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水莲洲的宴饮将持续半月余。
岁年每日会收到龙君的来信,狂放的字迹写满对归来的焦急。
龙君不像是离家的父亲,更像是在外的游子。
他日日均要报平安,称待取到龙珠后便即刻返回。
岁年用自己的毛和竹藤做了个收信的小挂架,青鸟从水莲洲飞来,停在挂架上,便是岁年一日的初始。
然而在这一日,再没有青鸟的停留。
岁年无法打听到确切消息,九天十日一早朝,玉融也无计可施,决意亲自前往水莲洲。
谁知他这一去,翌日也再无音讯传来。
岁年彻底坐不住了,刚迈出门槛,便与一道朱红身影撞上。
是珠鸣君,她开门见山道:“水莲洲出事了。”
乌云盖雪心里一咯噔。
珠鸣观他神色道:“果然,你也有预感。”
这次百花宴排场虽大,设宴的地方水莲洲却是在人界。
除了龙君砚辞也没人会日日往外送信,更未有半途过去赴宴的仙君,故而暂无人知其变故。
双生凤凰间存在某种感应,珠鸣君谨慎,在觉出异样后亲身去往水莲洲,但没有擅自进入花君所设的屏障。
放了只木鸢去探,亦是有去无回。
她上禀太子机锦,等了半日,机锦回复已在探查,让她稍安勿躁,并宽慰道:“花君是位好风雅的仙君,且擅幻术,兴许是他为杜绝百花宴被外人打搅,冲撞了花灵,这才设下迷瘴,何况他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
这话讲得珠鸣想发火,太子机锦的行事风格惯来是稳妥为上,她无计可施,拜访其他仙尊府邸,均有说她小题大做的意思。
凤凰族式微已久,水莲洲来去要大半日功夫,实在没必要因只小神鸟无端的胡话而当真。
便该喝茶喝茶,该下棋下棋。
“我是今日才发现,在这九天我半句话也讲不上。”珠鸣气不打一处来。
水莲洲上有她的亲弟弟和龙君,她自诩尊贵的神鸟,到头来根本没人在乎,不过空有名号罢了。
“没人管,我自己去。”珠鸣掌拍桌案,身上配饰当啷作响,抬腿就要走。
岁年急忙拦住她道:“等等等等,如今水莲洲进去了就没见出来,你再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那如何是好!”珠鸣厉声道:“难道我要这样坐等?”
“你平日慎重,是因琦羽才乱了方寸,你想,我们就算去,也要给外面留个音讯下来,有意外还能等援兵,不然也是白送。”
岁年扯了张宣纸一裁为二,递给珠鸣一半道:“我写没人相信,你便写若你我三日未归,水莲洲有大祸。”
珠鸣关心则乱,好在冷静下来后妥当地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当夜出发,在黎明前赶到附近。
无星无月的天幕自四方压下,珠鸣的红衣华羽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格外耀目。
她见岁年似是在盯着自己看,疑道:“怎么了?”
“很亮。”岁年爽快答道。
珠鸣与她弟弟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紧张下便话多,“你们这种族不是习于夜行吗,怎么你还喜欢亮的?”
“黑太久了就也想见见发光的嘛。”
珠鸣听他语气竟有几分孩子气,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岁年其实比她小上好几百岁,当即就有点后悔找他一起来。
岁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音,道:“兰佩曾将七棠托付给我,凤君与我也算有过命的交情,玉融我觉得是不错的老虎,况且——”
他停顿后便没了下文,珠鸣问道:“况且什么?”
何况若是针对骨瘴的局,躲又如何躲得过。
“没什么。”岁年从云上往水莲洲的方向望,“要到了。”
厚重乌云下的水莲洲像是块四分五裂的翡翠,两人手执兵刃闯入,穿过馥郁的花香屏障,珠鸣在水莲洲的土地上踩实,佩环重重地响了声。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直觉,但也不是没有过心存侥幸。
若她去到水莲洲,迎接自己的是热闹的宴席和喝得伶仃大醉的胞弟,说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便会狠狠揍他一顿,再长舒一口气。
但这样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
珠鸣不禁看向同行的岁年,他像是早有预料,能坦然接受水莲洲里任何的结果。
珠鸣用袖子掩住口鼻,在陈腐的糜烂气味里,走向那座近在咫尺的高台。
水莲洲内凄风苦雨,宴饮的高台上还留有残羹冷炙,来自人界的佳肴已面目全非,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腐臭。
但这里没有花灵也没有仙君,珠鸣想要放出灵识,倏然却白了脸色。
“难怪身体沉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五指成爪又松开,“灵力被压制了许多,这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
好问题。岁年从翻倒的桌案下捡出截朱红的藤萝,那红藤在被触碰的刹那扭动起来,一点点化为了红屑飞灰。
他起身眺望水莲洲上的小山群,道:“那边有声音,我们过去看看。”
走在这静谧的水莲洲,像是潜入一座巨大的陵墓,两人警惕地穿过花林,来到开阔的平原上。
背靠小山群的青原上站了几个人,其中一抹艳红格外惹眼。
对方也看到了来者,一团火似得冲到他们面前,凤君抱住姐姐大喊:“姐啊!你进来干什么,这下要完蛋了!”
珠鸣捶了弟弟几拳道:“什么完蛋不完蛋,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凤君大呼道:“好好的宴会开到一半突然变了天,仙力法诀都用不出来,出也出不去,还有那个怪藤!年年你也来了,就是咱们在雪域见过的那东西!”
凤君煞白着脸道:“这水莲洲还闹鬼啊,我都要吓死了!”
从个天生仙胎的嘴里听到闹鬼怕鬼的话,实在有点滑稽,珠鸣拧眉道:“什么鬼不鬼的,是冥府的鬼魂跑出来了?”
“我的老姐啊我也去过冥府,真要是冥府鬼魂我至于吓成这样么,是那种,啊来了来了——!”
凤君从方才起就有些草木皆兵,与姐姐说话时眼睛不时往边上瞟,提心吊胆。
他身后的那几个仙君更是紧紧站在一起,就在凤君惊呼“来了”时,浑身战栗打抖。
登上水莲洲时岁年便发觉,这偌大的洲地上竟未有丝缕的风,树木的枝冠完全静止。
此时却平地起大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有絮絮低语夹在风里听不分明。
岁年伸出手抓了一把凭空浮现的白影。
这成群的灰白影子毫无征兆显身,无法被触碰,没有面目和清晰的手足,却长袖长衣,围绕几人且歌且舞。
珠鸣出剑,炽热的剑锋砍不到实处。
随之她闻到了薄薄的硝烟味,杂着浓浓的软香气。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嗔怪,声音如同黄莺:“最是厌烦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
复有女子婉转笑道:“丁香一两、白檀一两、苏合油……好啦本宫不说了,若不用香丸,总是能闻到身上的血腥味呢。”
“珠鸣君。”岁年拍她的肩,“回神。”
珠鸣突然惊醒,额上竟已出了层冷汗。她的目光自前方移开,环顾四周,胞弟蹲在地上干呕,边吐边哭得稀里哗啦,几个小仙君魂不守舍,抱团抱得快要密不透风了。
“那是什么东西?”珠鸣定了定神,“花君的幻术?”
“花君要是有这幻术水平他早就成仙尊了。”凤君虚弱地在姐姐的搀扶下挺起腰,“不知道看到听到的是什么,可实在太难受了!与那东西碰上越多,会越来越难受。”
珠鸣是头回听见来历不明的对话,只有惊悸,凤君则已有身体和精神上强烈的不适。
他用帕子擦着嘴道:“花灵们倒不受影响,就是都变得蔫儿吧唧的,龙爷爷也不大好。”
“砚辞怎样了?”岁年凝重问道。
“唉!睡了大半日了,爷爷没我们这个反应,就是昏睡——姐!等等!别用清心术,越用后面越严重,得不偿失!”
珠鸣放下施术的手,凤君阻止道:“北洲的谷仙君一直用术压着,前儿人就有点疯了,也就玄微君仗着修为高,敢连续用术抵御。”
“玄微仙尊也在这?”珠鸣有些惊讶。
“在,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凤君道:“听说他是来找花君要三青培灵丹的,定是为了那桃花小妖,不然怎会纡尊降贵。”
叹了口气:“不过我们灵力被压成这样,他还能打,也多亏他庇护,我便不计较他以往罚我背经的前嫌了!”
凤君这话说的纯粹为了调节气氛,珠鸣按按胞弟的肩膀,琦羽便垂头耷脑把他们带到暂避的山洞中。
小山洞中另有天地,或站或坐了十几位仙君,扎堆了上百只花灵。凤君说这还是冲散后找到的数目,不足十分之一,不知其他花灵和仙君去到何处。
水莲洲的南北东西对平日的他们而言,不过一念之距,如今竟宽广得不能丈量。
玄微仙尊站在洞口正以神力画出法阵,岁年在那阵纹前停留一刹,迈过走到倚靠洞壁半昏迷的龙君身边。
珠鸣对玄微问礼道:“仙尊,我已留有书信于府中,三日后我若不归便请九天派出援手。”
玄微收回目光,颔首道:“嗯。”
洞壁边砚辞缓缓转醒,低低唤了声“崽崽”,岁年咬了咬下唇,收回手点点头,轻声道:“是骨瘴发作了,我下次还给你找冻顶天珠。”
龙君抬手揉乱了岁年的头发,七棠站在一旁,飞快地在阴影中用手揩去眼泪。
岁年用微弱的灵力为龙君顺了脉,砚辞合目调息,复又昏昏睡去。
洞穴潮湿,乌云盖雪的衣袖沾上沉重的水汽,起身有簌簌坠珠声。
他询问起兰阁花灵们在水莲洲内状况,天真烂漫的花灵们纷纷往岁年身边挤。
乌云盖雪被花香扰得轻打了个喷嚏,侧眸见玄微正看过来。
“和我去外面走走?”岁年扬声问道。
玄微长身玉立,衣袍纤尘不染,然而兴许是长时间用清心术,他的气息比平日更冰,连阵法也凉飕飕的透出股肃杀。
两人离开暂避的山洞,乌云盖雪揣手在袖中,青草原上悬了枚寒日,艳红的冷阳,惨白的日光,岁年道:“你还好吗?”
问罢忍不住瘪嘴,暗骂自己多管闲事。
玄微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他的头顶有撮头发被龙君揉得翘起,道:“还好。”
随后两人相对无言,往山林中深入,有蛰伏的血藤伺机偷袭,均被岁年以剑绞断。
他灵活地在乱绿肆虐的山野穿行,自硕大的叶片后投来目光。
玄微被那翡翠琉璃般的眼珠不时瞥过,并不觉得冒犯,他拂开垂挂的枝条,“岁年,你为何不选择留在人界?”
乌云盖雪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就走,留给他个后脑勺。
小妖的人形太过清瘦,玄微亦步亦趋走在后方,那薄薄的肩背像是用锋利的刀片削成。
乌黑的长发以雪白的束带捆在脑后,发尾在他走动时晃来晃去,招着抚摸与戏逗。
这乌云盖雪有多大年纪来着?安静的未闻半声鸟啼的山林中,满目青翠,玄微的视野中唯有眼前的黑衣小妖。
他清楚地记得岁年当镇兽一百三十九年,却对他的岁数未有知悉,笼统地想起不过百余。
不论是对于仙还是妖的生命,都只是弹指。
岁年被身后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又不想回头,将血藤砍得稀碎,出手很是凌厉,他搁置玄微的问题,胸口的愤怒烧上来又灭下去。
不懂玄微为何对他留在人界与否这么在意,他是自人界来的妖,但并不是所有来自人界的生灵都会想要回去。
回去的前提是有回得去的地方,乌云盖雪孑然一身,往日亲友近乎死伤殆尽,真正拥有的不过是张聘猫契。
要他做回往日那只纵横四海的猫,还需要很长的时日。
“那是什么?”岁年的眼瞳在幽绿的叶影下发光,他砍断几根阻碍的垂萝,走到那株高可参天的榕木下。
这地方玄微来过,他站在垂藤挂帘后,“你看见了什么?”
“你过来,从这个角度往天上看。”岁年朝他招手,玄微便过去他身边,乌云盖雪嫌他走得慢,拉住他的袖子拽了一把。
他指着苍白的天空道:“这棵树是独木成林,这片林子都是它的分支,是水莲洲山林的灵眼。”
玄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乌云盖雪的气息就落在耳鬓边,有点骨瘴的甜蜜,更多的是小妖飞升净化后的妖气,像是雪季炉上的橘皮或软糕。
“你们九天仙君随地起阵,但人界的阵法要设立阵眼,往往会选在灵脉灵眼上。”
乌云盖雪分析道:“画在地面的阵过于招摇,隐蔽的阵形则花样多,这些发动攻击的血藤常常舍近求远,说明它们有不能擅动的部分。”
自从进入水莲洲,岁年便觉得这里不像是寻常仙洲,诸多摆设均参考的是人界皇宫的样式,亦未有半分仙气。
九天诸神大多仙胎,对人界的法阵嗤之以鼻,去过人界也只是任务为主,再加之精神滋扰,鲜少往这方面想。
他用手指在枝桠间的挂着的红藤上比划,按图索骥般,最终追索到头顶高悬的日轮上,静默许久,放下手对玄微道:“很像天星阵。”
风自林下潜行而来,载歌载舞的白影自茂盛的枝叶后显形,岁年没理睬它们,自顾自道:“天星阵为向上冲破和抵御,但初步判断,这是逆向的阵法,是为向下和贯穿,像是为了打破什么的封印,而这里没有灵石供给,只有最为纯粹的仙胎和灵体。”
枝叶婆娑,白影低吟,如万千怨灵在耳边絮絮。
“也就是说,这水莲洲上所有的生灵,均是此阵的祭品。”
“你对天星阵了解多少?”玄微问。
百年前的记忆被这一问翻出了灰堆,伴着阵法图纸涌现的还有那些尘封的岁月。
岁年不常回忆往事,他更在乎当下的拥有。可当是由玄微来问天星阵,旧日的温存便扑杀上来,却又亲昵地与他的脸颊接吻。
乌云盖雪站在憧憧白影中,听见纪沉关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听到他的呼吸,毛发有他手指间的温度。
照霜剑的剑鞘被乌云盖雪的尾巴拍得咔哒咔哒的响,天星阵图曾是他睡觉的纸垫。
他没由来得想要躲避,拒绝听见玄微问得更多那曾都是属于玄微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基本知道。”岁年低下头,指节正绞着衣边,发顶突然被手掌盖住。
迅速地一拍一摸,等他惊诧地抬眸,玄微若无其事地负手,道:“无事,继续。”
岁年的喉咙突突哽住了。
也许在玄微面前示弱,才会得到他的怜悯,这本是他在纪沉关面前最擅长的事。
撒娇卖乖,无法无天,纪沉关心知肚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那又有别于眼下的怜悯。
“逆向的天星阵启动后会摄取大量的灵力,这水莲洲上几乎都是花灵,他们是天地间最纯净的灵体,屏障隔绝了他们与本体的关联,便与水莲洲的土地灵脉短暂地相连,强行破阵,他们或许会散灵。”
“如此唯有将这个逆向阵再次逆转,使向下冲的力量向上释放,这样才能既不遂始作俑者的愿,也能切断花灵与水莲洲土地的联系。”玄微徐徐道:“但发动阵法,灵体不存,除非有更能取代花灵灵力的存在。”
岁年深深地看向他,方才发顶上的安抚就像是他痴心妄想的幻觉,亦或是玄微目的的前奏。
半晌后,岁年哂笑了声:“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来?更强的灵力是我的骨瘴,这很难说出口吗?”
“但你还是来了。”玄微道。
“前头两回,我不来,凤君、兰佩、七棠,又能不能活下来?”岁年凝着玄微,“你不会真的在给我设套?”
