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怔平下放的地方是个大农产,本职工作是喂猪、养猪、打扫猪圈,农忙的时候也会安排做其他工作。
今天他的任务是摘棉花,天不亮就出发了,午饭在地里吃的,一个发硬发酸的黑面馍馍,就着酸菜和白开水。
跟他一块过来的人中,有位老同志跟他情况相同,姓周,曾是名牌大学教授,身体受过创伤,大热的天在棉花地里汗流浃背,脸色泛红,眼看着就要中暑了,顾怔平跟对方说,“老周,你赶紧去树下面歇着,你的那份我帮你干。”
老周同志扶着腰挺着背叹了口气,“哎,人老了,不中用了,干点活就受不住,我先歇十分钟,歇完了再过来。”
每人两亩地的工作量,要是都让顾怔平一个人来,非累趴下不可,这份好意老周同志可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顾闻骞他们是下午到的,从县城坐车到镇子上,农场离镇子远,没有公交,只能想办法搭车过来,倒了三次才到目的地。
当他们到达猪场旁的茅草屋,屋里并没有人,顾闻骞又去猪场找,依旧未见父亲的身影。
有人见了问,“你们找谁啊?”
“请问顾怔平同志在吗?”
“哦,我记得你,你以前来过的是吧?老顾去地里摘棉花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顾闻骞拿了支烟递给对方,“是吗,那请问棉花地在哪,我想去找他。”
“远着呢,隔了好几里,没车走过去天也快黑了。”
“中午休息吗,太阳这么大。”
“嗨,干活的哪能休息,再热也得干,就这一个月,每天天不亮就得走,抓紧时间抢收,不能让棉花烂在地里,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
顾闻骞跟别人说话时小婵带着果果在一旁看着,虽然他面上不显,但小婵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一年中最热的天,每天高强度下地摘棉花,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身体不好的老人。
她心里叹气,拍了拍懵懂的女儿,第一次直面了丈夫极少显露的痛苦,任谁看到自己万分尊敬的父亲受到这样的对待,内心都会风卷残涌无法平静。
顾闻骞打听到消息后回来,面容沉静,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跟小婵说,“我想去找父亲,你跟果果待在这等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小婵知道他是非常坚决想去的。
“好,那你怎么去,好像挺远的。”
顾闻骞转身看了眼辽阔的农场,路上看不到任何车辆,连人影都少。
“我先走着,路上碰到车了就搭一段。”
小婵点头,将包里的水壶递给他,“你带上吧,这么热的天可不能累出好歹来。”
顾闻骞接过后抱了抱她,连同女儿一起圈在了怀中。
“小婵要是累了你就放她睡在床上,父亲很爱干净。”
这话是特意跟小婵交代的,因为知道小婵有轻微的洁癖,在家每天洗澡,床单也是一周换一次。
顾闻骞走后,小婵带着果果进屋,一个简陋的茅草屋,收拾的很干净。
靠墙的地方有床和书桌,桌子还是断了腿的那种,桌上有煤油灯和笔记本。
门边有个煤球炉,但看样子应该很长时间没用过,炉子旁有个脱了色的小柜子,柜子上放了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
小婵将女儿放在床上后将从老家带的各类特产、药品等拿出来,没有煤球就生不了火,也没有油盐酱醋这些调料,做吃的肯定不现实,辛亏来之前在镇上吃过面条,否则得一直饿着。
简单收好行李后,小婵看床上的果果已经没什么精神,知道她是困了,过去抱起她哄着睡觉。
棉花地很大,顾闻骞走到半路搭了个拖拉机,就是来地里运棉花的,巧的是对方认识顾怔平。
“顾老我认识,他性子好,有点吃的就分给农场的孩子吃,还教他们认字,你坐稳了,我带你过去。”
顾闻骞坐在车上,烈日中的微风轻拂着脸,心中充斥着自豪,他的父亲,无论在怎样的境遇中都是一个温暖的人。
开拖拉机的同志将他一路带到地头上,指着其中一块地说,“呐,就是那个穿灰衣服的。”
“好,谢谢你了同志。”
“没事儿,反正顺路,那我先走了。”
说完,对方开着拖拉机走了。
顾怔平摘满一筐棉花后倒路边的大筐里,远远见岸边的年轻人像儿子但没多想,顾闻骞回来前写了封信,但农场偏僻,他们到的比信还快,因此顾怔平此前并不知道他们过来的消息。
顾闻骞看着不远处越发清瘦的父亲,暴晒后皮肤呈黑红色,背着竹篓佝偻着背,比记忆中老了十岁不止。
他喉咙发紧,想喊父亲一声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深呼吸后清了下嗓子才开口。
“爸。”
顾怔平不可置信的转头,顾闻骞站在背光处他还有些看不清,仔细打量后才确认,激动的走了过来。
