洪飞提高了声音,“田辘辘田辘辘声。”

龙宏章听后,在琢磨着,“洪飞,你上讲台把你说的下联写到黑板上来。”

“好的。”小洪飞应声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拿起粉笔,随着粉笔的屑末纷纷飘落,小洪飞将所答的下联写在那副上联的下面:

田辘辘田辘辘声

众学生放眼望去,黑板上,上下联整齐相对,形成了一副完整对联。

龙宏章看向洪飞,说道:“你当众解释一下你应对的下联吧。”

洪飞成竹在胸,朗声道:“老师且听。”小洪飞手指着刚写好的下联,不慌不忙地作解释:

第一个“辘”字,指那个圆圆的木辘,是一个名词,第二个“辘”字,是辘田的动作,所以是一个动词,后面那两个“辘”字,是名词。下联第一个字和第四个字都是“田”字。老师,您要求的楹联一定要反映农活的,现在我的回答是不是各样都符合您的条件了呢?”

小洪飞这对联应答得可谓是十分精准,龙宏章定睛思索了一会,说:“这副对联,上下联各有七个字,短了,当然容易应答。我再出一副长一些的,大家认为怎么样?”

学生们都是喜欢热闹的,所以不约而同地叫道:“好!”

龙宏章故意向着小洪飞,问道:“你认为呢?”

小洪飞一本正经地:“老师出题,学生回答,这是课堂上的分内事。我们正好有机会听老师教诲哩。”

“好!你们留心点。”龙宏章言毕,将他出的联子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出来:

牛头煲煲牛头牛头煲裂牛头煲

龙宏章写毕,然后摇头晃脑,指着黑板上的字,一字一音地吟诵出来:“牛头煲,煲牛头,牛头煲裂牛头煲。”

随后,他便解释这个联子里独到的地方和应答的基本要求——

牛头煲是一种煲汤用的炊具,用它来煲牛头,这是农村家庭常有的事。这下联,前后用了四个“煲”字,同字同音却是不同的词性;前面那个“煲”与后面那个“煲”字是名词,里面第二与第三个“煲”是动词。

听了龙宏章的解释与要求后,学生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摇着脑袋,表示无奈。

龙宏章用手轻轻地敲着小洪飞的课桌,问道:“洪飞同学,如果你答对了,我就给你特别奖励,免收你入学的学费。”

“免我入学的学费?有这么大的青蛙随街跳?”小洪飞一脸认真地,“老师,你讲这话算不算数?”

龙宏章的脸色严肃:“我一向是牙齿当金使,现在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我怎会食言呢?”

为了筹措入学的学费,洪飞知道母亲东凑西借,也凑不够钱,是龙宏章答应余数由他想办法解决,自己才能进这学校来的。

现在,听到如果答对了那对联可以免去自己的学费,他当然是喜形于色,拍了拍手掌,连声叫道:“这太好了,太好了!”

龙宏章的脸色马上变得冷若冰霜:“须知道,有奖就必然会有罚。如果你答不出来,或者答错了,就要处罚,”龙宏章拿起讲台上摆着的那个鸡毛扫晃了晃,脸色阴沉地,“如果答得不好,权且以这鸡毛扫作戒尺,在你的手心重打二十下。”

别看那鸡毛扫的手柄小,但缠绕着一层藤条,如果打到手心火辣火辣的,令人痛彻心脾。

面对着这条件,小洪飞却胸有成竹,朗声回答:“行、行、行!如果我答得不好,我愿意当场受罚。”

同学们嘴巴不说,但心里暗暗替洪飞捏了一把汗。

龙宏章问道:“你应答的是什么内容?”

小洪飞指着龙宏章手上拿着的那个鸡毛扫,说:“它。”

“鸡毛扫?”龙宏章沉吟了一会,对小洪飞说,“你将应答的联子,写到黑板上去。”

“好的,”小洪飞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拿起粉笔,龙飞凤舞地在龙宏章的联子上面写了一行字,然后朗声地读着:“鸡毛扫,扫鸡毛,鸡毛扫烂鸡毛扫。”

龙宏章对着黑板的那行字,一边读一边琢磨:“鸡毛扫,扫鸡毛,鸡毛扫烂鸡毛扫。”

鸡毛扫是一件日常生活用具,常人用它来打扫卫生,龙宏章用它来教训学生。

这联里前后共用了四个“扫”字,同字同音却是不同义的词性:

第一个与最后一个“扫”字是名词,中间第二与第三个“扫”是动词。

小洪飞回答的这个上联跟龙宏章所出的联子,无论在文句、词性,还是平仄的用法上,应对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龙宏章反复吟诵了小洪飞所应答的对子,细心品味一番后,心里话:王丽华,老夫可没辜负你的期望,把你的儿子点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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