他变得咄咄,道:“难道你早已发觉水莲洲的异样,顺水推舟,再将龙君引过来的做饵?这不会是又一个考验吧,你们不怕玩脱了让这诸多仙君、花灵丧命吗?”
“不是。”玄微否认道:“本君并非始作俑者。”
“希望不是。”岁年撇开头道:“一定别是。”
白影的长袖在周遭如浪翻滚,玄微眼睑微动,眼前小妖的样子慢慢有了重影。
他仍是这样年轻,穿的却是颜色鲜艳宽松的袍子,显得那么失魂落魄,路也走不稳,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幻觉中的他亦是这样低头,扑在夷为平地的荒野上,双手扒刨着冷土砂砾,尘沙飞扬,他拖曳的绿衣像是死去的翠蝴蝶的翅膀。
玄微闻到了自他指甲上传出的腥甜,末了,幻觉中的岁年也是这样偏开头,嘴唇翕动,低声问:“纪沉关,你在哪里啊,不要躲了,出来吧,不然我就真的要烦你了。”
“玄微?”此时的岁年道:“你怎么了?”
清心术的光芒在指尖点亮,驱散了恍如也沾在他指上的血斑。玄微仙尊道:“无妨,龙君的前来非我所知,我纵是要考验你,也不会拿这么多的性命来验你一人。”
岁年点点头,再与玄微去了几个地方,均发现了阵眼的设置。
悬挂的血藤、静止的云层、乃至楼台的布局,岁年的心彻底沉到谷底,他站在无风的宴台上,决定放手一搏。
回到山洞,龙君已清醒过来。
作为在场仙位及能力仅次于玄微的仙君,他极力反对岁年以骨瘴逆转法阵,却没有其他办法,砚辞甚至提出要炸珠替代他。
岁年劝龙君,阵法一旦启动便无法停止,水莲洲上所有生灵都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被抽空,连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岁乌云盖雪的计划是在自己适量地释放骨瘴后,以玄微君作为压制。
这个压制,便是两人以武力拉锯时间,直到阵法再次逆转,向上冲破,屏障被打破后仙力复原,众人便能离开水莲洲。
龙君固执异常,半步不让,他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却仍忍不住否决。
岁年便牵住他的袖子,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他,龙君仍要反对,却听岁年道:“龙爹爹,答应我好吗?”
砚辞怔住,许久没能开得了口。
他悲伤又痛惜地看向岁年,最后却并未再阻止,并提出当屏障被冲破,自己可以去为离开的仙君花灵们护航。
岁年心知如此情形下,龙君定要去尽一份力,便点了点头,请他保重自身。
花灵们对祭祀大阵一无所知,均在为即将出去而喜悦,凤君与珠鸣负责守护他们安全,并在神力恢复后搜救全水莲洲。
花君衾漪被自己的屏障困住,羞愧地向他们道歉,衣袖上的花花草草都蔫了许多。
水莲洲的祭阵以天空虚假的日轮为阵枢,金乌凉薄,今夜的月色却多有柔情。
岁年坐在洞前的石头上拭剑,身后窸窸窣窣传来小动物般的响动,是穿了鹅黄衣裙的七棠拂草而来。
因赴百花宴,她的妆容较从前更精美,多日的提心吊胆虽见疲倦,却也未显狼狈,举手投足间有了昔日兰佩的影子,她问:“年仙君,我在这里坐坐可以吗?”
岁年颔首,她坐在岁年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头一次见面并肩坐在那朵云彩上,也让岁年想起名叫阿凛的月华之灵。
七棠轻声道:“年仙君,你觉得兰姐姐真的是坏人吗?”
“你在这些日子听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七棠合上眼复又睁开,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底化为水波,“关于兰姐姐的阴谋,关于她以往的行事作风。”
“活在旁人口中的她,与我所见的她,不像是一个人了呢。”她含了哽咽,追问道:“年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等岁年回答,她突然问:“年年,能不能变成乌云盖雪的样子?哭什么也解决不了,但我想哭一场。”
岁年摸摸她的头,变回了巨大的原身,她扑到毛茸茸里,大哭了起来。
兰佩的旧历岁年也查过,七棠看不出来,但岁年发现几处显然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九天急于给兰佩定罪,甚至不惜去修改这小小仙侍的履历,究竟要把矛头指向谁?
岁年的肉垫拍乱了七棠的头发,她抬起头肿着眼眶,听见乌云盖雪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想不想去人间?”
他怕七棠一时绝望下行事极端,便对她道:“善恶是非,人界最多,兰姐姐也很向往人间吧。你们没有去过,日后我带你去,真相我代你查,等到你用她的眼睛见过众生,你便能明白她的为人。”
七棠拱在他的毛里不做声,等到终于缓过来,天边已浮了薄光,冷艳的日盘突兀地跃出山峦,天亮了。
第二十二章
岁年安顿好花灵们,选了块开阔的空地画下法阵。
玄微注视他低头将用以禁锢的阵法一笔笔画好,动作缓慢,实则是笨拙的手法。
有时记错了便要挠头发抹脸,是个脾气大的模样,却有几分莫名的可爱。
死寂的水莲洲的正午像是能用来停尸,人界有说法,自正午后天地之气由阳转阴,作为司夜的神明,玄微亦体察到此地暗处的变化。
大阵将要运转了。
乌云盖雪收回沾了玄微神血的笔,他站在朱红泛金的阵法中央,抬起头对他道:“好了。”
玄微作为昔日天界的镇,虽未能得到骨瘴的力量,却在修为上对其有更强的压制力。
岁年释放骨瘴后便会接管阵法,使其逆向运作,但并不能支持太久,且极大可能将丧失理智,这时便要由玄微出手。
玄微望向血阵中乌云盖雪的模样,乌黑滑顺的长发,伶仃单薄的身体,五官中唯有碧瞳熠熠夺目,在轻微的转动中,走漏些许了不安的神色。
这时玄微才突然意识到,乌云盖雪并不是不会害怕。
他只是很会虚张声势和掩藏。
由谁来压制必然的失控,便相当于将性命押在谁身上,不久前乌云盖雪只是要了一个事后保证,便将一切都赌给了他。
玄微目睹岁年将刀刃抵在他自己的腕间,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或许怕疼,或是害怕骨瘴掠夺身体,但终于还是狠心将刃面下压。
岁年看着玄微,黑红的珠子自刀口滚出,沿刃边连出一条朱线。
玄微仙尊想着,眼前的这只黑白撞色的生灵,并非因为自己是仙尊而交付信任。
他舍得把命给自己保护,仅是因为那个过去的人。
骨瘴甜腻的气息慢慢弥漫开,水莲洲地动。岁年与玄微隔了道阵图,开始接管这个极似天星阵的逆向祭阵。
乌云盖雪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自己会在何时被骨瘴夺取神思,想和玄微说说话,但眼前这位白衣无尘的仙尊比以往更闷、更沉默。
本就不多的灵力在血中流失,这能在之后极大限制他的战力,但伴随失血而来的便是寒冷。
岁年闭上眼,再看一眼玄微,他便愈发冷得厉害。
玄微却在此刻率先开口,“你放心即可,本君在此。”
岁年颤颤睁开眸,碧绿的眼底已显出淡淡的朱紫,他故意嗤笑说:“那你不怕被我打趴下啊?”
这个玩笑显然不合时宜,岁年又想起当时琦羽说若有一日他和玄微打架,必定要叫上他围观,便深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岁年被这个阴差阳错的笑话给逗乐了,他抬眸去睨玄微,道:“若我此时此刻向你剖白心意,说我自百年前便爱你甚深,你愿不愿意对我好点?”
玄微万万没料到他会在如此境况下讲出这样的话,定睛观其神色,却仅见满目戏谑调弄,乌云盖雪正得意洋洋地来瞧他。
便当他是又开了个玩笑。
而正当玄微思忖该如何应答,乌云盖雪突然低吟一声,捂住头紧紧皱起了眉。
同时刻,他抬起了手,一道紫红光芒自他引招下冲向天际——
当————
巨大的回响席卷水莲洲,被改造过的花君屏障上漾出层层水波状的圆弧,教人耳酸的皲裂响彻四方。
待命的龙君调动出为数不多的神力,对仙君与花灵们道:“准备。”
凤凰姊弟引颈长鸣,吸引来水莲洲内其他散落仙君与花灵的注意。
空洞的回响与清脆的鸣音齐奏,交杂成古怪的曲调。
岁年垂下手,向后踉跄半步。
再抬眸时,眼底唯剩下浓红歃血般的颜色。
祂伸手抚摸自己的脖颈,摸到因躯壳承受骤然的力量而裂开的伤口。
骨瘴掬出满手鲜血,放在唇边尝了尝,低低地笑开。
“你如何做到的呀。”骨瘴仍用着岁年的声音和语调,只是听来像是重叠了万千人的话语,教人目眩神迷。
眉目完全舒展开,骨瘴像是年幼的稚子,踱步走向玄微,道:“我劝了他那么多年都没有答应,你轻轻松松便做到了,你是何方神圣?”
祂一边吞岁年伤口里的血,步伐轻盈地走过来,走到禁锢用的屏障前,伸手按在了屏障上。
隔了厚重的庇护,祂端详玄微,末了夸张地惊叹道:“我认得你啊,你也是我,你也在我身体中。”
“胡言乱语。”玄微面色如常,面对骨瘴的挑衅亦不动如山。
骨瘴像是被他的样子取悦了,扭头咯咯咯地笑,以手掩唇的动作又仿佛是个闺阁女子,它身上像是住了千万人。
二人间的屏障在寸寸剥落,骨瘴溶解了用以禁锢祂的阵法,也不急于动手,而是歪了歪头对玄微笑道:“你把猫送给我了,我应当谢谢你,这样吧,我们——”
骨瘴瞳孔骤缩,侧开半步,银白的神力自祂颈边擦过,割断了片头发,接连击断了几株身后的树木。
祂眨眨眼抱怨:“不要谢就不谢啊,干什么这么快动手?等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玄微的杀意却已铺面而来!
轰——!
气浪翻卷中,紫朱的灵力与银光对冲,骨瘴以掌抵住那刀锋般的神力,道:“你不拔剑?我还想让小猫重温故梦呢,不过玄微,不要太过自傲了。”
祂向两侧卸去冲击,轰然巨响中两旁高大的巨木折断,纷纷倒伏。
视野豁然开阔,骨瘴向后跳开,落地时无声无息。
祂站在断木桩上,看向自己的手,竟是在不由自主发抖,叹道:“唉!小猫,你怎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真蠢。”
话罢,骨瘴合掌成诀,紫黑乌红的灵力在祂身后盘旋如巨大的怪蛇,向玄微冲去。
神力尚且未能完全恢复的玄微仙尊凝力在掌,眉头微动,踏蛇身而跃,自上而下切开了这庞大的怪物。
他近身骨瘴,以掌为刃,斩向对方。
电光火石间二人对招上百,玄微出手果决,骨瘴心知他虽杀气腾腾却不会下杀手,便眯起了眼,心下盘算。
这岁年的壳子更不如当年,若非乌云盖雪吞了生出灵智的它,成为它的宿主,骨瘴早将这身体弃之不顾。
但机缘巧合,祂发现眼前的九天仙尊也很好玩。
骨瘴有意激他一激,从袖中取出枚灵石来,那灵石雕刻成了只卧倒的狸奴形状,教他微动指节,便捏碎了。
刹那间,万千照霜剑的虚影浮现,万剑齐进,飞沙走石。
待烟尘散去后,玄微仍挺立在前,衣袖上却多了几道血痕。
骨瘴身后寒光凛凛,祂朗声说:“你不出剑,我便先出了,被自己昔日的照霜所指,感觉如何?”
而玄微并没有在回顾照霜剑的剑阵,他在看岁年。
那已伤痕累累的躯壳上,甜腻的惑香已完全遮盖住了乌云盖雪的气息,他的黑衣看不出何处的伤口在渗血,拔步腾挪间却会洒下斑斑点点的红珠,连那脸庞也一并被血污沾染。
可也正是因此,他面颊上那两道水痕便格外醒目。
骨瘴摸了摸脸,指尖沾到点水意,祂面目的表情已显得极为狰狞,像是含了极大的怒气,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骨瘴自言自语道:“笨猫,你被卖了还要为他的东西哭上一哭,为何不和我走呢。”
祂挥手令纪沉关的留下的剑阵攻击玄微,眼目忽显沧桑,像是被历经风雨的老者上了身。祂道:“人世苦多,一念便可放手,我赋予你永恒的解脱和快乐,为何执着于不可得之物?”
“……闭……嘴!”
“你醒啦!快看看这剑阵好看吗?擅自启用了纪沉关留给你的玩意儿,真是不好意思啦。”
“滚!滚出去!”
“放肆,吾是在帮你。”
诡异的自问自答中,玄微在漫天剑光里杀出了一条路来。
这剑气容纳了他昔日作为凡人时的大半灵力,风与水摧枯拉朽地轰击着山林平野,是彻彻底底的毁灭的力量。
然而这毁灭,是为了庇护纪沉关最重要的人。
在打落大半的剑光后,玄微注意到在剑阵的中央,浮现出了一道虚影。
这是纪沉关给岁年留下的保命杀招。
与此同时,水莲洲大风骤起,成千上万的白影无孔不入地出现,它们歌舞狂欢,发出怪诞的尖叫。
玄微将清心术加重,点在自身,可他还是看见了幻象,与剑阵中修士的虚影融合重叠。
此人长身玉立,手握照霜,腕上戴了串黑白两色的念珠,坠挂着流苏软絮与银色的铃铛。
那是纪沉关除了死前,时时刻刻都带着的东西,细碎的流苏垂在剑柄上,与那紧扣的五指纠缠。
藏纳于剑阵中的纪沉关的灵力抬首,玄微一震,那虚影双瞳银白,杀意坚定,对他说:“休想伤害他。”
玄微皱眉,自剑阵中截下了把照霜剑,直向这道虚影。
水莲洲通道已开,众仙君在紫红光芒冲破屏障时,均感觉身上一轻,虽还未完全恢复神力,但至少御风御云还是能做到。
个别几个力量特别弱的仙君,便由砚辞带到出口附近,凤凰姐弟则正飞往水莲洲各处寻找落单者。
七棠驾驭着她的小彩云噗呲噗呲地飞上来,砚辞向她点了点头,七棠便又红了眼眶。
龙君的伤在这里不知因何极具恶化,龙珠虽已寻回,却也已破损不堪,若还有冻顶天珠,兴许都不管用了。
仙者有成千上万的岁月,可龙君不再有了,她不知他能否坚持过接下来的年头。
她以往畏惧兰阁主人,从来规规矩矩,可这次却没由来生出股勇气,对砚辞道:“年年说以后会带我去人间,龙君也一起去吧,我们先走一遭山川湖海,再来重头说当年。”
砚辞听罢,便慈爱地笑了,七棠忍住眼泪,一头冲进出口。
龙君维持出口处不受外力影响,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是惴惴不安。
他望向不时闪过紫银光芒的所在,眉头深深拧起。
昔日长久的征战练就了砚辞敏锐的直觉,但混沌的头脑令他无法将所有的线索连接。
花君衾漪也自愿留在此处为花灵们断后,他的屏障被来历不明的力量改造,仙体也或多或少受其影响,如今神力才恢复了两三成不足。
应蕖仙君原站在旁侧为师尊护法,但却被衾漪叫去协助凤凰二人。
“花君可还无恙?”砚辞道。
衣袖上遍开繁花的仙君答道:“尚可,多谢龙君关怀,此地诡谲,你且也早些离开这里罢。”
“待小辈全都顺利出去。”龙君不说走与不走,而是状若无意道:“花君乃是与天地灵脉最为亲近的仙灵,你我二人上次的合作,多依仗你以灵脉追踪魔族,那时本君便见过衾漪你的本事。”
“那可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花君衾漪含笑,“龙君高看在下,水莲洲怕是早已叫人布下层层设计,不论在下如何感知天地灵脉,也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细细的熏风凭绕两位,衾漪在憧憧鬼影里露出个厌倦的表情,他挥挥袖子,重新叮嘱离去的花灵们注意自身安危。
龙君便也专心维护起出口的稳定,不让那封闭的屏障复原。
琦羽引渡来了三个落单的仙君,待第三人走出屏障,砚辞正尝试厘清心头不安的来源,花君突然莲步轻移,以极为快速的身法出现在龙君身后,抬手便要劈晕他。
——啪!