“闻骞,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顾闻骞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将父亲背上的竹篓取下,紧紧的拥抱了父亲。
顾怔平见到儿子很高兴,笑着问,“你怎么来了,上次来信没见你提。”
顾闻骞解释说,“上个月村里农忙就没提,这次是临时决定的,来之前写了信,可能还没收到。”
顾怔平拍着儿子的肩点头,“好,来了就好,咱们父子也有挺长时间没见了。”
顾闻骞笑道,“这次不止我,小婵和果果也来了,就在农场等着呢。”
顾怔平的神情瞬间亮了,“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样的好消息你该早些说才对。”
“爸,我现在说也不晚,咱们见面了总要寒暄几句。”
顾怔平大笑一声,透着许久未有的畅快,连棉花地里一同“战斗”的老周同志都侧目了,定眼一看,原来是老顾的儿子来了,难怪他这么高兴呢。
岸上,顾闻骞问,“爸,还有多少我帮你摘了吧。”
顾怔平指着自己剩下的半块,“不多了,咱们父子一块很快就能摘完。”
他现在已经归心似箭的想回去见孙女和素未谋面的儿媳了。
顾闻骞让父亲在岸边等,自己背着竹篓下地,顾怔平坚持一起下,走到地里跟周老说,“老周,我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女一块过来看我。总算能见着她们了,难怪今天早上听到喜鹊叫呢。”
周老为老朋友感到高兴,但特意过来跟自己说,怎么总觉得对方是在“炫耀”呢?谁让自家儿子比别人家儿子年岁大但还没结婚生孩子呢?
这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老顾啊,原本是多善解人意多体面的人,怎么今天如此“面目可憎”了呢。
有了顾闻骞的帮忙,两位老人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最后搭乘运棉花的拖拉机回了农场,这时候的果果还没睡醒,小婵借了煤球、锅碗、调料等回来炖肉。
野鸡炖山菇,料足味鲜,满满一大锅,焯水后加料文火慢熬,很快空气中就散发出阵阵香味来。
父子两到养猪场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年轻的女人拿着蒲扇蹲坐在炉旁,锅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她一手扇炉火一手擦着额上的汗,目光专注而温和。
这是顾怔平第一次见小婵,对她的第一印象相当好,所谓相由心生,有那样一双明亮眼睛的绝对是心思纯净的姑娘。
老周同志跟父子俩一块回来的,闻见香味后玩笑道,“老顾,你今天有口福了,难怪一早喜鹊叫。”
“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你带着碗筷一块吃吧。”
这年头连碗筷都是宝贝,甚至有贫穷到一家人合用一只破碗,一双筷子的。
“行,那我回去拿碗去。”
堂堂大学教授也逃不过美食的诱惑,他们已经很久没吃上香喷喷的肉菜了。
小婵抬头见到公公,忙起身喊人,公媳二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等顾怔平进屋就看到熟睡的孙女,小小的一点,不大的床铺在孙女的衬托下都显得大了。
“孩子睡了?”
“是,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可能快醒了。”
果果不经念,小婵话音刚落就见女儿睁开了眼,顾怔平的目光直直投向果果不舍得离开。
小婵笑着引导果果认人,“果果,这是爷爷,你喊声‘爷爷’好不好?”
果果大眼睛好奇的注视着这位慈祥的爷爷,神奇的血缘再次降临,果果从床上爬起来后向爷爷伸手要抱抱,爷爷自然立刻高兴的满足了她得愿望。
顾怔平只在儿子很小的时候抱过,抱起果果后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使力有些不习惯,但果果不怕人的靠在他怀里,发出了类似“爷爷”的音节。
他欣慰的感慨,“真是个好孩子,你们把她养的很好,特别是小婵,辛苦了。”
小婵笑着摇头,“爸,不辛苦的,果果很乖很好带。”
果果是她的孩子,只要是对孩子好,再辛苦值得。
傍晚周老同志带了碗筷来搭伙,顾闻骞也从食堂打了两份蔬菜和米饭,果果吃的是小婵另给她煮的烂面条。
饭桌上他们聊了很多,有家庭有时局有孩子,大部分都是别人说,小婵的任务就是带好果果。
等果果吃完,顾闻骞将果果抱进怀里让小婵安心吃饭,跟着顾怔平又将果果接过去抱着,逗着小婵说话。
周老同志笑,“你可算是如愿了,从这孩子一出生就在我跟前念叨,光照片都让我看了不下十回。”
后几句是跟顾闻骞和小婵说的。
顾闻骞看向父亲,鬓发斑白,笑容慈祥,与果果柔嫩的小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再次感慨父亲老了,比上一次见面更显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