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底,一家人离开上尧村回到首都,住进了顾家原先位于礼士胡同的院子,听顾闻骞的意思,要不是舅舅多方周旋,这处宅子留不到现在。
顾闻骞回来后进了设计院,公公也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单位,经历过苦痛别离后,一家人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因为婆婆身体不好,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都交给小婵来安排,不管是一日三餐还是人情往来,五口之家也忙的她团团转,后来托舅妈介绍了位保姆这才轻松了。
过了生日后已经六岁的果果早就到了上学的年纪,但他们回来时学期课程已经临近尾声,夫妻两办理好学籍后并没有急着将果果送到学校,而是参加了入学测验,果果学习能力很强,在村里时虽然没系统上过学,但夫妻俩对她的教育从来没有松懈,在小婵看来,果果的知识储备起码能够达到小学三年级生的水平。
小婵跟校长说明果果的情况后,校长同意果果跨级,只要通过测验就行。
语文数学两门功课,总用时不足七十分钟,果果完成了二年级、三年级四份试卷,全部满分。
成绩当场出,校长满意的推着眼镜笑着说,“顾颖同学的成绩非常优秀,综合各方面考虑,下学期可以从三年级开始。”
按照这个成绩,继续考四年级或五年级或许也能顺利通过,但六岁的孩子读三年级已经很惊人了,再升级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
夫妻两对此没有异议,应道,“好的,谢谢校长,很期待顾颖在贵校的学习生活。”
回去的路上小婵牵着女儿的手,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不管是成绩还是性格,既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也展现了落落大方的气质。
“顾颖同学,你今天非常棒,爸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再过两个月你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是大孩子,要比现在更加努力上进知道吗?”
果果大名顾颖,上学了自然得用大名,但家里大家还是喜欢称她的小名。
果果点头,两根马尾在脑后甩出美丽的弧线,“妈妈,这些我都知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小时候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会变成社会的蛀虫,连饭都吃不起。”
“你说的对,你看咱们家,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是大学生,妈妈教过你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得比爸爸更加优秀才行。”
果果似懂非懂的问,“妈妈,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是大学生?”
女儿这个问题问出来顾闻骞就看向妻子,这属于是社会的原因,但他还是想听妻子如何回答。
“妈妈以前生活在农村没有这样的学习条件,还有我们国家的大学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很长时间不再招收新的学生,所以妈妈没办法继续深造,但妈妈心里是很渴望读大学的。”
果果心疼的看着妈妈,安慰道,“没关系的妈妈,等大学招学生了你再去读吧,你不是说什么时候学习都不算晚吗?”
六岁的孩子并不懂上学是有年龄限制的,但果果稚气的话语无意中预言了一个即将发生的大事件。
七七年夏,顾闻骞提前获得内部消息,说国家将恢复高考,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复原军人、干部、应届毕业生等都可以参加。
他一直记着妻子说的如果有机会要继续深造的话,回到家后他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小婵故作惊讶的问,“真的?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七年过去,时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婵如初见般美丽,更添了一份成熟的韵味,像饱满多汁的水蜜桃般芬芳馥郁,一颦一笑轻易俘获他的心。
“当然不是,我是一再确认后才敢跟你提的。”
他端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滚动的喉结充满了阳刚的味道。
小婵走到他身旁坐下,用那秋水般的眼睛看着他问,“闻骞,你是知道的,没能读大学一直是我心底的遗憾,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我是非参加不可,你会不会支持我?”
“当然,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他揽住妻子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我如果不支持就不会跟你说,趁这段时间好好复习,家里的事请黄姨多担待,大不了给她多涨些工资。”
黄姨是家里的保姆,他连这些都想到可见是认真考虑过的。
她故意问,“那要是我认真准备了还是没考上怎么办,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顾闻骞轻笑一声,吻着她的发顶说,“有我在呢,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高中老师,所有的课程我跟你一起复习。”
他可是当年首都市高考状元,有他在,聪慧的妻子绝不可能落榜。
说今天开始就今天开始,家里没有高中课本,顾闻骞凭记忆出了几道数学题给小婵,她拿到题目后自然得装作看不懂,等他讲解后才“恍然大悟”,很快就举一反三掌握了知识要点。
“很好,如果以这个速度复习的话,高中三年的知识花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融会贯通。”
小婵狡黠一笑,“学生学的好说明老师教的好,我有顾老师区区高考而已,才不怕。”
顾闻骞将她抱进床幔中,秉持老师的职责,身体力行的教起生物来。
公婆对小婵考大学的决定百分百支持,他们看重的倒不是学历,而是大学除了知识外,还能教会学生很多人生道理,引导学生们形成独特的价值观。
一直等到十二月考试才正式开始,小婵考的理科,科目为政治、语文、数学、理化综,总分四百,她考了三百七十六分,全市第三,被清大设计学专业录取。
考上大学是喜事,公婆还特意摆了两桌请亲友们吃饭,饭桌上众人不住的夸赞小婵。
“没想到咱们家又多了个大学生,这可真是万人过独木舟,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来太不容易。”
五百多万人报考,二十七万人录取,录取比例才百分之四点七。
原本还有人为顾闻骞找了个村姑感到不值,现在小婵考上大学后身价倍增,就不存在值不值的问题。
当有人问小婵家里条件这么好,不愁吃不愁穿为什么参加高考时,她说,“人一旦满足于物质条件后,就会追求精神方面的财富,这是寻找自我和实现自我的过程。”
另一层的意思是,她希望自己能成为孩子的榜样,做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而不是每天围着一亩三分地团团转的家庭主妇。
原本小婵考虑毕业后再生一个,果果已经长大,经常羡慕别人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三的时候小婵意外怀孕,虽然学校没有明确表明在校生不能怀孕,但大家约定俗成的遵守着。
以小婵现在的年龄和身体状态,留下是最合适的,但还是得给学院打个报告才行。
她问丈夫,“你说学校要是不同意怎么办,你是支持我继续完成学业,还是希望我把孩子生下来?”