龙君却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凝了灵力的手腕。
砚辞冷声道:“花君为何如此?”
来自往日战场神军统帅的威压铺天盖地罩下,花君脸色渐白,勉强挤出丝笑来,道:“正是因为你我有合作之缘,我敬仰当日砚辞君的品格,才如实相诉。”
“水莲洲的局怕是比我们预想的要大,你我不插手九天事务多年,还是少趟这浑水。”他鬓发间的鲜花颤颤落下露珠,“听我一句劝,离开这里,那个孩子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砚辞脸色几乎凝出冰来,道:“详说。”
花君略有吃痛,“彼时你尚在昏迷,冻顶天珠案发后,玄微君暗查,发现此案或与太子机锦有关,种种线索又指向水莲洲,这下面的主灵脉被不明之物淹没,我们怀疑是当年未能净化的骨瘴。”
“也就是说,若不加以阻止,这里会成为人界骨瘴灾祸的爆发点,严重将上侵九天,酿成第三次席卷三界的骨瘴灾祸。”
花君正色道:“有人想要挑动新的灾祸,解开此处骨瘴封印。但玄微君决定将计就计,一旦阵法被镇兽接管,潜藏在暗中的阵仙便同样会被分支的灵脉所牵连,将被追踪抓获,我们便能顺藤摸瓜,找出始作俑者。”
“所以你们早就知这里会出事。”龙君握紧花君的手腕,“那你仍坚持开百花宴,不怕你的花灵们有来无回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衾漪与砚辞对视道:“前两遭的骨瘴大灾中,多少我族花灵殒命,我不能再放任那样的惨况发生!”
衾漪目光如电,正要全力挣脱龙君的桎梏,却突然被龙君扑倒。
他眼前猛地一花,所乘的云彩如断线风筝般向下坠去!
龙君双目赤红,极力按耐住体内骨瘴的涌动,他望见赶来的凰鸟,厉声喊道:“珠鸣!堵住出口,这是个局中局,这是个——”
——阴谋。
急剧坠落中,花君闻到了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他的灵力完全溃散,骨瘴如蝗虫过境冲入他的经脉。
他在剧痛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目突出,却是直勾勾的盯着那逐渐在视线里远去的出口……
那出处中,正汹涌出紫红的烟气。
骨瘴反其道而行,从外部包裹住了水莲洲,如渗人的血盆大口,将所有走入其中的生灵,吞噬殆尽。
水莲洲外,太子机锦在御座中以手颐,面前无声的水镜内,玄微正掐住骨瘴的颈项,将他掐的双腿离地。
而那双目赤红的骨瘴仍在挑衅朝仙君大笑。
“殿下!水莲洲外被骨瘴包覆!”
“我们无法突破,当前没有见人出来!”
机锦严肃道:“暝威将军,再探再进,务必救出被困的仙君和花灵。龙君、花君、玄微君也在里面,保护他们的周全!骨瘴绝不能冲入人界与九天,否则孤唯你是问!”
“是!”
当前九天的统帅暝威立即去调遣神军与阵仙,他离去时有白袍覆面者与其擦肩而过。
瞑威只当是太子密探,并未在意,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白袍者走到太子身边,低声对他道:“殿下,我们的人尽数被抓了,是披银殿月灵动的手,玄微把神力分给了他们。”
“哼,孤知晓了。”机锦起身,众侍从均矮身跪地。
他目光扫过水镜,在天鸾羽盖的阴影下拂袖,那华盖的垂沿在他眉目间投出摇动的影子。
……玄微君,你想将计就计找出孤,但没想到孤也能操纵骨瘴吧。如今花灵覆灭,水莲洲几无活口,唯有小妖才有能力动手控制骨瘴,你要如何为你那小妖洗清嫌疑?
机锦眼底迸出拭目以待的光芒,对众人道:“随孤登临水莲洲,擒拿骨瘴源头!”
第二十三章
骨瘴被玄微君掐起,这具身体太轻,单臂悬拎也毫不费力,像是一副虚无的空壳。
夺躯的骨瘴被迫仰头,殷艳的眼珠乜着面前的仙尊,窒息的团红上涌面颊,却没有痛苦的神色。
祂仍是老神在在地笑,玄微指节用力,祂便僵硬地颤抖。
“……你迟了。”骨瘴轻蔑道:“皆是迟。”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裂瓷声自头顶传来,直到一声清脆的——
砰!
花君的屏障碎了。
高飞在天的琦羽不得不停在山崖上,他惯来喜欢大呼小叫,此刻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凤君脸色煞白如纸,浑身的羽毛炸开,在忍不住战栗害怕。
屏障外并未有他们熟悉的晴朗天空,却是有厚重的紫红云层遮天蔽日。
无穷无尽,密不透风。
蔓延到所有生灵目力所及的尽头。
“——啊啊!”琦羽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便先被无穷的恐惧攥住。他双膝发软,跪倒在石崖边,威压盖顶,连抬动根手指也做不到。
他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骨瘴天灾时的情形,当年的两次灾祸,一次他未出生,一次在九天府邸内连门都没出。
铺天盖地的压力催着他骨子的惧怕,瑰丽的紫红云层中,慢慢结出了上百个肿包般的垂体,水滴垂乳状的骨瘴坠向水莲洲。
数不清的紫红云团砸入洲外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将海水也染成污血般的颜色。
叮——
叮叮——
忽悠清泠的鸣声传来。
凤君绝望的眼底蓦然被点亮了,那清鸣声来自九天的庇护神屏!他咬咬牙,支撑自己站起,冲向龙君他们坠下的方向。
九天神军及时赶到。
两柄玄铁神戟压住骨瘴的后颈,将其按跪在地。骨瘴并未抵抗,而是玩味地看向华服的太子机锦。
祂面上被喷了斑斑点点的金红的血迹,配上那对浓眸便显得格外妖异。
骨瘴意味不明地笑着,尔后慢慢合上眼,垂下了头颅。
“玄微君,孤未及时发觉水莲洲异样,是孤之过。”机锦不顾衣袖沾上的尘埃泥土,向玄微致歉道:“孤已命人搭起神屏,人界与九天暂且无恙。”
他端出极低的姿态,向玄微汇报当前查到的真相,他道:“水莲洲下的骨瘴封印是由地脉自然形成,其上阵法却是为了冲破封印,令骨瘴再度现世,祸殃三界,幕后必有主使。”
机锦沉声道:“其中,花君衾漪的嫌疑最大,他如今受骨瘴冲击身受重伤,已被神军扣押。”
“他若嫌疑最大,为何会令自己陷入如此窘境?”玄微君问道。
机锦缓缓答道:“骨瘴原蛰伏于地下,封印未动,绝不会浮出,如今却自行冲破,包覆水莲洲,花君定也是遭了算计,包覆的骨瘴是为变数,非他人所为不可得。”
机锦看了眼被叉跪在地的岁年,道:“如今能控骨瘴的唯有眼前的岁仙君,若他与花君里应外合,见此局已破,索性将计就计,令骨瘴包裹水莲洲,吞噬生灵,强行运转法阵,也为可知。”
“不可能!”
珠鸣不知何时站在了神军后,她鬓发凌乱,显然是经历苦战才抵达此处,“是我把他叫来的,他若有心启动祭祀阵法,何必要帮我们逆阵?!”
“小珠鸣,你太天真了。”机锦怜惜地看着狼狈的凰鸟,“要是有心布计,不是你也有旁人去叫他,何况你还目睹过他镇压龙君,关系又委实不错。”
珠鸣怒目:“这是什么道理!”
“这只是种推演——水莲洲的阵局由花君主使,岁年便是他背后的靠山托底。”
机锦推测道:“原本百花宴便是祭祀场,可玄微君与龙君阴差阳错下皆来了此处。为防计划有变,他亲自前来,借帮你们逆转阵法的名头,反令你们放走花灵,促使阵法完成。”
太子也不计较珠鸣冒犯的视线,继续解释道:“若神军支援不及时,骨瘴突破,不论如何这局便是成了,再假若神屏撑不住,便又是生灵涂炭。”
“不对、不对……”珠鸣在强烈的目眩中竭力镇定,“你们没有凭证,如何能断定幕后主使不是另有他人?”
“宁可错杀不肯错放,水莲洲所有从所谓出口离开的花灵仙君尽数被骨瘴吞没,难道这个代价还不够大吗?”
“你又如何证明,不是骨瘴迷惑了岁仙君的神思,亦或者是,他迷惑了你?”机锦露出极为痛惜的神色,“小珠鸣,你退下吧。”
珠鸣受骨瘴影响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再听不下去机锦的长篇大论,转而朝玄微君喊道:“仙尊!”
她下意识在期盼昔日强大的老师的支持,可当她投去目光,身上的血便仿佛在刹那冷了大半。
玄微不置可否,清清淡淡地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低处响起。
“什么叫……水莲洲所有生灵……被吞噬……”
水莲洲上空的朱紫云团仍在砸向地面,屏障破后,白衣鬼影便不再出现,风中却恍如仍残余着它们的尖鸣。
在呼啸的野风里,那被重押在地的妖仙抬起了头。
他颜色未褪的眼瞳像是沾了血的碧玉,粗粝的嗓音如含砂石,脖颈间指痕鲜艳,早已在交手中散开的长发拧在血泊中,如死去的浮藻。
岁年不可置信地看向玄微,喃喃道:“什么叫……在出口被吞噬了,你告诉我!”
“玄微!”岁年激烈挣扎起来,两旁的神军竟一时押不住他,被他往前扑了几步。
“玄微,为什么?!”
“他们还活着吗!”
乌云盖雪被冷硬的玄铁长戟再次按倒在地,膝盖与泥石碰撞出令人牙酸的重响。
“玄微——!”
却是机锦走至他面前,道:“岁年仙君,水莲洲如今不算神军,活着的生灵不足十余,还请你要配合九天调查了。”
“什么……”岁年不可置信,心绪大动,失血过多,剧烈的酸麻痛楚包裹着这副身体,但他咬住舌尖,意识到若真的随之调查,所有人唯恐都要白白送命。
他咬牙驳斥道:“我没有做!我不是始作俑者!”
乌云盖雪的双目复染上赤红,唇齿间几乎磨出血来,他怒视机锦,“我与玄微身上有留影珠与灵轨珠,不信你来搜!”
吃一堑长一智,岁年深知骨瘴在身有理说不清,有冻顶天珠的前车之鉴,便也留了心,在自己和玄微那里皆存了佩影珠和灵轨珠。
这便是他与玄微说的保证。
此二珠前者可用以留存影像,后者可追踪灵力的轨迹,若他真的被疑心操控骨瘴,灵轨珠中的灵力行轨便是证据。
机锦示意手下去搜岁年的身,自他袖中摸出一把夹杂了紫红晶石的白珠碎屑,他贴身的两枚珠子已被骨瘴的灵力碾为齑粉,岁年转头看向玄微。
这是玄微第一次在岁年眼中读出无助和仓皇,小猫将这两枚珠子给他时,还曾调笑这是他身家性命。
小妖是很谨慎,但他的这点小聪明,或许还不够应对这一局。
漫天紫红,光怪陆离。
玄微道:“那珠子,已在交手中毁去了。”
乌云盖雪的眼瞳缩成一线。
连机锦也暗中惊讶,玄微君竟是选择避而不谈,难道真是那二代的骨瘴先下手为强了?
还是说高高在上的玄微君这一回也认了败,为防止自己连他也查,先行从中抽身自保么……
方才还挣扎不休的乌云盖雪倏然便静了下来。他的表情玄微没有去看,唯见眼角余光中,那凌乱散开于地的发尾都像是在簌簌地抖。
“那便是没有对证。”机锦高声道:“所有水莲洲的人,带回去,严加看管,势必——”
半句话未完,只觉地动山摇,环绕水莲洲的神屏竟是瞬间出现大片的破裂,浓郁甜腻的海水倒灌而入!
刹那间,水莲洲周遭海床坍塌,地势移变。
“殿下!”暝威将军自天空急落,身上寒光逼人的铠甲竟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灵力不支的暗示。
这是在仙者身上前所未见的情况,瞑威不敢急剧运转体内神力,因骨瘴会侵袭生灵的魂魄,一旦被严重侵染,便会如龙君般回天乏术。
“带上他们,速速撤离此地。”机锦下令,同时一把抓住玄微的手臂,道:“玄微君,请随孤来,神屏还请劳烦尊上加固。”
众仙各自避开汹涌的红紫海潮,扣押岁年的五位神军急速往九天而去,越向上便愈发难行。
明明是朝上御风,却像是迷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渊潭。
他们唯恐这重犯趁乱逃走,半刻不敢懈怠,而事实上这小妖老实得很,仿佛被打散了神魂,大睁着眼睛,无神地看向不知名的某处。
珠鸣等人被隔绝在了远处,机锦紧随玄微君,只有暝威将军来到他们身边,协助他们看管送押。
五位神兵皆松了口气,屏息凝神,极力维持神志,不被骨瘴侵伤。
“小妖。”暝威心知岁年是个骨瘴的宿主,亦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突然发难。
但飞了一段路,在相对静止的云层中,瞑威却道:“你不要妄想远遁,三界何处不仰仗九天,你若能乖乖认下罪行,也不必在琉璃刑台上吃太多苦头。”
暝威将军话虽满是傲慢,人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原以为这些话必定引来这脾气大的小妖的暴怒,但谁知,小妖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直到听完他这一番装模作样的劝导,方将那低垂的头微抬起来,那碧中含红的眼睛冰凉的像是一双玉石。
“……罪行。”岁年重复道:“罪行。哈!”
“大胆!”暝威抬手便是给了他颊边一掌,“啪”一声,神军统领的一巴掌响得人心底发颤。
五位神兵噤若寒蝉,不明白为何将军会这般冲动,若是真的激怒了骨瘴可如何是好?可碍于上下身份,他们又不能加以阻止。
乌云盖雪慢慢正过头,他感受到体内骨瘴的力量在外界的催动下激烈涌动,那是一种真切的渴望,饱含了饥饿与嗜血。
同时,正是因为这强烈的灼烧般的痛楚,才能更衬出体内那道沁凉如月色般的术印的存在。
他开始逐渐对玄微的计划有个猜测。
或是因为那未能交给龙君的那枚冻顶天珠的异常,玄微以机锦为暗中追查的核心,发现了水莲洲下的封印。
于是他真的将计就计,由着水莲洲的布局,决心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证据。
原本,都该是很顺利的,但他没有想到机锦或是其他人已取得了骨瘴的控制权。
那么玄微还有后手吗?
