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踏雪的速度太快,四周又暗,两侧景色飞快掠过,安长卿只能看清头顶亘古不变的璀璨星河。
不知道跑了多久,踏雪驮着两人在一片不大的湖泊边停下来。
若不是亲眼瞧见,绝不会有人想到,这荒漠深处,还藏着这么一面清澈的湖泊。或许是水源充沛,湖泊边的草木比其他地方更茂盛。生机盎然的草丛之间,还有零星的萤火虫在飞舞。
天上的月亮和星河此时都倒影在湖泊之中,仿佛湖中也藏着另一片触摸不到的星河,美得宛若仙境。
安长卿下了马,惊叹地在湖边走动。萧止戈放了踏雪去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这儿真好看,王爷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湖边找了块干净大石头,安长卿拂掉砂石尘土后坐下,仰头笑吟吟看着萧止戈。
“从前行军时,在这附近扎过营。”萧止戈在他身侧坐下,缓声给他讲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从军不久,还只是个名声不显的小兵。他所在的军队从雁州调往梁州,晚间不行军时,就驻扎在这不远处休息。那时候他年岁不大,远没有现在沉稳。被同营的几个小兵半夜叫醒,偷偷摸摸溜出来找吃的。
都是半大小子,虽然白日吃饱了,但是不扛饿,到了晚间肚子咕咕叫时,就想起这边有个湖泊,便叫上同伴偷偷溜出来抓鱼吃。吃饱了再在湖边睡一觉,赶在天亮之前再溜回军营里去。
“我就是在这里和常在昌熟识的。”当初带头撩撺他出去抓鱼吃的,就是常在昌。
只不过没等他们快活几天,就听说梁州战况紧急,他们火速赶去支援,却不料那一役损失惨重,当初同去抓鱼的几个伙伴,只剩他和常在昌还活着。
“那时候很苦吧”瞧着他拧眉陷入回忆之中,安长卿轻声问道。
他手里还握着男人的手,这双手手掌宽厚,十指修长有力,原本该是十分好看的一双手,但多年来握枪杀敌,使得指节变粗,掌心虎口遍布茧子,触感十分粗糙。安长卿曾经见过太子和三皇子的手,都是白而细腻的,连一丝伤口都找不到。
养尊处优的皇子,原该是太子和三皇子这样的。只有萧止戈,自小就受尽苦楚。
萧止戈却摇了摇头,带些笑道“苦,但也值得。”
“想得到一样东西,总要用另外的东西来交换。”
说这话时,萧止戈目光一直锁着安长卿。二十岁之前,他确实历经苦楚,尝遍冷暖。但他始终记得母妃告诉他的话这世上人各有命,有的人先甜后苦,有的人先苦后甜。我儿虽然自小坎坷,但等苦尽了,必会甘来。你要耐住性子等等,别着急。
萧止戈一直记着母妃告诉他的这句话。
他觉得,安长卿就是他的“苦尽甘来”。他用前二十年的坎坷,换往后余生与喏喏的安稳顺遂,不亏。
安长卿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见他神色沉凝,想了想,伸手在荷包里的油纸包摸了摸,摸出一颗圆溜溜的松子糖来喂进他嘴里。
“以后有我在,就不苦了。”
甜滋滋的糖味儿在舌尖散开,萧止戈垂眸看他,就见安长卿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甜吗”
萧止戈眸色微深,受蛊惑一般低头吻住他,将松子糖送进他嘴里,声音低哑地喃喃“甜,你尝尝。”
安长卿嘴里含着那颗快要融化的松子糖,又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脏不争气地用力鼓动起来,像装了一面大鼓,咚咚咚吵得他头晕目眩。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慌意乱,安长卿嘎吱嘎吱将松子糖嚼碎了咽下去,然后伸出一小截舌尖示意“没了。”
他的意思是,这是他荷包里最后一颗松子糖。
然而萧止戈却没有意会他的意思,目光只凝着那伸出来又缩回去的一截浅红舌尖,忍不住喉间痒意,再次低头去尝。
浅淡的甜味在两人口中流转,连呼吸都是松子糖的甜味。
安长卿抵着他的胸口,将人推开大口喘气。
萧止戈按着他的背,低低在他耳边说“还是很甜。”
安长卿瞪他一眼,抬手抹了一下嘴,闷声道“瞎说,不许亲了。”再亲就要破皮了。
萧止戈喉结滚动,眼神越深,手指灵巧地数过他背脊骨节,哑声低问“上次给你的方子,可有照着做怎么来雁州后没见你用过”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安长卿一下瞪大了眼,脸色迅速涨红,结巴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用、用完了。”
在邺京时,他便日日照着方子上说的用玉温养,六只小玉棒用完后,再按照记述的呼吸之法,每日睡前做收缩练习。这法子隐蔽,他做的时候没好意思告诉萧止戈,他自然不知道。
瞥见他泛红的脖颈,萧止戈轻笑了一声,又道“等回了雁州之后,我们就圆房好不好”
从前顾虑太多,他忍耐了太久。如今却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
安长卿斜眼瞥着他,小声嘟囔“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不肯圆房。”
萧止戈哑然,片刻后又在他发间轻吻一下“是我不对。喏喏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去看看踏雪。”安长卿霍地起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溜烟跑到踏雪边上去,抓着缰绳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要教我骑马吗还教不教了”
