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按例朝会,明皇一脸的不悦,把一份上疏扔给众人看:“你们都看一看,看完了,议一议如何处置。”
太子李亨第一个接过上疏来看,待他看清纸上字迹,顿时如同兜头一盆雪水淋了下来,从头冷到了脚,脑子里一阵迷糊,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偷眼看去,木榻上,父皇正满面冰霜地看过来,他赶紧镇定心神,眨眨昏花的眼睛,接着看下去。上疏是济阳别驾魏林上的,参劾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自恃位高权重,独断专横,公然违抗圣命,阻滞对石堡城用兵。这些罪名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魏林信誓旦旦地说,曾亲耳听见王忠嗣说:忠嗣自幼在宫中长大,与太子情同手足,太子对忠嗣恩重如山,因此,必定竭尽权利拥戴太子登基。
李亨心魂不定地看完,早有宦官高晋接过,送到了李林甫手上,李林甫虽然早已知道上疏内容,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许久,而后,不动声色地传给了杨钊,杨钊一口气看完,神情愤愤不平,似乎满腔怒火已经压抑不住,就手递给了身旁的人。
大殿中寂静无声,一遍死寂,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一场暴雨雷霆即将降临。在场的人有的高兴,有的难过,有的亢奋,有的沮丧。太子李亨低头看地,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后来变得惨白。李林甫则仰头看天,心里乐得花开一遍,脸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杨钊幸灾乐祸十分快意,他却丝毫不加掩饰,不时翻起眼皮瞥一眼太子,似乎在说:哼哼,你也有今日。
上疏传阅一周,又回到了明皇手上。明皇拿着上疏,似乎在再三地掂量它的份量。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问太子道:“太子,此事你如何看?”
李亨压住“怦怦”乱跳的心,垂头答道:“儿臣实在不知道王忠嗣说过此话。儿臣与王忠嗣相交多年,知他如同知己,父皇对他恩宠无边,以一身节制四节镇,大唐开国以来绝不仅有,王忠嗣是知恩图报之人,绝不会说出如此背恩负义的话来,更不可能付诸于行动。”
杨钊唯恐明皇信了太子的话,急不可耐地插言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王忠嗣受身上多年宠爱不假,然而,人心难测,人心不足,安知他心里是不是做如此想,下官可以为其猜度一下:给陛下为臣,陛下宠信重用已经到了极顶,仕途已无再进可能。而如若太子登基,宠信定然更甚于陛下千倍万倍,那时候,权势熏灼一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朝文武皆俯首帖耳不敢仰视,比起现在,不过领三十万精兵,不过辖几千里疆土,孰优孰劣,无需多说。”
李亨气得火冒三丈,正欲开口反驳,却被明皇一口打断:“王忠嗣在朕身边十几年,他倒不是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江山,个人功名利禄从不放在心上,朕也深感奇怪,他为什么要狂妄至此,莫非是韩林他听岔了?”
李林甫清清喉咙:“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你讲。”
李林甫谁也不看,徐徐道来:“王将军忠心为国,世人皆知。既然心中只有江山,为江山就难以顾及其他。虽然陛下一直厚待与他,但是,在他眼目中,陛下可能是个昏聩之君,江山治理不尽如人意,而太子在他心目中才是一代明主,因而他才急于推戴太子即位。”
这下,太子气愤道了极点,亢声喊道:“李大人,王忠嗣若是真有此想,小王情愿今日便离开东宫!”
李林甫皮笑肉不笑地说:“殿下何必气急败坏,老臣只不过是据理猜度一下,王将军为何要急于拥戴你登基。”
李亨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改往日遇事三缄其口的态度,狠狠地瞪着李林甫说:“什么猜度,你分明就是恶语中伤!欲置王忠嗣于死地而后快!”
李林甫却不气也不急:“殿下,你说老臣恶语伤人,那就请你自己当着陛下的面来说一说,王忠嗣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推你上位?!”
“你——!”李亨一时语塞:“他几时说过这话!”
“你方才亲眼看过韩别驾的上疏,莫非就忘得这么快当!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楚楚。难道是韩别驾冤枉他不成?”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不能只听你们一家之言。须要是王忠嗣亲口承认,那才能坐实定罪。”
“说得好!”一直沉默不语的明皇突然一拍案几:“下诏,立即调王忠嗣入京,着有司勘问!”
王忠嗣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囚犯,监押进京之后,即交付于御史台监管,并且由御史台会同中书省、门下省共同审讯。李林甫暗地里嘱咐参与会审官员,一定要逼迫王忠嗣承认有意拥戴太子早日即位,取代当今天子治理朝政。几个官员摄于李林甫的淫威,日以继夜严厉勘讯,众口一致,非要王忠嗣当庭承认:因为急于掌控朝政,因此,与太子同谋,妄图让太子早日即位。
平白无故招致诬陷,王忠嗣拒不认罪,再三声言,要面见圣上,为自己折辩。庭审官员却冷冷地说:“圣上绝不会再见你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如实供认,你才有一条生路。”
“忠嗣无罪,无可供认!”
“你谋逆反叛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只得认。”
王忠嗣仰天叹道:“圣上啊圣上,想我王忠嗣镇守边关,冲锋不畏箭矢,杀敌每每当先,到头来,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杨钊说:“王忠嗣,你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分明是急于为太子效命,却被他牵连,只要你承认此事是与太子同谋,下官保你免于牢狱之灾。”
王忠嗣一口唾过去:“此事与太子无关,你们要关就关,要杀就杀,天大罪责,忠嗣一身承担。要想让忠嗣与你等一起陷害太子,白如做梦!”