也许几代骨瘴间萌生灵智亦在争斗,自己身上这个……岁年觉得好笑,这个虽开灵智开得早,却只是个更擅耍嘴皮子的。
“将军!”神兵见九天近在咫尺,不经有些分神,想问是否要等太子殿下他们前来会合。
但这句话还未问出口,此兵士突觉胸口剧痛,眼前立即蒙上了片黑雾。
他最后所见,是那从自己胸膛拔出的铁戟,与将军盔甲上的寒光。
五位手下接连坠落下去,暝威将岁年的经脉用神力全部绞断,再给他下了几道禁锢的重咒,对他道:“骨瘴凶性大发,已遁入潮海不知所踪了。”
话罢,手一松,将岁年也扔了下去。
在急剧的飞坠中,与玄微交手时受的伤全部开裂,泼洒上扬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紫红的蝴蝶在远去。
岁年忽然想起在云盖宗里,那只停在他鼻子上的蝴蝶,纪沉关用手弹了去,转而又将自己抱入怀中。
兰阁中也有这样的灵蝶,拍着翅膀在七棠与花灵们之间翩跹。
还有在人界飞升时,严冬飞雪里见过的那只垂死的白蝶,它该是如何艰难地活下来的啊……
却也很快在他的手中湮灭了气息。
岁年不会什么计谋,他以为这不难,因为纪沉关告诉他不难。
但他算不过别人,他看不懂谋局,从来只是纪沉关养在家里的小猫。
他争强好胜,却一直在输。
输掉了所有以为拥有过的人与事。
乌云盖雪觉得累极,那是深切的疲倦。他向下看去,海渊已因地脉的移变而深不见底。
砸下去会死,又或许会这样被骨瘴真正拿走身体。
岁年不想管了,只是合上眼。
“——年崽崽!”
岁年倏然睁开眼。
砚辞不知从哪里跳了下来,追着他往下坠,瞬息间竟已将要逼近。
“砚辞!你疯了!!”
龙君已不再是九天的统帅了,他没有铁甲和刀剑,唯有这待死的残躯。
可当他自昏迷中转醒,看到那从云端如断线的傀儡人偶般掉落的身影时,他还是挣脱了珠鸣与琦羽,向骨瘴的云霭与海洋中跃去。
那是他在记忆里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场景,他的蛋从九天跌落,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
他追不上,他没能追上。后来他便无数次在骨瘴的幻觉中与那枚蛋擦指而过。
他知道要怎样发力,他再清楚不过该如何俯冲,他面对着战场千军万马,依稀还有昔日不退半步的稳重,而这一次——
砚辞终于在坠落中接住了他的孩子。
岁年突然觉得,若天命有常,天道垂目,那祂也不能这样残忍。
龙君抱住他便是再次接触骨瘴,本就身受重伤的砚辞,将在瞬息间丧失几乎所有的神力。
乌云盖雪动弹不得,却在呼啸的风中扯开嗓子狂喊:“砚辞!我不是你孩子!他死了,他早死了!放开我,放开我!!”
龙君的眉眼间浮出慈爱和纵容,他道:“我知道,年崽崽,我知道。”
从何时起,他叫年崽崽,而非那个呼唤他的蛋的“崽崽”的称呼了呢?
岁年被乱发挡住视野,听见耳边传来了悠长浩荡的龙吟,那是来自万万年苦修的龙珠的神鸣。
砚辞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是个脑子很糊涂的父亲,他通兵法,却也搞不懂九天那些弯弯绕绕。
但此时此刻,他仅仅是无条件地在相信。
在凄厉的风声中,龙息也是温暖如早夏的风。砚辞倒转两人的方位,以自己的背部朝向海渊。
他用手盖住岁年的眼睛,对怀中颤抖不止的孩子道:“年崽崽,不要怕,爹爹在呢。”
轰隆————!
惊涛骇浪中,炸珠所致的冲击荡开了紫红的海水。
龙骨落地为洲,一捧未散的龙息将乌云盖雪托上了岸头。
云上已无飞鸟,岁年仰在龙骨洲上,即使有龙息的守护,在全无神力的情况下砸入海面,亦险些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朱紫的血液在龙骨上蔓延,滴入海中便传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慢慢转醒,望着无穷无尽的怪诞的天空,想起在当镇兽的百年里,骨瘴总是在诱他轻生自戕。
骨瘴不得愿望便用尽百般手段,在那无光的坑洞中它曾威胁岁年道:你可尝过真正的绝望?
如今,倒也尝到。
龙君炸珠形成的魂屏短时间内无法被突破,砚辞是想让他逃走,不论如何先活下来再说,这也是岁年一贯的风格。
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爬起来,那些污名冤屈唯有从长计议,受再重的伤又如何,只要还能吃下东西,就总是能活下来的。
但这次岁年真的爬不起来了。
浑身上下能动的便只有眼皮,听力在尖锐的耳鸣后得以恢复,他听到魂屏被划开,清凌凌的月色走到他跟前。
旁人进不到这里,但与砚辞修为相当的玄微可以。
他抬手以神力使岁年坐起,用的竟是银白的锁链,勉强牵拉着他不至他跑走。融入海水的骨瘴在屏障外发了疯,掀起浪头撞来,那其实是岁年已无法控制的部分。
沾满血污的长发自他颈项两侧流泻下来,岁年死死盯着面前的玄微,道:“给我个解释。”他呼吸间满是血气:“还有,我身体里你下的那个术印,解释。”
玄微似乎微微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时乌云盖雪仍还保持理智。
可下一息,乌云盖雪突然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银锁被他拉的叮当急响。
“玄微!玄微!回答我——!”
天地受骨瘴的席卷,蒙在一片朱紫中,其余的地方黑黝黝不见景象,玄微长身玉立,银袍在黑暗中透出光来。
岁年很快便委顿下来,锁链拉扯着他不至软倒,他跪在龙骨上听玄微说起这来龙去脉。
他说机锦既已有防备,那他的月灵抓到的人恐不能摸出线索,机锦可以完全号令骨瘴,这远超预料。
当然,他也没有料想到七棠她们会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机锦倒打一耙,但玄微果真不是没有后手。
他说:“岁年,本君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骨瘴时常会发出嗡嗡的笑声,岁年曾被祂吵得头痛,如今祂倒是安静如鸡,不知是否因为只要顺着眼下的发展,自己必死无疑,祂便能离开这具孱弱的身体,另寻出路。
原来从那时起,玄微便有了这个谋划,也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是他不留在人界,倒成了他不识好歹。
龙息散去,岁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了幽冷的地牢中,暗无天日,过往种种,皆是一梦。
玄微携着光顺阶走下来,却灼烧他的皮肉,岁年轻笑一声:“那你有问过我同意与否?”
那位新将军说来日上琉璃刑台有他苦头吃,但那并不会吓到他,乌云盖雪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刑台上。
就在玄微将那个术印种在他身体中时,他便彻彻底底走不下来了。
那枚术印就烙在他内丹上,乌云盖雪却连抬手按上胸口也做不到,玄微解释道:“在人界客栈种下,灵轨珠终究是外物,本君不放心。”
术印的作用是将乌云盖雪当做灵轨珠用,世间任何的法器,都没有生灵本身要强悍。
岁年发动骨瘴,便会与灵脉相连,顺着灵脉,他能找法阵的谋划者,若有其他骨瘴的源头,以能追索。
事后将其显影,届时真相大白,机锦纵然是太子,一时也难以辩驳。
这也就是为何玄微不保岁年的缘故,他知道机锦要推他做靶子,而毫无威胁的靶子,最容易令他掉以轻心。
但要启用活的灵轨珠,便需挖出内丹,以照世间真实的子夜鉴照其灵识,那么岁年一定会死。
玄微亲眼见证了龙君跳下去救乌云盖雪,他没有阻拦,砚辞伤势复发,亦必死无疑,不如就让其去痛快地追逐这个幻梦。
“你说过……不会用龙君做饵,不会、不会让花灵们丧命……”
“不是本君所为。”玄微道:“龙君会来,确实是个意外,当日我化一缕灵识在机关傀儡中,告知水莲洲宴,仅是为了拖延时间,留你们在人界。至于花灵们……”
玄微沉声道:“若机锦计成,牺牲掉何止是几百花灵,无人能比之天下苍生。”
潮来潮去,万物息声。
“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哈哈哈哈——天下苍生!”
岁年骤然拔高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玄微的话,那含混的笑听来宛如至哀的啜泣,垂乱的长发遮蔽住他的脸,肩膀却耸动不止。
他半哭半笑了片刻,竟再度暴起,那银锁被他拉到笔直,发出将要崩断般的锐响。
磅礴的紫红聚集在他身后,化为巨大的四足狂兽。
玄微不会为了考验岁年而用仙君花灵们冒险,可若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大可牺牲掉这几百生灵,其中自然也包括岁年。
苍生与百人,孰轻孰重。
玄微已给出了答案。
或许这便是九天仙尊的准则,岁年明白他的道理,可是他失去了在兰阁手把手教他制作发簪的兰佩,失去了承诺过要保护她、要带她去人间走走的七棠,还有那个稀里糊涂的龙君爹爹,以及更多与他醉酒梅林间,说着明日生活的坚韧的生命。
他们的性命太轻了。
轻到可以被这位高权重的仙尊轻而易举地放入谋算,与那苍生天下去比较,变成理所应当的鸿羽浮毛。
巨兽扑向玄微时,他亦微微变了脸色。
这一击几乎是猫妖的全力,虽不至威胁仙尊性命,但也足以乌云盖雪趁乱逃走了。
一抹光华自玄微掌下化出,穿透紫黑的烟尘云雾,隐没入深处。
——叮!
震天动地的冲击后,玄微略略喘了口气,巨兽的虚影散去,那仰倒在地的猫妖看着刺入胸口的长剑……
通体透银,如月如霜。
那是真正全盛状态下的照霜剑。
昔日纪沉关的本命剑,亦是玄微的剑。
凄清的日光终于破出云层,照向人间。
烟尘后响起低低的气音。
“照霜啊……”
岁年抬起手,顺着那剔透的剑身抚向剑柄,像是抚摸阔别已久的挚爱的面颊。
可是他够不到底,又被剑刃割出伤口,却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他怔怔地看着这把剑。乌云盖雪曾见证了它在凡界的炼出,用这剑砍过冬天里的地瓜,削过秋千的坐板,抱着它在炎炎夏日蹭凉,却从未想过有一日,照霜会贯穿他的胸膛。
“岁年。”玄微来到他身边,那高大的身影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仙尊道:“……结束后,我会送你去轮回。”
没有得到回应。潮汐拍打着岸沿,日光下玄微不知为何,再难以直视眼前的这一幕,重重白影的幻觉侵入他的识海,他再度用出清心咒,转头要将龙屏破开。
却听身后传来沙哑的一声,没有起伏,如若大梦初醒的呢喃。
“玄微仙尊。”
玄微一愣。
这是乌云盖雪第一次叫他的尊号。
“是我认错了人。”
“我认错了人,你不是纪沉关……”岁年叹息道:“纪沉关他……他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十四章
玄微仙尊将岁年押回九天。
因骨瘴灾祸隐患未消,便也未立即提审,关他的地方则是在九天地牢最深处。
押来时他还与水莲洲上几位侥幸存活下来的仙君与花灵打了个照面,那几位浑浑噩噩,似是还未回过神。
地牢下设有消磨识海的法阵,若关得再近些,或能听见隔壁灵体们的呻|吟哀叹。
但岁年关得远,倒是半点声响听不得。
期间珠鸣来过一回,她本人亦是水莲洲的活口,有凤凰长老们的作保,暂不必被关到此处。
可若要是与重犯交谈,也是万万不许。
她隔了封闭的屏障,浓丽的眉目布满焦灼,拍打屏障做着口型,在说岁年要是有冤屈定是要伸,万勿轻言放弃。
半响后她见岁年不做反应,颓然垂下手,道:我不相信。
相信与否,并非有那么重要。
凤君琦羽稍过了片刻赶到,他是自应蕖仙君的牢房来。
花灵本就识海纯净,不堪摧折,那绿荷花所化的仙君教这地牢里的阵法折磨得够呛。
凤君早知这人好面子,还要在自己眼前维持个不算那么体面的形象,手里握把折扇,倚靠墙壁看向这曾经差点啃秃自己本体的凤鸟,安抚似的笑了一笑,脸上没半点血色。
琦羽几时见过他这幅模样,即使在凡界历劫时,作为自己小娘更作为皇室中人,应蕖也不曾沦落至此。
他心头窒闷,想与他说花君仍在昏迷,九天也在尝试为死于骨瘴的他的兄弟姊妹们唤魂,声音又传不过去,只能干着急。
绿荷花的仙君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不知为何琦羽鼻子发酸,忍痛离开了。
到了岁年这边,他便更是焦心,乌云盖雪像是被抽了魂般抱膝坐在角落。
他身上穿的仍是水莲洲那日的窄袖衣袍,还是砚辞给挑的配饰。
昔日龙君怕猫咪不喜长袍大袖,选的尽是利索的样式,佩饰上也是小巧的福结搭柔软的垂穗,不会影响乌云盖雪的活动。
如今却也已破损不堪,结满了干涸的血块。
“姐,我们走吧。”凤君不忍再看,与珠鸣走出地牢。
迈出牢狱的门槛,九天外晴空如洗,余霞成绮,灵鸟在云间徘徊。
这九天供养的眷鸟本是因其羽金光、血脉华贵而得以在云中不受限制地飞,受诸路过仙君的观赏,翩然自得,自由自在,若是修炼到能口出人言,便会被封为仙侍,去到各殿伺候。
凤君被那霞光刺得眼痛,抬手正要挡,却见姊姊面如沉水,更不敢开口,末了珠鸣长长地叹气,对凤君道:“我回族中一趟。”
“我也再去琉璃刑台问问,水莲洲的海域下若是能发现龙珠残片,砚辞爷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凤君垂头丧气地与姐姐分开,他无奈发觉自己在这其中能做的实在太少了,等待又格外煎熬。
听说乌云盖雪寻找某人许多年,不知在他寻觅和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凤君摇摇头把愁绪散去,亦匆匆向负责水莲洲一按的琉璃台方向去。
九天仙君闲的极闲,忙的极忙,但种种皆与岁年无关,他蜷缩在天牢墙角,重重屏障上流动着天规与训诫的条文。
在他眼中,这些训文变成了川流不息的车马,那是人界的街巷,是他曾住过的云乡,也是云盖宗下繁华热闹的城镇。
生灵总是在违背过去的狂妄,他曾以为自己对人界并无眷恋,而今却频频想起那里。
想到那些纪沉关给他做的舒服的窝,想起那个笨蛋的样子,再慢慢想到他的死。
岁年终于开始接受纪沉关不在了。
他是听闻来的,骨瘴引发的地火困他在宗门内,屏障外的消息传不进来,到处都是巨响和沉烟,不断有水从四面八方涌出,但无济于事。
直到天星阵接轨了九天银河,降下神霖熄灭了火焰,他方知晓是苏弥以身炸毁了相思河堤坝,为他们赢得了时间。
而纪沉关则在天星阵启动后,遭人暗算,身受重伤,不救而亡了。
岁年不相信,他跑到天星阵的地界上,可那里离骨瘴的源头太近,又经过火烧水淹,被浓雾笼罩,早已寸草不生,徒留下一片荒地。
纪沉关少年时曾说希望死的风风光光,岁年没有亲眼看见,但被人暗算以致身亡,他还想过在未来嘲弄他的窝囊。
当初纪宗主曾答应他,若来日真的陨了,要让乌云盖雪看到他的棺椁。
棺椁是看见了,可里头不过一副衣冠,出殡那日岁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甚至想过要把那上好的棺木挠成一团木屑。
乌云盖雪去过纪沉关的地宫,他身前未必多么威风,死后得以风光大葬,名留修真史,倒是成就了少年时的梦想。
那地宫修的奢华,统共点了上万支长明烛,可那光芒却也填不满所有的角落,依然是灰暗到死气沉沉。
没有温暖的怀抱,也没有落在他肚皮上的鼻息。
乌云盖雪在雪天潜入,毛上沾着的雪子融化成水,他在那副棺材上踩出梅花印。
这地宫也太冷了,岁年将纪沉关的棺材踢开,往里头跳。
有意思的是纪沉关的衣冠冢真就只有衣冠,没有那些岁年讨厌的冰冷的玉石宝珠,衣袍还是套厚实的冬衣,软乎乎的料子,乌云盖雪扒拉几下给堆圆堆高了,蜷着四肢往里头一趴。
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的脸,被他咬住了,喵喵的声音传遍地宫,答他的只有层层的回响。
那是他名义上最后一个窝。
纪沉关说自己会一直陪着他,他是真的相信。因妖族在后期突破境界极难,这是先天的上限。
修士的寿命通常会比妖要长,而纪沉关这人天赋异禀,大约会活得很久。
岁年心安理得地让他陪自己到最后。
轮回后,他又会变成只小猫,被纪沉关聘回家。
至于个中怎么操作,他不必操心,纪大聪明自会搞定。
纪沉关答应了会陪伴自己岁岁年年。
他没能做到,所以岁年逢人便说深恨纪沉关。
他恨他言而无信,恨他就这样不打招呼地离开。
一两名修士的死在乱世被以极快的速度冲淡,云盖宗的继宗主是苏弥的徒弟,纪沉关也教过她几年,此人全力稳住了局面。
但纪宗主做出的骨瘴镇器在天火中被毁,修真界拿不出一个合格的镇,九天作壁上观,由此拉锯了近几十年。
岁年再次出发去寻春风镇,一并给纪沉关报仇,但到底是谁偷袭了他已无人可知。
路上乌云盖雪将偷东西的祸妖一锅端了,他坐在累累的祸妖尸首上,发现自己的灵力变得奇怪。
所以纪沉关说得对,东西不能乱吃。
当年那个骨瘴开口讲话吓了他一大跳,又提到纪沉关当日深陷困境时的狼狈样儿,被他认成了凶手。
不过追根溯源,骨瘴确实凶手,于是他把骨瘴吞了,岁年回过神来时自己都后怕,连坟都想好要安置在哪儿了。
谁知没死,那便继续走。
后来路途更为艰难,被打或被擒便罢,最险的一回是险些被吃,饥肠辘辘的流民离易子而食不过半步。
岁年逃了出来,守宗战役中他被骨瘴侵袭,日渐虚弱,慢慢不复大妖的风光。
路中他听到些只言片语的神仙传闻,苍生寄望于神明的庇佑,又不曾见过真正的仙神,便为纪沉关塑像,泥胎金漆,低眉见众生哀苦。
那些庙宇散布各地,可供求生、求顺、求缘,甚至还可求子。
岁年哭笑不得,每座庙都进,跳到贡台上叼走祭品,权当纪沉关的投喂。
他记得有座庙建在山顶,人们冒雨上山,他混迹其中,听村民讲那庙真是灵验,有纪仙尊保佑。
岁年便问他们:“你们见过他吗?”