萧止戈失笑,起身朝他走去。
两人回来时,去打猎的下属也都回来了,此时正把捉到的野兔架在火上烤。
安长卿坐在马上,萧止戈牵着缰绳,两人慢悠悠地从远处走过来。下属们神色诧异,心里都暗暗嘀咕他们何曾见过北战王对谁这么小意温柔过果然成了亲就是不一样。
面上却个个都垂着头装作专心烤兔子的模样,只眼角余光一下一下瞥着。
唯有常在昌神色越发沉痛,酸溜溜地提醒他“咱们是去同西蜣人干仗的,不是让你谈情说爱的”
安长卿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微微发红。
萧止戈却斜眼瞥他,声音冷冷道“再多说一句,你就自己去同西蜣人谈。”
这是常在昌的死穴,他瞬间闭嘴,灰溜溜地滚回了自己位置。
边上正好有个下属在烤肉,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常在昌坐在火堆边盯着人看,一脸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盯得下属手都要开始颤抖时,他忽然道“男人和男人真有这么好”
下属手一抖,烤得半熟的兔子就这么掉进了火堆里。
露宿一晚,第二天刚亮,一行人又收拾行装上马赶路。到了当天下午,才终于赶到了梁州。
梁州与雁州虽然紧紧挨着,但差异却不小。城中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异域人,连带着百姓穿着打扮也跟大邺有不少差别。
萧止戈给他解释道“梁州与西蜣相邻,有不少在西蜣受尽屈辱的西蜣族人,就都偷偷跑到了梁州来。”虽然到了梁州也是没有户籍,但也比在西蜣受尽欺辱压迫、当做牲口买卖要强一些。不少西蜣族人就此在梁州定居,有的还与大邺人成亲生子,这么这一代代融合下来,才有了如今的梁州。
因西蜣族人的融入,也带来了不少西蜣的风俗传统,逐渐影响了梁州百姓,使得如今的梁州看起来极有异域风情。安长卿瞧着两侧街道上的小摊贩,简直目不暇接。
等进了城,去了常在昌的府邸,萧止戈要与常在昌商议应对西蜣之事。安长卿无事,便带上护卫,去城中转转。
一样地处边关,但是凉州明显要比雁州更热闹一些。邺北三州,因所处位置和萧止戈的缘故,使得雁州一直是最遭北狄仇视、战事最频繁的城池。因此自然也没有相邻的梁州郴州热闹繁华。
安长卿带着人四处走走转转,见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逛了两条街,又遇上一家茶楼,里头竟然有和猴子跳舞的西蜣舞娘,安长卿瞧着稀奇,就带着人进去喝口茶歇歇脚。
梁州的茶也与普通的茶不同,这边的茶里加的不是茶叶,而是各种香料和药材,滋味有点咸,一开始有些喝不惯,但多喝两口,又能咂摸出香来。
喝了两盏茶,又看了一出猴子跳舞,安长卿看着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准备回去。出门后却见茶楼对面围了不少人,隐约还传来男人的呵斥声。
透过人群缝隙看过去,就见一个大汉拿竹片在抽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约莫十来岁,上头穿得很少,露着肩膀和胳膊,腿上套着鱼尾巴一样的皮套子。此时正跪在一口大水缸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安长卿皱了眉,挤进人群里,听着四周议论,才弄清了原委。
原来这是一对卖艺的父女,这小女孩穿着鱼尾套,扮做鲛人的样子,在大水缸中表演杂耍。据说是刚才表演时这小女孩没能闭住气,出了错,这大汉就发了怒,在罚她。
虽然瞧着不忍心,但人家是父女,过路人也不好多管闲事。只围在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那大汉却越说越来劲,说家中清贫,说孩子母亲重病等着钱治病,这孩子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云云。
那小女孩则抱着胳膊垂着头,浑身湿淋淋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直到大汉说到“我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时,那小女孩才猛然抬起了头,恨恨道“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养大的”
大汉声音一顿,又狠狠抽了她一下“叫你瞎说我不是你爹谁是”
那小女孩被抽得发抖,却仍然坚持着“你不是”
大汉怒极,拿起水缸边的小木凳就要砸她,却被安长卿先一步拦住了。示意护卫将人隔开,安长卿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压着怒气道“哪有你这么做父亲的”
大汉见他衣着不凡,又带了护卫,顿时有些发憷,却仍然梗着脖子道“你、你少管闲事,这是我的家事”
安长卿没理会他,皱着眉将小女孩扶起来,却发现她腿上套了鱼尾,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能让她先坐在地上,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你刚才说他不是你父亲”
小女孩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坏人。安长卿温和地看着她,耐心等她回答。ぷ99.