女人的生活离不开“作”,就像“母亲和妻子掉进河里先救谁一样”,小婵问这个就是想获得丈夫的关注,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但其实她自己心里都没有标准答案。
顾闻骞了解妻子,静静的抱着她扬起唇角道,“我向来尊重你的意见,但如果你问我的想法,自然是鱼和熊掌都想兼得,实在不行休学一年。”
只怪自己那天在外喝了酒回来,没注意做好避孕措施,他将手掌移到妻子的小腹处,那里已经安然孕育着新的生命,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怎么舍得轻易抛下,何况不要的话对妻子的身体也是一种损害。
他也是清大毕业的,认识不少老教授,已经想好这两天回校走一趟。
小婵在他怀里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靠着,对他的答案勉强满意,算起来预产期刚好是大四上学期暑假前后,只要不耽误上课对学业没多大的影响。
“我明天先去问问看吧,班主任挺好说话的,说不定还会帮我想办法。”
“要我出面吗?”
“暂时不用,好刀得最后才能亮出来。”
顾闻骞轻笑,“那我这把刀就盼着女侠能用上了。”
班主任是个非常温和的中年女人,因为他们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班里每位同学的个人情况都挺复杂,班主任将他们当成家人一样关心。
小婵“咚咚咚”敲响了办公室的门,班主任从书案后抬头,看到小婵后笑着让她进屋。
“今天怎么主动来找我了?我看了你上次的设计方案,做的非常好,姜教授每次见我都得夸你一次。”
小婵坐下后笑着说,“老师,我今天来是有个人问题要反应。”
这下班主任更惊讶了,因为小婵家境不俗,虽然本身只是个农村姑娘,但因缘际会下嫁给了下放到农村的顾家独子,顾家平反后,小婵就实现了阶级的跨越,自己也争气的考上大学,班主任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个人问题需要反应。
小婵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老师,我意外怀孕了,想问问学校允许这样的情况吗?”
班主任惊讶的看向她的肚子,“你怀孕啦?我还真没看出来。”
“刚怀上的,我算过了,预产期是明年六月份。”
班主任想了想后说,“其实呢作为学校,主观上肯定是不希望学生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学业,但既然已经发生了,那还是得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考虑,你现在大三,离毕业只有一年多,这个过程中有了孩子,我想学校会尽量通融的。”
小婵点头道谢,班主任又给她打了个预防针,“当然,那是我的看法,至于院里的领导怎么批复暂时还不能保证,我会尽量帮你争取。”
“谢谢老师,那我就等您的消息了。”
“行,先回去上课吧,你现在情况特殊,照顾好自己。”
学院领导最后的意见是,希望秋小婵同学能在不影响课业的情况下平安生产。
八一年六月末,二女儿顾茵出生,小名晓晓,因她是清晨出生的,有晨晓之意。
晓晓的性格跟姐姐不同,从小就是小霸王,爱好兴趣都更偏向男孩,从小留着学生头,也不穿裙子,总被人误会成男孩,为此小婵没有少忧心。
“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像小子一样,昨天去学校接她放学竟然有小女孩跟她表白说喜欢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抱歉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会站着尿尿’,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
毕业后留校任教的小婵拍着心口,大有随时晕倒的可能性,顾闻骞将她带到怀里,安抚着妻子的情绪。
“每个孩子的性格都是不同的,晓晓这样没什么不好,她很自信也很开朗不是吗?至于她说的那句话,可能是曾经有人这样教育过她男孩跟女孩的区别,她才四岁,我们应该多给她成长的时间,不用太担心。”
小婵勉强接受了丈夫的安慰,后来才知道罪魁祸首是姐姐顾颖,曾经强调过男生女生的区别,谁知道那么多话里晓晓只记住了这一句呢?
让小婵头痛不已的晓晓,竟然因为出色的运动天赋被选入市游泳队,成了一名游泳运动员,后加入国家队,代表国家获得过很多荣誉。
很多年后的一天,当小婵听到久违的系统语音时就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到了,她的内心很平静,也很坦然,对坐在身旁的丈夫笑笑,握着他的手说,“闻骞,这辈子我很高兴遇见你,之前我们说好的,不管谁先走留下的都不要难过,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也都会走。”
顾闻骞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只紧紧的回握住她,尽管年迈却依旧矍铄的眼,几十年如一日的蕴着说不尽的爱意。
“我也很高兴,咱们两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要是比你先走你别难过,我一定在下面等你。”
顾闻骞说完这话的当晚,秋小婵就在睡梦中走了。眼泪模糊了本就不甚清晰的视线,他抚着妻子的脸,在她额上印下最后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