众人哄笑,莫说神仙,修士都未曾见过几名,但纪仙尊的阵法守护了他们的家园,又道,这样的仙尊必定已登仙界。
听闻纪仙尊羽化前有宝光四散,神鸟啼鸣,想必他定是神仙转世,下凡历劫来的吧。
这个说法格外吸引岁年的注意,若说世人要为他镀个金身,为何在“宝光四散、神鸟啼鸣”说辞上惊人地统一。
虽夸大的夸大,离谱的离谱,却均有这个桥段,被改为神仙话本中的一折,岁年听过成千上万遍。
他去到那灵验庙时,雨水一改细细绵绵的面目,转而变得滂沱。
山路上村民拥堵,渐而有了咳嗽和叹气声,有人扑倒在泥浆里爬不起来,天地寂静,旦听雨哭。
突然,摔倒者的老伴纵声骂道:“神仙!什么神仙,这神仙在哪里啊!”
山路上顿时一片混乱,打人、推搡、抢贡品,岁年变回原身跃到树上,山路尽头的庙宇寂寞地在这昏天黑地里矗立。
好在这样乱世局面并未维持太久,在皇室权斗中脱颖而出的女帝单湘荷以雷霆手腕镇压诸侯,带领凡界积极抵御骨瘴的余祸。
然而骨瘴尤在,国库亏空,非长久之策。
骨瘴镇器迟迟不成功,眼下各方不过保命的权衡,究竟能平衡多久,难以推算。
就在这一年,乌云盖雪回到云盖宗,把纪沉关留下的图纸叼出来,坐在风廊下看。
他已经虚弱到极致,每日只能逼着自己吃进几口东西,那小宗主说他被话本子迷了心智,成日里想那登仙飞升的事,忧心忡忡地给他端来水和鱼。
岁年把那有关镇器的图纸弄得到处都是,小宗主一张张在地上捡,捡到廊边时,这位乌云盖雪前辈膝行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摇摇欲坠到几乎扑到她身上,那双眼睛却亮地惊人。
也许他真的疯了……小宗主觉得自己也疯了,她违背了对两位师尊许下的无条件照顾好乌云盖雪的承诺,她伙同这位前辈,将其炼成了“镇”。
小宗主想要结束这乱世,也想要让云盖宗重回往日地位,岁年见过这丫头从个矮萝卜长成而今亭亭之姿,他夸她很厉害,但以后不要成了天渺宗老东西那德行。
乌云盖雪讲话向来直白,小宗主站在烧着青蓝火焰的炼器池边,向他深深弯腰鞠礼。
岁年突然觉得自己很老,变成了一只老猫子。纪沉关倒会一直是那副青年才俊的模样,便感到颇为不服。
此后便是百年的镇兽生涯。
如今看来,却像是场笑话了。
玄微变成了心怀苍生天下的神仙,而他仍是那自私自利的妖兽。
若他不来这九天……念及此,岁年不由一怔,何时也会如此没出息地后悔?
胸口照霜剑贯穿出的伤口没有好全,这地牢会压制灵力,手足上的灵锁也阻断了仙体的修复。岁年经常咯血,筋脉断的像是一捧枯草,他觉得自己这样还能活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神仙体质么。
牢内不分辨昼夜,岁年干坐了不知几日,琉璃刑台的人来提审,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审问。
机锦亲自主持了一回,他惯来欣赏生灵的挣扎求生。岁年曾爆发出的生命力令他惊叹,可如今再如何磋磨也不得回应,像是尊任由打砸的瓷像。
唯有在提及龙君时,那对空洞的眼珠才会亮起一刹的光芒。
龙凤均有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法子,凤凰涅槃,神龙归胎,海洋是龙族的发源,琉璃台的人在水莲洲周遭海域艰难地捞出了些龙珠碎片,再取之化洲的龙骨,投入养龙池,竟真的生出一枚蛋。
可那蛋上晕开朱紫的纹路,恐是龙珠在骨瘴侵染的海水中浸泡太久,加之砚辞死前已严重发病——这是岁年最后唯一自陈的供词。
“你是否要求龙君去往出口处看守,催促花灵踏入陷阱?”
“否。”
“岁年!砚辞君是否包庇你与骨瘴,欲图放你们逃走?”
“否,他糊里糊涂,把我当成他的儿子。”
“你有何证明?”琉璃刑台的殿主问道。
“凤凰两人可证明,当日为助龙君治伤,我们三人商议出的这个方法。”
“他二人均为水莲洲活口,不可为证!”
旁听的凤君拍案而起,“那你要怎么证明?!”
“琦羽殿下,你与这猫妖私去雪域,惊动血藤,那藤蔓与水莲洲上同种,乃是骨瘴的化体,你们知而不告,碍于你凤凰族担保,否则本君头一个便提审你。”
“放|屁!”琦羽勃然大怒,“我报了,你们谁去查了?!”
“凤君殿下,你报给了谁,所报文书现在何处?”
“我——”琦羽语塞,因被那血藤打得太惨,他好面子,只给姐姐说过,又怕被骂,写的文书也不完全,记录怕是与雪域的情况有出入,况且他也只是给族中长老报过,当天报当天就被退了回来,让他别乱写。
琦羽浑身发抖地被珠鸣按坐下,刑台殿主继续问岁年道:“琉璃使所查,龙君与你关系甚密,你可认?”
停顿片刻,又道:“龙君领你游玩人界,又舍命救你,与你可有私情?”
这下连珠鸣也坐不住了,殿主道却喝令道:“凤凰,再干扰问询,请你们二人离开琉璃台!”
岁年眼睫微动,抬眸道:“那便是我诱惑了他。”
殿主一惊,攥紧笔杆刚要落墨,又念及没有问这个诱惑是用骨瘴还是其他法子,才要开口,却听那猫妖促狭地笑道:“你不就是想听我这样讲吗?”
“大胆!”殿主当即变了脸:“九天刑问重地,岂容你玩笑!”
岁年盯着他半晌,松下肩膀,道:“我在九天需要一个依仗,他把我当成儿子,处处维护我,我认他这个爹有何不可?但他救我那便是自己犯病,至于我身体里的骨瘴,大约还指望不上这样一位病弱的龙君。”
他在袖中握紧拳,道:“话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
珠鸣胸口窒痛,在水莲洲时她亦吸收了少许骨瘴,无处不难受,难以想象镇兽这么多年来如何挨过。
而今任何的说法均没有凭证,珠鸣却是知晓,是他们主动说服岁年,去暂且认下龙爷爷这个父亲。
要是乌云盖雪真的步步为营到如此地步,那么他哪里会沦落到眼下的困境,他们分明是先定了这小仙君的罪,教他无处辩解。
……他们抓他来,怎能不先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做这件事?
殿主见岁年再不愿配合答话,令手下将他拉下去,先在小高台栓个几日,延后再问。
这琉璃刑台专司九天审讯,除断仙骨碎仙魂的大刑台外,另设有十二座小高台,各有磋磨心神的法子。
岁年被押到风雪小高台上,高台风割如刀、吹雪如刃,温度低得堪比雪域,长锁拉住他的双臂,锁链上已结满寒冰。
两个时辰岁年晕过去三回,下沉的身子致使手臂被拉拽的像是要断裂,而当他第四次转醒,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看清眼前的仙尊。
玄微站在这满天风雪中,恍如岁年飞升九天时,所盼望的奇迹。
他总以为纪沉关总不会舍得自己吃苦头,那天雷几乎要碾碎他的魂魄,那时他也是这样,双腿站都站不起来。
在朦胧中他以为纪沉关来了,可那只不过是个狂妄的幻觉。
眼前的这个却不是他。
所以奇迹啊真是哄小孩子的东西。
岁年嘲弄地想,他再不打算与这位仙尊多言半句,多少也知晓此人为何而来,便低头不搭理。
玄微亦未开口,他的神色掩在风雪后,岁年不能也懒得去看。
仙尊的手掌在袖间抹过,一面古朴的镜子自层层叠叠的袖内飞出,盘旋着升上半空,发出嗡嗡的低鸣。
是子夜鉴。
岁年在听闻这嗡鸣声的刹那浑身一颤,振落了身上的覆雪。
兴许是在子夜鉴下尝过痛彻心扉的滋味,即使心中早已明晰会有这一刻,他仍止不住战栗。
“两个选择。”玄微的声音听来渺远如在天边,“取出内丹后,我送你去轮回,或是我全力留你残息,留在龙君身边,作为引渡他骨瘴的容器……何日他苏醒,你何时方可离开九天,去凡界以凡人的身份渡过往后余生。”
两个选择,是即刻取死,还是在人界苟延残喘几年再死。
“好生思量。”玄微道。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风雪狂声竟压过了玄微的回答,他似乎是呼唤了声岁年的名字,听来颇有几分无奈的隐忍。
岁年自嘲地想自己是昏了头,这仙尊要是真的对自己有半分的怜悯,也不至于连个隔绝风雪的屏障也不愿搭。
他定是在心中叹自己不识好歹,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天真。
果然,玄微答道:“我不会让你太痛苦。”
岁年笑出了声。
玄微仙尊静静地垂目看着岁年,他肩上已堆了好些雪,乌黑的长发上亦沾满白皑,倒像是他原身的颜色,如今因震颤而簌簌地落。
长链拉扯后袖子滑到臂弯,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紫红,冻得如同剔透的玉石,却布满细碎的裂痕,便是那些未能愈合的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选第二种。”
玄微长久的安静下来,静到岁年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清,于是抬头道:“玄微仙尊,我选第二种。”
乱雪后传来含混清淡的一声:“……好。”
下一刻,玄微指间银芒闪过,子夜鉴发动——!