大概是觉得安长卿不像坏人,她才点头道“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我是他买回来的。”
小女孩这么一说,看热闹的人就不干了,开始对大汉指指点点起来。如果是亲父女,人家家事他们就不好管了。可现在知道了不是亲生的,方才这大汉的一番话都是在诓骗他们,大家就开始义愤填膺起来。
安长卿看了看这小孩儿,想了想起身问道“你多少钱买的我把银子给你,这孩子我要带走。”
大汉有些不舍得,这小孩儿可是替他挣了不少银子,是棵能长久生钱的摇钱树。他支支吾吾道“哪有强买强卖的”
安长卿不耐与他磨嘴皮,看了身边护卫一眼,护卫神色一冷,长刀出鞘一截,不善地看着他。
那大汉一慌,瞧出他不好惹,连忙道“卖我卖五百两,我五百两买来的。”
“他瞎说,明明只花了五两银子”小女孩声音清脆道。
大汉一噎,恶狠狠瞪着她。
安长卿掏了五两银子扔给他,便叫护卫把这瘦瘦小小的孩子抱起来带回去。正要走,身后又有人叫住他“这位公子请留步。”
安长卿一顿,回过头来,却见是个穿青衣的年轻男子,嘴角带笑,相貌十分清俊,只是瞧着有些孱弱的模样,身侧还跟着个美貌侍女。
“公子有事”
“这孩子腿上穿的是鱼尾套,若是不及时取下来,怕是会伤到腿。”
安长卿一愣,顺着他手指去看那孩子,鱼尾套从腰间开始,紧紧裹住双腿,几乎看不到一点缝隙。再看那小女孩,一直紧紧咬着唇,虽然没有说话,嘴唇却已经咬得发了白。
“我的侍女会取这东西,公子若是不介意,可找个地方,先给这孩子把腿上的鱼尾套取了。”
安长卿沉吟片刻,想着自己带了护卫,这人却只带了个侍女,应该没什么危险。便点点头,就近进了方才的茶楼,叫小二给他们准备间厢房。
虽说这小女孩年纪不大,但到底是个女孩子,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取鱼尾套。
进了厢房,侍女果然抱起那孩子到了屏风后去给她取腿上的鱼尾套。安长卿则和年轻男子在外头喝茶等待。年轻男子非常善谈,主动报上了自己家门。
“鄙人姓薛,单名逸。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姓安,名诺。”
人生地不熟的,又是被人主动搭讪,安长卿到底存了防备。
薛逸道“我瞧安公子面生,你不是梁州人士吧”
安长卿也没说自己是哪里人,只道“是,来梁州有些事。”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侍女就抱着那小孩儿出来了,小孩儿身上裹着安长卿的外袍,脸蛋有点红。
侍女脸上没什么表情,向薛逸回禀道“鱼尾套已经取下来了,没伤到腿,不过这是个男孩,不是女孩。”
安长卿面露诧异,下意识去看那小孩儿。这小孩儿长得十分好看,因为年纪小,有些雌雄莫辩的美,只是左边眼睛下面长了一大块红色鱼鳞状胎记,生生破坏了这份美。
小男孩忐忑地看着安长卿“是他叫我扮成女孩子的,说这样看得人多。”
“他”自然指的是那个买他的大汉。
安长卿顿时了然,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牵起他的手,对薛逸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今日多谢薛兄。”
薛逸笑了声“不必客气,安兄慢走。我们有缘再会。”
安长卿朝他点头致意,便带着小男孩离开。
身后,薛逸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后才转身离开。侍女霁雪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低声道“相爷,还不回去吗常在昌已经带人回来了。”
薛逸,也就是薛无衣淡淡笑道“是该回去了。常在昌回来了,北战王也该到了。”
霁雪道“可要我去备马车”
“先不急。”薛无衣摆摆手,忽然问道“霁雪,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不相干、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霁雪摇头道“奴婢未曾见过。”
薛无衣沉吟片刻,道“叫人去查查这个安诺的来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