审了几天,王忠嗣抵死不认。到后来,他在堂上闭目养神,不发一言。杨钊无奈,到明皇面前禀报,说王忠嗣已经招供,数年前就与太子议定,单等时机一到,率大军进逼长安,逼宫明皇退位,拥立太子南面称帝。
明皇有些半信半疑:“太子居于深宫,每天早晚来寝殿参见问安,随朕上朝下朝,哪得机会与外臣同谋?”
“王忠嗣亲口招认,微臣不敢瞒哄陛下。”
明皇思虑一阵,说道:“朕还是想见他一面。他父亲为国捐躯,死得壮烈,朕命人带他进宫时,他才九岁,思念亡父,每天号哭不已,朕多次安抚,他才渐渐平息下来,长大之后,口不善言谈却勇猛刚毅,每到阵前,从不落于人后。开元二十一年随萧嵩出征,率铁骑一队,冲入吐蕃阵中,杀敌数千,截获牛羊数万。萧嵩上疏,夸奖他是天生的战将。朕不但重用他,还想把他留给太子,日后太子继位,也需一名猛将镇守北疆。可惜呀,他竟然自断前程!”
杨钊心虚,唯恐明皇真的要亲见王忠嗣:“微臣恳请陛下,千万不能面见王忠嗣。”
“为什么?”
“陛下亲见王忠嗣,就是信不过御史台和门下省中书省众人。我等也不敢再审他,还是交给陛下裁夺吧。”
明皇摇摇头:“朕算是他的义父,依律应该回避。还是你们审吧,朕不见他了。与太子同谋,妄图拥立太子这条罪名分明有假。他在边关,太子在深宫,两人数年不曾见面,怎么会谋于密室,谋逆篡位?这个且不说它了,沮扰军机,致使石堡城一战失利的罪名却是逃不掉的,你们就按这个,治他的罪吧。”
贻误军机也是大罪,足以要了王忠嗣的命,杨钊不禁心中狂喜,低声应道:“微臣遵旨。”
王忠嗣陷身囹圄,河西、陇右无人节制。明皇亲自遴选将领,任命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并召他进京面君。哥舒翰为王忠嗣手下大将,能征惯战,屡破吐蕃。被提拔为右武员外将军。临行之前,部属们对他说:“大夫遭不白之冤,将军此去,多带些金帛在身上,说不定能买王公一条活路。”
“不然,”哥舒翰正色道:“如果天下还有公道,王公自然不会被冤枉判罪。如果公道无存,再多的金帛,又有什么用处呢!”
到了长安,哥舒翰才听说王忠嗣因为沮扰贻误军机,已经被判了死罪。哥舒翰心中惨然,见到明皇,别的不说,开口就为王忠嗣鸣不平:“陛下,王公冤比天大,请陛下明察!”
“御史台、中书省和门下省三堂会审,怎么会冤枉了他?石堡城之战因他之故而遭大败,这不是众人编造出来的吧?”
“陛下,王将军有他的计较,为大将者,不注重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也不争一朝一夕打下城池,而应相机而行,随机而动,以小的代价获取大的胜算。石堡城内吐蕃虽然屡屡出来作乱,但是,王公率我等筑建的城堡足以挡住他们深入河湟,袭扰百姓。因此,王公才不肯以数万人的死伤为代价而去硬攻石堡城。”
“那就是朕错了么?”
“陛下为天下计,也无错。”
“照你这么说,谁都无错,谁都有理?”
“陛下和王公都是为江山为黎民,因此,并无对错之说。”
“他既奉了旨,就应该全力以赴助力董延光,而不是使阴招迟滞战机。”
“如果不是王公迟滞,死伤的将士可能更多。”
明皇目视哥舒翰良久:“哥舒将军,是谁让你来为王忠嗣说项?”
“是微臣自己,还有河西、陇右的十几万将士和众多百姓。”
明皇摇摇头:“再多的人为他说项也无用,罪已定了,而且罪不容恕,朕就是想要饶恕他,国家法纪也饶不过他。你不要再说了,去吧。”
明皇起身欲离开。哥舒翰不顾一切,抢前几步,走到明皇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放声痛哭:“陛下,微臣愿以自家官职,换取王公一命,请陛下恩准!”
哥舒翰的举动倒把明皇吓了一跳。他的眼圈也红了:“唉,朕何尝又舍得杀他?!这几日,一闭上眼,就看见他父亲王海宾跪在朕的面前,遍身血污,哀哀痛哭。他死于武阶之战,死在吐蕃人的刀下,遗体血肉模糊,成了一个血人。身后只余王训一子,朕接他进宫,为他改名忠嗣,就是希望他承继父业,做我大唐的卫青霍去病,谁知道他——”
哥舒翰哽咽地说:“陛下,微臣斗胆进一言:王公在河湟一带,深得军心民心拥戴,杀了王公,必定令河湟军民寒心。”
明皇伫立在殿中,久久不出声气,后来,他缓缓地说:“爱卿请平身,朕纳了你的忠言,饶他不死,降职任用吧。”他俯身亲手扶起了哥舒翰:“哥舒将军,石堡城终是朕最大的心病,朕寄厚望于你,将来,从吐蕃人手里夺回石堡城,朕归天时,眼睛就能闭上了。”
哥舒翰踟躇一阵,答道:“请陛下宽心,终有一天,微臣一定收复石堡城,了却陛下心愿。”
明皇笑了,拍拍哥舒翰的肩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远离了戎马征战,远离了边塞烽烟,心情郁闷难平,天宝八年,死在了任所,一代名将,就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