乌云盖雪当即发出一声痛呼,身体猛的痉挛起来,却很快不可闻。是他紧紧咬住下唇,一时又仅听雪块叩击铁锁上的冰凌声。
岁年抖如筛糠,骨瘴在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里沸腾,又被铁锁与重重的阵法压制,二者相撞,宛如凌迟,却仍比不过神魂深处被穿凿挖空的剧痛。
玄微单膝点地,按住岁年的肩膀,固定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伸出手按上他的胸口。
那颗心脏在他手下剧烈地跳动,取内丹要保证万无一失,用剑或许会更快,但小妖也许不再想见到照霜剑。
仙尊确信自己不会让乌云盖雪因挖内丹痛苦太久,他知岁年本就仅剩半枚内丹,在剜出的瞬间就会失去意识。
吧嗒。
玄微手臂微振。
有水珠落到他手背上,不是融化的雪。
因其滚烫、灼烈、疼痛。
子夜鉴高悬,明明镜光,照亮乌云盖雪那对湿漉漉的眼睛。
他松开了咬破的嘴唇,恐惧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起伏,想骂玄微几句,亦或诅咒他的命运。
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噗呲”一声,比剑的刺入更加沉闷。
那蓬勃的血肉保护着大妖的要害,死白的雪面上,终于绽开了鲜红的花丛。
乌云盖雪彻底垂下了头,大风吹开长发,时隐时现出他冷汗涔涔的青白的后颈。
锁链哗啦一声,拉到了极致,又在风雪中摇晃起来——
咣当。咣当。
半枚内丹被玄微握在了掌中。
仙尊以神力砍断了那吵闹的锁仙链,乌云盖雪便向前倾倒,单薄瘦削的身体轻轻靠了过来。
他轻而易举便填满他的胸怀,惨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玄微自岁年那缭乱的长发中往远方望,那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十五章
玄微仙尊借以灵轨追踪术,查出水莲洲案与太子机锦有关,此结果轰动九重天。
而早在传开前,玄微君便以重同天帝的权柄强行扣押机锦,将其禁足于寝宫。
他亲自设下屏障,封闭宫室不与外界相通,可谓雷霆手段。
天君拖着病体出关过问此事,倾力追查下,便是天君亦脸色大变,当着玄微的面手抖到摔了御笔。
与此同时,玄微君派出的月灵方面,亦有成果传来。
当日自水莲洲周遭捉回来的阵仙均引爆内丹自裁,然而其中一人自尽未果。
太子机锦的仙侍阿霖自废半身修为,跪哭晖明殿前,手捧血书,哭诉那留得残命的阵修,乃是其失踪多年的母亲。
一时间九重天各种说法漫天。
不嫌事大的仙君暗中嗤笑这仙侍尽学人间告御状的花样,稍有忧患意识的仙者则在想,这御状告得失了仙界的面子又如何,效果却委实好。
那封血书上详细描述了太子机锦平日如何虐|待、玩弄侍从,随心所欲,花样百出,真是教读过的仙君们都长了好大的见识。
天君亲自出面会审,然审了两回他便支撑不住,险些旧疾发作。
玄微次次陪同,不肯给这父子二人单独见面的机会,对关押机锦处更是层层防守,光是禁锢、净化骨瘴的法阵就下了百余。
然百密一疏,太子机锦利用幼年时天君为他施下的保命法诀,传话与父帝,他愿交代所有罪行,然唯想在自陈罪过时,有母亲留下的一盆白铃花为伴。
天君念及在上古战役中早亡的妻子,彻夜枯坐,于月落日升时,携白铃花私见太子,而后半个时辰未出。
玄微君闻讯赶来时,他负责殿台监视的月灵已全部被骨瘴侵染,天君重伤昏迷,机锦不知所踪。
几乎同时刻,琉璃刑台传来丧讯,一位负责看管太子寝宫的仙者今早回归琉璃台,凶性大发,杀了琉璃刑台十数名仙君,其中甚至包括刑台殿主。
转而,九天银河决堤,泛着浅红淡紫的银河水冲入仙界。
众仙大骇,仙界登时乱作了团,机锦的下落再无从查起。
待玄微处理骨瘴河水所造成的伤亡时,玉融传来消息,那自琉璃雪台出来后便昏迷不醒的猫妖,似是要不行了。
彼时,正批公文的玄微仙尊握笔的手一顿,一滴黑墨坠向纸张,晕开大团的污色。
玄微挥退那阴魂不散的白影幻觉,静了片刻,道:“请九天的医仙过去,仙草丹药不必吝啬,他答应了本君选什么路,不会轻易就死。”
三日后医仙们疲倦地来报,那猫妖的命抢回来了,人还未醒。
若是趁着他昏睡时将帮助龙君吸纳骨瘴的术法种下,倒能免去乌云盖雪的苦楚,总好过醒时生生受着种术的不适。
医仙们向来精明行事,或多或少猜到这原本还是重犯的猫妖是要被洗冤了,那为龙君治伤的任务虽未变化,但也不是领刑,于是有此一禀。
玄微仙尊批了许可。
术法种成那日他将乌云盖雪已身为饵的事迹公告出去,众神赞此小仙君有大风范。
但这也不过就传了几日,一来基本没几位仙者见过那小妖,二来九天如今大事颇多,一个局中棋子还引不起长久的关注。
——局中棋子,着实可怜。
玄微是在返回披银殿的路上,偶然听闻二位仙者对弈,谈及此事此人,他们用来形容岁年的词眼。
回到披银殿的,脚步匆匆的玉融迎面而来。
除了完成师尊布置的任务,玉融近来一门心思扑在岁年这里,玄微不知自己这木讷的弟子何时与小猫有了这么深的情谊。
还有兰阁仙侍花灵、凤凰姊弟、龙君砚辞等,竟都对其心生喜爱。
“兰阁如何了?”玄微仙尊问弟子道。
玉融敛眸答:“水莲洲上花灵本体均已枯萎,留于阁中的一位受不住刺激,已闭合花苞,银河骨瘴袭来时,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已请医仙救治。”
玄微颔首,目光向寝殿深处望去。
“他怎样?”玄微又问。
“尚未醒来。”
“本君去看看。”玄微正打算往里去,走出几步后站定住,转而对玉融道:“罢了,你且照顾好他。”
仙尊拂袖离了披银殿,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又为何走。
他只消想到乌云盖雪泛红湿漉的眼睛,眼前便要弥漫白雾白影,更无法再靠近那寝台。
天君力有不逮,九天的诸多文书便落到玄微这里,他在晖明殿内主持大局,转眼已过七八日。
待他再次回到乌云盖雪处,小妖已能下床走路,玄微在鲛纱垂帘后隐去身形,见那小妖慢吞吞下来喝水。
即使外伤已用上好的仙丹妙药治好,因其内丹缺失,岁年仍是体弱,身子比之从前更为消瘦,雪白的里衣下多是余出空荡的衣隙,像是在这副骨架子上挂了张白幡。
玉融外出,他便独自扶着桌子坐下来,执杯的手腕突出节骨头,薄薄的皮肤裹盖着,可见手背紫青色的血管。
玄微将这个中细节望得清楚,却迟迟不肯上移目光,视野至高停在那瘦削的下巴处。
岁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动作很慢,盯着杯子发了许久的呆。
半晌,他似是吸入了凉气,低低地咳嗽起来。
那脊背因咳喘微微起伏着,像是覆雪的小山峦。
乌云盖雪的身体尚未好全,龙君的族人们却已自江河湖海前来控诉九天。
龙族的医官给化为蛋的龙君诊治,上书请求立即引渡骨瘴之气,否则一旦被侵入内里,将彻底回天乏术。
同日午后,玄微收到了由弟子代递的一封文书,展开是乌云盖雪的笔迹。
玄微从未见过他写字,不知为何一眼便能认出。
但那字写得虚软无力,潦草异常,大意是说龙君耽误不得,要让他去便快去,别磨磨唧唧。
字里行间,透出股极度的厌烦和疲倦。
玄微仙尊真正与岁年再见面,是在养龙池外,岁年穿了身素净的银边白衣,站在霁红的云霞前,如同一抹浅淡的烟,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干净。
他从始至终未与玄微多说半句,只是向养龙池外的龙族和神兽们合袖弯腰,是极其标准的人界礼节。
龙族们从原本对这只乌云盖雪的愤恨,到后来经由玄微之口得知真相,年长的便深感这妖仙君的大义,小辈里却仍怀了些怨气,更怨九天将龙君卷入,不情不愿地对他与玄微回礼。
养龙池轻易不得开启,岁年进入后更不明何年何月可以再出,他孑然前往,空着双手。
白虎担忧地看着他,乌云盖雪素净得像是一捧云雪,教人怀疑他进去后,是否会融化在里头。
玄微仙尊亲自送他进去。
仙尊比岁年稍后三步,乌云盖雪留给他的始终是乌黑的发与雪白的衣。
深入养龙洞的尽处,便是方十丈暖池,龙君的蛋还太过脆弱,暂不能入池静孵,池中央便升起一块巨大的玉盘,其上正是九尺余高的龙蛋。
青白的蛋壳上泛着淡淡的紫红,背面是砚辞眉心的龙纹图样。
乌云盖雪站在池边,他的白衣迅速委顿下去,从中钻出只黑背白腹白爪的小猫。
猫咪向那玉台灵活一跃,落地时却歪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他的毛发很快沾上水汽,乌云盖雪抖了抖,往那龙蛋边上趴去。
猫咪的黑背上,用以引渡骨瘴的法阵闪过光芒。
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他仅只要再做这一件事而已。
玄微在原地,氤氲的水雾亦打湿了他的衣边,在他视野中,乌云盖雪蜷缩着身子,依偎在硕大的蛋边,显得那么的小。
他等了许久,不知是要等什么,直到一颗洞顶的水珠结得沉甸,滴答一声重重坠碎在石上,方惊醒了他一般。
“保重。”
这是玄微最后对乌云盖雪说的话。
行出养龙池许久,玄微仙尊未回晖明殿,他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知不觉中却来到了兰阁。
失了阁主与花灵的兰阁以最快的速度萧条下来,若非龙君有救,恐不久后便会彻底荒废。
要是在人界,这阁内便会遍生蔓草青苔。
玄微一怔,不解自己为何会思及人界凡间的景象。
他未真的走进已然人去楼空的兰阁,而是沿阁外而行,走到不远处的梅林处。
龙君砚辞早年常往来仙凡二界,最是喜爱人世千奇百怪的东西,他种的梅花也不比九天的雅致,开得恣意张扬,香得肆无忌惮。
加之近来无人打理,此处已开成白红二色的琉璃世界,细雪吹拂下,恍若天地浩渺,唯他一人。
野梅开了百年,暗香如故。
故事已过半程,天边已浮了亮色,柿子红的云霞绕日而行,冥君乌须一合掌,道:“如何?这个结束的形容很不错吧。”
他打了个哈欠,道:“人界的话本子均是这样写孽海悲情,本君可是读了不少。”
眼角余光去瞟玄微,见这仙尊脸色较昨夜更白,比雪还要惨淡,唯有下唇内侧抿出抹殷红,再细看,仙尊连那眼眶子也泛出霞色。
乌须君端详了片刻,从梅木下站起身,拍掉了肩头的雪珠。
“等下!”玄微仙尊倏然睁大眼,情急之下竟抓住了他的袖子,“年年他、他是怎样——”
乌须垂眼看向那幅袖子,手指在半空虚虚点了点,让玄微放开,并道:“怎么,堂堂玄微君连个死也不敢讲吗?”
他淡声道:“别怪本君的话不中听,我们冥府本就是成日里和生死打交道,人死不能复生,仙尊你还是趁早节哀。”
玄微攥住他袖子的五指如钳,乌须心疼自己的衣裳,便不再打趣这疯仙尊,用灵力震麻了玄微,谁知对方还不松开。
“玄微君是没做过买卖吧?本君的讲了大半夜,你这边可还没让我见到换货啊。”
他异色的眼珠盯着玄微道:“乌云盖雪没有守到龙君醒来,他死在人界,鬼渊中被仙尊您再刺一剑,灰飞烟灭,个中经过你若想听,便先拿内丹来换。”
话罢冥君空出的手负在身后,道:“放开本君,不放,本君不会怜惜尊上您这只手。”
玄微见他神色笃定,松开了他的袖子,冥府主君舒展了下身体,施施然走出了梅林。
乌须踱步回到天君给安排的照泠殿,莫青团他们已从天泉暖云沉回来了。
时值破晓,九天仙君们此刻多在休憩打坐,冥府的作息却与其他二界不同,刚过精神头的时候。
甫入照泠殿,便见他们席地而坐,叽叽喳喳说着九天的风土人情。
九天帝君处事圆滑,常避重就轻,岁年不喜其风格,但安排的照泠殿他还是颇为满意。
地铺软织,暖意融融,冥府的几人或坐或倚,手里捧热气腾腾的茶,见主君来也不客气,拉他坐下,往他身边围靠。
乌须惬意地眯起眼,莫青团端了他喜欢吃的鱼肉鸡肉,还有枚装在青瓷盏中的蛋黄。
冥君几口吞了,拍拍肚子往垫高的软枕上偎,他素来不爱用瓷枕木枕,非要软得能陷下去的枕头才能好睡。
冥使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九天见闻,莫青团将热茶往冥君手里塞,夜萝凑过来给主君投喂了个鱼糜丸子。
她见主上吃得满意,眨巴眨巴眼,道:“君上啊,那温泉可太舒服了,九天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我们能不能再休一日假呀。”
众人均暗中朝夜萝比大拇指。
冥君拖长调子:“这个么——”
冥使们目光炯炯、齐刷刷照着乌须。
“一日假不行。”冥君道。
“啊——!”
左右瘫倒下去。
“给你们放三日。”
“啊哈?!”
“主上你说真的啊?”夜萝兴奋地砸了个枕头,旋即却苦恼道:“可是他们神仙一旦动身去查因果,我们不就是要跟上吗,不然怎么能评估他们有没有把因果还上。”
“道理是这样讲。”莫青团早知冥主的打算,担心这几个小年轻激动起来把话抖落出去,便压着没说。
夜萝看出他揶揄的眼神,鼓了腮帮子道:“莫师父好过分,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害的我们以为再泡不上,在那温泉待了两个时辰,都要泡得要膨胀了。”
“主上,我们这几日在九天可还有其他任务?”另有谨慎的冥使发问,显然还没从前段时间的忙碌中缓过状态。
冥君道:“你们这几日便放开来在九天逛,有仙君问你们下凡的事宜,你们便说延后再议,再劝他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适得其反,前尘因果没还上,还又欠了一屁股债。”
夜萝似懂非懂,冥君伸了个懒腰,他被这些泡温泉泡得过头,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手下们煨得想要睡觉。
于是扯了个枕头抱在怀里,用手指踩压踩压,道:“我有个计划,如果办的顺利,咱们冥府至少在府库上不至于吃紧,也能应对以后变数,但恐怕会得罪九天诸神,你们以后要是再想来,人家铁定是不让了,所以还是趁这几天好好玩玩。”
“大计划啊。”夜萝趁机道:“那主上,我们能不能涨工钱啊,我那些娇滴滴的石蒜可馋灵泉了,我瞧九天都是用雪域化水养的花木,要是被我们那的石蒜们知道,可是要闹翻天啊。”
“准了。”乌须手一挥。
冥使们欢呼雀跃,要把主上举起来抛,莫青团也被这气氛感染,没责怪他们的没大没小。
他无奈地把冥君的茶续上,隔着渺渺的烟气,他看到冥君那对眸子里闪烁起点点光芒。
有了主君发话,冥使们便放开了玩。
他们在九天各个地方旅游打卡,东窜西冒头,因全都身披黑袍,与绮丽衣饰的仙君们格格不入,被戏称为无处不在的乌云。
这几朵乌云在外自在,冥君乌须则窝在照泠殿中,每日步行不超过百数,从堆积成山的软枕这头滚到那头,少有的时候才会戴好兜帽,趴在窗边晒太阳。
莫青团早年常来九天求人,碰一鼻子灰不说,各个仙府都走了个遍,早没了观光的兴致,便陪冥君在室内吃吃喝喝,肚子上都要长出圈肉来。
第四日晌午,冥君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只听窗台外“咚咚咚”好几响。
他推开花格窗,扑面即是细细的雪子,沾上他的鬓角眉梢。
“君上!快看,九天也会下雪,金色的雪!”
夜萝在院子里搓雪球,大声朝乌须打招呼。
他们几个冥使玩虽玩,但说三日便是三日,昨夜就已全都回到住处。
谁知今早出来准备开工,窗外下起了弥天大雪,直下了半个多时辰才渐小了,索性在主上起床前,在殿内再疯一把。
不同于人界的洁白的雪子与冥府淡红的雪花,九天的雪竟是白中透出浅浅的金色,几个冥使在院子里堆起雪人,金闪闪好不阔气。
莫青团走过来对冥君道:“吾主,时间差不多了,在九天雪域。”
“挺会选地方。”冥君吹了声口哨,一只漆黑的夜鸦自屋檐间跳到他手臂上。
乌须借助乌鸦的眼睛看了看雪域那边的状况,对莫青团道:“还有阵子,我吃碗酥酪再去。”
正当乌须吃他的酥酪时,九天雪域内可谓乱成了锅粥。
连天君也亲临此地,他尚是沉默不语,在雪域屏障外的仙者们倒是大呼小叫——
“仙尊,神胎取内丹非同小可,会断送性命!你快出来!”
“玄微尊上,可是有人蛊惑于您,醒来啊!”
“师尊——”
坚不可摧的月华屏障后,玄微仙尊对外界的呼唤置若罔闻。
突然有道清丽的嗓音高过众仙,喊的却是:“玄微仙尊,你如今这等做派,不觉为时过晚了吗?!”
不顾仙僚们诧异的目光,已位登四象首徒的珠鸣君以其清越的凰鸣站出半步,凌厉的双眸望向屏障内。
她高声道:“你当初让那桃花木以九天规矩来压本君,说什么下界之人涉及你洗尘池的记忆,吾向你提了,便是违反天条!给我下缄口术——”
往日旧忆被激起,珠鸣调子越冷,道:“而今你自剜内丹,本君也不怕了,你这般疯狂,莫不也是为了那‘下界之人’罢!”
“姐……你冷静点……”凤君想劝,珠鸣给了他个自有分寸的眼神,再道:“当年诸事,你自二次下界后便彻底忘了干净,而今再做什么皆于事无补,不如安分司职,将功补过——”
在场众仙听出来珠鸣君是别有劝法,便也慢慢安静下来,把场子交给珠鸣。
九天失不得玄微仙尊,他这些年虽没干几件正事,但毕竟名头还在,又是古神单传的血脉,供着也是好的。
“阿姐你的劝慰方式太特别了!”凤君站在她身后啧啧感叹,同时心下略有烦恼:姐姐所说的事情自己也都不大记得了,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会失忆,玄微君又在短时间内二度下凡历劫了呢?
凤君捶捶脑袋,半点没有头绪。
天君与玄微的弟子低语几句,听罢玉融说玄微君已将权柄内诸事安排妥当,是真的不干了的意思,旋即脸色大变。
他顶着风雪对银白屏障中的玄微道:“玄微!莫要冲动,你若有诉求向吾提出即可,莫要做追悔莫及之事!”
话音未落,玄微仙尊出手干脆,已将本命内丹自胸口掏出了一半。
九天明月在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又迅速消退下去,朦胧的月晕为这雪域蒙上了层柔和的纱幕。
天君痛惜道:“玄微仙尊,莫要做无用之功啊!”
嘎——
哇——嘎——
倏然,凄厉鸦啼自四面八方而来,本就冰冷的雪域温度徒降,连凤君也缩缩脖子。
阴风逆吹,黄泉水的幻鸣声在雪山间回荡。
咕噜——咕噜——
此等怪异景象在仙府九天实乃前所未见,在场不少仙君竟有刹那的慌神,望向天君所在方向才强自镇静。
一声叹息自万千雪山间传来。
“唉!非无用功也——”
眨眼间,那叹息声的主人竟已出现在玄微仙尊的屏障内。
黑袍黑发的乌须君目光环绕屏外一圈,啧啧道:“玄微仙尊,你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本君很难不怀疑你有心想白嫖我的册子,金雪好招摇啊,来了这么多人,是给你做台阶下么?”
“……不是。”玄微已将内丹剜出,胸口金血淋漓,他面无表情将内丹交给冥君道:“本君非是刻意,而是走火入魔,一时无法控制神力。”
“好吧。”乌须君耸肩,接过内丹,沉声道:“观山镜,来。”
高一丈余的水镜再度凭空浮现,镜顶上玄天纁黄二色如故流转,顶端的昙花灯台亮起一簇火焰。
而从前光滑透亮的镜面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漆黑的深渊。
乌须君将那半枚银色的内丹夹在二指间,用指腹滚了滚,对玄微道:“仙尊也太信得过在下了,不怕本君用你的内丹去伤天害理么?”
玄微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连背也有些躬起,语调却照旧是冷冷淡淡,道:“我多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若想伤天害理,咳,也不必在冥府处理完那些文书,再将其毁掉。”
“得尊上如此信任,在下可真是感动啊。”乌须夸张地道。
“冥主乌须,你要干什么!”天君在屏障外厉呵。
“干什么,这不就知道了?”乌须君将半枚内丹随手往观山镜内一扔。
一道开天辟地般得气浪,以观山镜为中心,向八方雪山冲去!
嗡——!
嗡——嗡——!
伴随气浪而来的是无穷的鸣音,众仙皆运起神力抵挡,可那来势汹汹的气潮并未伤及他们的身体,鸣音却在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众仙头晕目眩,待外界的嘈杂止息,所有仙君皆惊在原地。
千山雪域内,再无一座雪山,竟是被夷为平地!
而更令他们移不开视线的东西,则来自前方。
冥主乌须半浮在空,悬于他身后的观山镜内,生长出一股山峦般的黑气,浓而粘稠,向天地间舒展,勉强成形后,不见其顶,唯见下方覆有镜状的水晶。
众仙瞠目,这气状巨物威压极大,在场不少仙君在其出现时,扑通一声,竟是单膝点地,被压跪了下去。
尚能直立的仙者与之对视,却也不由屏住气息。
这自观山镜中生出的庞然大物近似上古之物,又有几分形如人界走兽。然而,眼下却无人敢真正将其认为是某种可识的兽类,因其身体绵延不定,像是氤氲开的水墨。
屏息凝神间,此物依稀可辨出是头颅的地方,倏然裂开两道缝隙。
它睁开了一红一碧的眼睛。
此双目大如山间日月,在乌须君身后眈眈,那形状不定的触肢也自两侧蜿蜒过来,将其拢在正中。
“好了。”乌须君含笑对下方乌压压仙者,以及那众仙之首道:“天君陛下,我们这下可以正式算算当年九天截断冥府后路,以至我冥府死伤无数,人界魂魄大乱,百鬼横行——啊,还有让本君自九天跌落,又遗失本命法器,再有各种,算了说不完——以上这些账了?”
他对下方惊疑不定的仙者们眨眨眼,愉快道:“诸位,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冥府只是上来给你们查因果的吧?”
第二十六章
冥君的声音在无垠的白地上传开。
地面上残覆的雪子,昭示了这里曾有大片连绵的雪山。
几百年未有人敢对九天口出狂言,登时便有仙君不服。
正打算与这胆大包天的乌须君理论理论,刚要飞身而起,胳膊却被仙僚猛地拉住。
“别出头。”仙僚轻声道:“那东西像是上古神兽,我等修为没准还不够它踩上一脚。”
像是为了印证这番话,观山境中的异兽朝众仙君沉沉低吼。
气浪所过处,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屏障破裂的脆响,夹杂了不断的惊呼与抽气。
仅靠这一招,便破了大半仙君的护身屏障。
方才想单挑的仙者背后冷汗都下来了,急忙向提醒自己的同僚道谢。
漆黑不成形的巨兽围着乌须君,那苍白的人影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乌须抬手摸摸这巨兽的头,与其一模一样的两色眼珠移转回下方,道:“诸位,不服的来斗上一斗,本君奉陪。”
下方再无人接话,盖顶的威压下他们均默不作声,望向前方的天君。
天君重重吸气,面上如凝冰霜,对乌须道:“冥府莫不是想与九天开战吗?”
“那倒不必。”
天君刚松口气。
再听他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好恶劣的性子!众仙暗中咋舌。
冥府主君自然能从诸仙表情上读出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也不介意更恶劣些。
他施施然道:“别拉着个脸啊各位,开战了你们九天能找出哪个战神来,是找还是蛋的龙君,还是找仍在蹲大牢的暝威?”
“啊,左边第三位的仙君,对,就是你,你脸色很精彩啊,不如本君为你向天君求个大将军的封号如何?”
众仙里被言语刺激到的尚是少数,真正严肃了面孔的仙君们并非是因乌须的无礼放肆,而是他虽讲得重,但却是实情。
龙君砚辞过后,九天本就无几位战将可用,尔后封上来的不是下凡历劫便是在勾心斗角,搅得九天内不得安宁。
直到当年的太子机锦强行将暝威提拔上来,情况才有所好转,谁知竟是个勾结骨瘴的叛徒。
天君曾想过再求助于四海龙族,然有龙君前车之鉴,往昔肝胆相照的情谊换来的不过是兰阁主人的名头。
龙族们远离九天,还当砚辞过的不错,谁知是欺他糊涂。
居然还要被天帝儿子各种利用摆弄,若非龙族子嗣困难,人口凋敝,也早已闹了上来了。
这并非一日两日能形成的局面。
骨瘴灾祸时,龙君几乎驰援三界战场,冥府为盟约亦倾力而出。
天帝忌惮来日九天神兵不足,折损兵力后,教冥府占了上头。
不拜神则拜幽冥,这将损了九天在三界的绝对威望,于是便暗中违背约定,调开龙君的神军,将冥府完全暴露在骨瘴的浪潮下。
且将还是枚蛋的天定冥君,自九天丢了下去。
个中经过九天知悉的仙君不多,其中几位仙尊却再是清楚不过。
九天混乱过后,仙君讲究个事事体面,再不能因情发疯,最是钻研风雅得体的言行,以求举手投足尽显仙君风度。
他们多久也未见过冥君这种行事风格,眼见这冥府小主君要撕破脸,将当年那些旧事翻上台面,当即便要阻拦他继续讲下去。
玄夜上神负手,向那几乎笼罩住大半天空的黑影道:“乌须君,你应神谕石为九天诸君查因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该求的成效也有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啊。”乌须挑眉,“可惜本君最喜速战速决。”
他朝脸色渐白的天君道:“天君陛下,我给你面子,有的话在上九天那日已说明了,是天君与我们打机锋、讲情面。”
他讽刺笑道:“但当年本君自九天跌回冥府,躺在黄泉边晒那骨头架子,九天对我们冥府中人,何尝讲过情面呢。”
不等天君回答,又转向方才发话的玄夜上神道:“本君没记错的话,讲话的这位历劫时是位浮塘人士吧?当初你为功名不择手段,抛却发妻尚公主,尔后位极人臣,搅弄好大的风云。”
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雪山,乌须的每字每句皆有回响,如自苍穹的更高处传来的古神神旨,教人灵台寒彻。
“……乌须君何必如此刻薄。”发问的上神沉下脸,再欲开口,话头却被乌须截断。
“而今你因果所欠之人拜入仙门,你若仅是想助她成仙,歇歇这个功夫吧,不如直接等天雷来轰。”
“乌须!纵你有古神神器相助,但你终究只有一人,今日我等若要强留你下来,你未必走得了!”
玄夜上神怒道:“你的冥使还在此处,你杀得出去,他们便要留在九天做客!”
乌须但笑不语,下方有名仙侍悄悄来到天君身边,同他耳语几句。
天君脸色愈发难看,同玄夜上神暗中传音道:冥使皆已撤出九天,走前几乎把照泠殿给搬空了。
玄夜上神就没见过这么没品的神君,他化出本命法器,欲以威慑,随之有几位他门下的仙君亦要挺身而出。
有个血气方刚的仙者也欲加入,被门中前辈拉住道:“别别别,玄夜君向来和天帝一个白脸一个黑脸,老兄你莫要掺和进去!”
乌须观山镜中的异兽徒然变大了百倍,但乌须并不打算让本体出去打架。
虽说已经不再毛茸茸,可若打得脏了也不爽利。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几日前诸仙已见过的万千因果格再次在冥君身后交织。
所有的柜门拉开,一本本青皮册跃出,如千万只蝴蝶,亦如落不下来的鹅毛大雪。
天君眉头紧锁道:“你要作甚?”
“没有冥府的协助,尔等判定不了因果的偿还。”乌须抬手将因果册聚拢在周遭,“三甲子后天降玄雷轰彻九天,自有你们的道理。”
他朝天君眨眼道:“那么,眼下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你这是以权谋私!”玄夜上神怒目道:不怕天道古神降罪于你吗——!”
“放心吧玄夜上神,古神与本君喝茶做赌,况且该查的因果本君也查完了,冥府不计前嫌来为你们九天排忧解难,有何不妥?”
“所以诸位,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乌须笑道:“这下,轮到自己这儿了啊。”
细想之下,众仙均白了脸。
神谕石上确实只写明几行字,要求五百年中下凡历劫的仙君在三甲子内还清因果,并未涉及冥府的干系。
也就是说他们查完因果后,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
这便相当于让这几百名仙君去碰运气。
还上了因果便是还上,还不上便是等天雷轰顶。
天君未料到这小小年纪的新冥君给他们来了这么一出,偏生古神天道这次竟真的像是偏爱于冥府,不然在乌须召出因果册时,就该以响天雷警告。
这天道气运终于还是从玄微仙尊这里移走了吗,天君看了眼自方才起便站在一旁半个字没讲的玄微。
随后天帝惊悚地发现,玄微的眼睛竟盯着那巨大的异兽。
他的身体因挖内丹变得如风中蒲苇,双眼却迸发出强烈的热切。
所有仙者的注意力都被观山镜吸引。没人听见在异兽出现时,玄微口中的呢喃。
他唇齿碰撞,一字一顿。
乌、云、盖、雪——
乌须与天帝重新谈判,众仙散去,各个忧心忡忡,除了玄微君。
玄微君回到他的披银殿内,弟子要过来搀扶他,他摆手拒绝,却是脱力地跌坐在了矮榻上,前襟上的金红神血晕开大片。
白虎几时见过师尊这般狼狈,当即要为他去取丹药,尚未转过身,手臂教玄微重重抓住。
玉融浑身一震,对上玄微那对泛着赤红的眼睛,“你看见了吗?”
“……师尊。”玉融谨慎道,“请师尊明示。”
“乌云盖雪。”玄微短促地吸气,目光炯炯地盯着徒弟,“那面镜子里有只乌云盖雪。”
镜子,难道说的是从冥君观山镜里爬出来的那只凶兽么?他彼时被那东西压制的喘不过气,连直视对方也不能。
然而哪怕匆匆一眼,玉融也无法将那只凶猛怪诞的异兽与可爱的乌云盖雪联系到一处。
玉融心中暗叹,师尊是这又犯老毛病了。
自岁年挟持凤君从养龙池闯出,独自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这位仙尊便变得神神叨叨。
又正逢修为突破,再去了趟人界历劫后,更是变本加厉地严重,常做出教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来。
这段日子玉融也并未长久待在师尊身边,他自请回族中的秘境历练。
每回再回披银殿,师尊的情况便愈发诡异。
碍于岁年已离仙界被除了仙籍,又是与玄微在凡界历劫时相关之人,按天规应当不提及、谈及此人诸事。
当然,玉融也无任何谈此的心情。
当年的种种反常随着太子机锦勾结骨瘴的真相揭开,玉融再愚笨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想明白其中关节。
他把事态梳理出来的那日,白虎坐在兰阁的梅花木下,静静地喝了许久的酒。
凡界的梅花因失了龙君法力的庇护,已有了凋败之相,玉融便用自己的灵力为其护根。
这就是九天仙域。
人界的白梅在九天这片土地上,生长地无所顾忌,可那只毛乎乎的乌云盖雪却不能。
在岁年禁闭于养龙池时,师尊让他去搜集关于乌云盖雪的过去,可岁年的故人基本已湮灭干净,玉融甚至去到冥府托求,却仍才汇成几页薄纸。
那些只言片语,勾勒出了名为“岁年”的一辈子。
也许他选择飞升九天是个错误。玉融在苦涩的酒液里想起那只猫咪在去往水莲洲前同他共饮的那夜,乌云盖雪说,历劫是为了追问本心或成就本心。
他说,不为苍生怎知苍生。
玉融没有融入苍生为人的途径,于是在族内的秘境中通过法术,再与冥府轮回台定下契约,将自己投入到凡间红尘轮回中。
他为蜉蝣、虫蚁、树木。
每每自秘境中醒来,他便能以幻境的方式再次体验这一辈子。
而在秘境的出口,设有检验心魔的法阵,一旦他心有惶惑,就走不出去,若是心怀杀念,即会被同样的杀意所伤。
在人间的罅隙里,他见过与蜉蝣性命同样短暂的孩子,流民迁徙的山路上,他也是车辙压实的泥土间的酢浆草。
他曾被猎人吊起来扒皮吃掉,亦有人在他的枝间自缢而亡。
做为一株树的那世,他见证了家族三代,从黄髫小儿到佝偻老人,更目睹了一个诸侯国的覆灭与新的诸侯国的分封。
麻雀筑巢,燕子归来;芸芸生死,人间万象。
玄微并未真正教玉融什么,九天多有是这样的师尊,弟子们为师尊殿内掌事或使者,十年未必与师尊说得上几句话,所求不过仙尊上神的背景靠山。
玉融并不怨玄微对自己的安排,但他在白梅树下想起那小猫咪,不由感到心中酸涩。
白虎是谨慎老实人,他越收集岁年的过去,越难以客观地看待当年那个局。
踏上九天的那一刻起,乌云盖雪便注定不得所求。
他是人界来的大妖,无宗门依靠无仙者举荐,在九天本就地位低下,仅比仙侍高上一阶而已。
偏生他身负骨瘴,太子机锦反复试探,不是真的为了检验他的可信度,而是在试探他是否可为己所用。
而玄微不相信这样渺小的生灵会肩负起那样大的责任,利用他反将了太子一军,同时彻底拔除了这个不稳定的隐患。
岁年会不知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么。
玉融不由去思索,乌云盖雪明明那么聪明,他若能跳出来看他的遭遇,是否会惊讶于自己当局者迷。
怕是还会骂上几句,用爪子洗把脸,埋汰自己太笨。
但他始终没有认清,始终不愿认清。
偶尔玉融会想,岁年选择从琉璃刑台的阵法穿过,是否是想要回到凡界,回到那埋葬了纪沉关的地宫中。
但个中究竟怎样,玉融便不得而知了。
琉璃刑台是为除仙君仙骨,犯大过者将被推入阵中,内嵌十八重法阵,将散其神魂躯壳,直抵人界,化为一场润泽苍生的甘霖。
岁年是这千年来,头一个在九天名留仙史,却从这里离开的仙君。
他约莫是已死了,即便侥幸活下来,没有内丹他在人界也生存不了多久。
得知这个消息时,距离岁年穿阵已过百载,玉融再次从秘境中出来,发现师尊的异样。
那时,玄微仙尊仍在代替天君处理诸多事务。
所以当乌云盖雪还在养龙池,玄微问他如何看待岁年时,他没有正面答复这个问题,而是对师尊说了句堪称忤逆的话。
玄微问:“你如何看待岁年?”
玉融回答说:“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这是玄微注意到,他这弟子头一次抬眸与自己对视。
长风穿过披银殿的长廊,几步一隔的白纱在月下轻轻地摇晃,这属于玄微的权柄在他的梦中浮现出了格外皎洁的颜色。
白影纠缠,似幻似真。
他梦到岁年在满月下涉水而行,玄微的心头突兀地浮出强烈的焦灼。
他认为这与水莲洲的遗症,或是又是凡人纪沉关制作的迷心笛的作用。
可在梦中,他又极为清楚地记得,乌云盖雪是那样讨厌水。
玄微想要叫住他,喉头如堵硬物发不出声音,岁年不断向前,像是要投入那海面的月亮中。
仙尊愈发急切,几乎要扑下水去。
可就在此时,岁年突然回过头来,他嘴唇翕动,分明在笑,眉目间却满是无可奈何的伤色。
不知为何,玄微像是被雷霆击中。
他见过乌云盖雪的眼泪,却在此刻毫无理由地认为,这只猫咪该是骄傲、任性、口无遮拦的性子,不该会如此难过。
纪沉关怎舍得他的猫这样伤心。
月下海面,波光粼粼。
玄微仙尊听见岁年轻声对他说——
你若经历我的一生。
便该知它天真、自负、迟钝。
许多话不知分寸。
但唯有爱你,千真万真。
第二十七章
乌须君与天帝的谈判是个怎样的结果,玄微仙尊并不关心。
他已对九天局面弃之不理,且走上了与龙君相似的老路。
天帝失去了他委以重任的长子,在新的太子选定前,必定会去削这几位仙尊的权,即便拖着病体也要重新坐稳那个位子。
玄微由着天帝去猜忌和提防,他已无心再处理这些纷繁的杂事。
何况而今又挖了半颗内丹出来,连仙尊的权柄也回归造化天地,其他公务分散出去,真正落得了个无事一身轻。
不过这“无事”只是相对,“一身轻”更谈不上,不过是卸去沉重的担子。
他那白虎弟子在师尊查完因果后,将前往秘境历练,出发前来与他辞行。
玄微失了大半修为,目中所见与往日亦大不相同。
他没了洞悉万物的神力,那股股流淌在生灵体内的灵力再不可见,他辨不了清、认不得浊。
凭借一对寻常的眼睛来看玉融,玄微这才发觉他这弟子不知何时起,已沉淀了气息,打磨了举止。
星眉剑目朗朗有神,不再是当初那个灵力迟钝,笨手笨脚的小老虎团子。
“你若另择尊师,本君不会阻拦。”
玄微无力再教他什么,以往也未真的当个合格师尊,给玉融撂了句话,不待徒弟的答复,独自往内室去了。
仙尊脚步虚浮,内丹残损,神力将于内自封,用以修复仙体内的重伤,不再能外放施术。
没了神力后,玄微连行走也变得困难,披银殿内少有坐处,无处暂歇。
他便也初次发现,他这宫殿如此之大。
空阔到每走一步,皆会有隐隐的回音传来。
鲛白纱挂在月色下起起伏伏,簌簌地响,像有呢喃低语在耳边,久久不散,好似有讲不尽的话。
玄微慢吞吞地走回了他如今的寝殿,白玉为墙,光洁的地面,素净的屏风置于床榻间,屏风上是雪中孤舟寒钓,冷得过分。
仙尊不肯让医官过来治伤,胸膛上的洞便不时出血,他坐在桌边,几颗金色的血珠滴坠在地,在光可鉴人的明砖上砸出脆生生的几声。
作为养尊处优的仙尊,玄微没有为自己治伤的经历,但不知为何清洗上药绑覆白布均娴熟无比,仿佛他天生就会做这些。
处理好了伤,已是近九天黄昏时分,神鸟在窗外啄咬仙界绮丽的晚霞。
有月灵前来传话,这两只灵才到桌子高,一位扎圆圆的发髻、一个束高高的马尾。
他们说天君与冥主已快商量完毕,但许多因果相关的事宜还要择日再议。
而原本给冥君的住处照泠殿被冥府的使者们给搬了个空,就差连梁柱子也要凿走。
“真是大开眼界呀!”
月灵一人一句,兴致勃勃地与他交代,乳白色眼里依稀能看见飞扬的神采。
玄微不再炼化夜生日死的月灵,这一双是他最后的灵使,不会在日出时散去。
他们挂的是披银殿仙侍的名头,实则就是两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仙尊让他们自己定个名字,两人在书上随手一指,一个叫阿皎一个叫阿冉,日常只负责传话搬文书等等。
阿冉挥着袖子像是只扑棱的白蝴蝶,道:“天君请冥主大人到咱们这里来住呢,仙尊我们要不要收拾出间空屋子?”
……真是有意思的天帝,玄微想,把冥君安置在这里,是怕那位在九天和其他仙君打起来?
还是想要借助这挖了内丹的身体,来与冥君打感情牌,亦或者在考验自己是否已投靠冥府?
玄微半点不想再去揣度天帝的心思,但冥君还要给他讲一个年年往事的结局,他住过来还更方面。
玄微便颔首道:“收拾吧。”
阿冉与阿皎手拉手去准备空房,玄微支颐闭目养神。
他太过虚弱,若是换成其他仙者,兴许已卧倒在床昏迷不醒。
玄微又想睡又惧于睡眠,时常发梦,梦里种种又在醒后消散一空,唯余或喜或悲、或惊或痛的悸动。
这一闭目不知过去多久,神思已逐渐恢复过来,灵台却始终不清明。
大片的苍白在他眼前铺开,无边无际,比起黑暗,这一无所有的白色更是沉重。
玄微身体无法动弹,胸口一阵接一阵的闷痛,比起尖锐的痛楚,这样绵长钝刀子似得才最消磨,可他控制不了这具躯壳。
又是个喜悦的梦,心口还留有淡淡的欢愉,只是梦中的所见所闻尽皆化为泡影。
明明在意识到是梦的那刻,他还在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忘记。
可记忆的套索仍将其抢走,只留下那残余的无依无靠的感情。
挣脱不得,深陷其中。
突兀的有道黑影出现在了这茫茫的雪白间,晃来晃去,像是正在跳跃的生灵。
玄微猛地向前一顿,睁开了眼。
“啊!吓死我了!”
乌须君向后大退半步,整个人都要窜起来般,呼呼出气。他颇为不高兴地对玄微道:“醒了也不打招呼,玄微仙尊是故意要唬本君?”
两只月灵躲在门后偷偷地笑,阿皎朝里面喊道:“尊上,是他要冲进来的,我们拦不住啊!”
却显然没有恼怒于乌须君的闯入,还颇为好奇地扒在门边,手里各握了串红山楂,显而易见是被收买了去。
“冥君何故前来?”玄微按了按额角问道。
“怎么问我何故来,明明是那老东西让我住这。”冥君双臂抱于胸前,“况且你们九天到处光华璀璨,晃得本君眼疼,也就玄微仙尊你这披银殿晚夜居多,又是属阴,本君待得可舒服了。”
这乌须私下的性子又与他在雪域对峙诸仙时不同,有点儿少年气质,举手投足间并无九天的规整严肃,也无先前的压迫力。
他好奇地打量玄微,问道:“啧啧,你出了好多汗,是做噩梦了吗?”
“并无。”玄微这才察觉到额头和后背湿凉,心下微嘲,自己的身体居然因为失了半枚内丹,便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无所谓乌须的调笑和自身状况,道:“你的观山镜中,有只乌云盖雪……”
乌须顿时“呃”了声。
他眨眨眼打断玄微,道:“仙尊你说什么啊,看走眼也不会这么夸张吧,观山镜里的是本君在修养的本形,怎么看都不像,呃、不像你惦记的乌云盖雪。”
化自造化某物的仙者均会有个本形,譬如应蕖仙君的本形就是他本体绿荷花,珠鸣的原形是只凰鸟。
本体与本形通常不会分开,唯有极特殊的情况会单独养形养魂。
冥君当年被九天坑得险些身死的事玄微知晓,这位冥府主君有旧伤在身,要用神器养形也无可厚非。
乌须比划了个小圆球道:“它们一个这样。”又张开手比划了个更大的范围,五指还抖动着代表他本形不规则的轮廓和触肢,“一个这样,除了都黑,八竿子打不着。”
他的表情连克制都无,简直写满了对玄微脑子不正常的嫌弃。
玄微对这样的目光无甚在意,固执地想要再看看观山镜中物。
乌须“哎呀哎呀”地叹他走火入魔地严重,“再看本君怕你对本君执迷不悟啊。”
“那便请冥君讲完旧事。”玄微道。
“不急不急。”乌须摆手道:“仙尊而今这副样子,若是听完了真的失了神志,倒成本君在蓄意谋害于你们九天仙者。”
他拍拍玄微的肩,“哎呀,本君最讲究诚信生意,该给你的自然不会藏,且待个恰当的时机再讲不迟。”
玄微坚持地看着他,乌须不为所动,伸了个懒腰便转身要回房中休息。
乌须君随心所欲,浑然不顾背后玄微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脊背灼出两个洞来。
两只小月灵见他出来,扑到他大腿上叽叽喳喳,乌须顺手抱了个在怀里,再牵好另一个,在这披银殿里闲庭信步,比在他自己府上还熟。
小月灵们将客人的住处安排地很妥帖,松软的被褥让乌云盖雪睡得通体舒泰,睡醒后又赖了会儿床。
眼见到了大中午,这才不紧不慢起来梳洗,完毕后乌须换了身宽松的墨色常服,让月灵去书阁里找几本书来,也不出门,就歪在床上闲读。
阿冉与阿皎很是好哄,本就是天真烂漫的性子,难得有客在这里小住,又是个亲昵不端架子的少年冥君,便缠他叽里呱啦聊天扯皮。
从白虎哥哥给他们带来的宝贝九连环和蹴鞠,再说到他们昨夜偷偷出去踢时,看到尊上在庭中枯坐半宿,还吐了血。
他们是玄微所化的生灵,玄微若死,他们也就不存了,纷纷哭丧脸来问冥君大人自己会不会死掉,死掉了有没有轮回。
乌须放下书把他们抱到膝上,捏他们肉嘟嘟的脸蛋,“放心啦,你们尊上很抗打的,你们球技怎么样,要不要和本君比比,你们还喜欢玩什么啊?”
阿冉阿皎眨眼间便被分散了注意力,拉起乌须就要去后院里踢。
不过没半个时辰,他们就后悔了。
这冥君大人也太强了,完全踢不过啊!
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吊打碾压小孩子!
两只月灵瘫坐在地,嘀嘀咕咕后决定玩他们最擅长的投壶。
投壶用的箭矢和陶壶都在被放在了深庭,两只月灵往里走,乌须君亦步亦趋跟上他们。
箭矢插在深庭中的桃花木旁,乌须拍了拍落在肩头的花瓣,对他们笑道:“你两个还很会玩儿啊,桃花下投壶,还蛮有情致。”
接过支箭矢往花树前的壶中一扔。
哆!
“中了!”被夸了的两只月灵转头忘了沮丧,也要和乌须在这上头比上一比。
玄微闻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他的月灵被乌须在地上滚来滚去,脸上还画了乌龟。
“尊上你来啦,你好点了吗?”
“尊上尊上快救救我们啊!”
玄微被他们吵得头更疼了,他而今久站晕眩,还不肯坐。乌须将箭矢掂在手里把玩,对玄微打趣道:“不如让这两个小家伙在披银殿内五步设一座椅,或者干脆围着墙绕一根铁栏杆,方便仙尊你锻炼身体?”
两只月灵爬起来,不甘示弱去练习投壶,准头却是越来越不行,好几次险些要打中桃花木的主干。
他们跑来跑去,震下不少浅粉的花瓣,冥君这才发现这花落得委实有点多了。
落英堆叠,仿佛在这地上晕开了层烟霞色的水波。
乌须伸手接住朵桃花,捏在手指间端详,“这树是结了灵的,你这殿宇空寂,怎么不叫这桃花灵体出来?”
“他出不来!”阿冉在捡箭矢时还分了只耳朵来听,率先抢白道:“这是根坏木头!”
“哦?怎么还有这个说法,难道这不是因果册上所记载,对仙尊你有救命之恩的桃花木倚妆?”
乌须君将那花瓣松开,负手道:“这样对待你的因果亏欠之人,仙尊不怕来日的天谴雷劫吗?”
“什么雷劫?”阿皎瞪大眼,几步跑到他们之间,“尊上尊上!你这伤是被天雷劈的吗?”
“这个不是,但也许百年后就要被劈了。”乌须摆出严肃的神色,吓唬他们说,“依本君看,你们仙尊这样子,能不能渡过雷劫实在难说,你两个小家伙不如投靠冥府,本君保你们无恙可好?”
阿皎瘪了嘴在两人之间左瞧右看,最终扯着玄微君的袖子道:“尊上,你这样厉害,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阿冉则把乌须垂着的袖口边儿拉起来,与阿皎握袖子的手合在一处,把两片袖子打结,道:“尊上,快和冥君大人搞好关系啊!”
冥君叹气,当场把外袍脱了,像是因为玩蹴鞠投壶后迟迟反应过来,热得不行。
这两小只被挨个揉乱了头毛,冥君赶他们再去把投壶的技巧好生练习,不然几千年都追不上自己。
这话一出,两个月白的矮墩墩登时不服气地抱箭矢跑开,发誓要练到百发百中。
乌须目送这两个白团子跑到庭中更深处,对玄微调侃道:“仙尊你还有养小孩子的趣味,真是意料之外。”
桃花纷纷如雪,玄微在外吹了这片刻的风,脸色更是白得厉害。
乌须见他如此坚持,叹气道:“乌云盖雪的后续不是说了今儿不讲么,梅林那晚本君陪仙尊你熬了个大夜,前日又与天帝那老东西打交道,实在乏力的很。”
话锋一转,“要是尊上你实在闲的无聊,不如说说你因何走火入魔,总不能全是因为乌云盖雪吧?”
淡声道:“你当初对他可没客气,仙尊最好如实相告,让本君不至在某时触了霉头。”
他这话说不中听,却也是实情,乌须君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真相,不过是给玄微递个话头,要是对方不接,他也能顺势回房补觉。
谁知玄微没答话,而是自袖中取出支断成三截的玉笛。
“冥府有人界阵法修复的秘法。”玄微哑声道:“恳请冥君施术,复原这支笛子。”
冥君托下巴打量起这玉笛半晌,伸手去探,乌光自他掌下浮出,扫过笛身。
他判断道:“是迷心的法器啊,损坏成这样倒也不是不能复原,可里面的阵法已启用了一点儿,难道——”
玄微垂下眸,颔首道:“不错,这里面存有本君历劫时的记忆。”
乌须点点头显出了然的神色,收回手道:“可是玄微尊上,你有所求,这次要拿什么来换?”
桃花木下夜风吹开花香,玄微沉吟间旦听冥主道:“不过你若真的给本君什么,本君也未必会答应帮你修。”
他想要的东西、想知道的答案没有不能得到的。乌须说:“除非,尊上你挑个日子告诉我,你是怎么将自己变成这幅模样的呢?”
第二十八章
乌须让玄微君挑个日子,是因其体虚气弱,讲到半途容易晕迷。
到时不仅被吊着悬念,真要是晕了过去,究竟是让这仙尊四仰八叉在院里躺,还是好心给他搬回殿内,亦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两只月灵练投壶练的不亦乐乎,玄微君在外吹了几口凉风,虚弱之态已难以压在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下。
乌须便请他速速去歇,改日再提修复玉笛的托求。
仙尊心知冥府主君说一不二,而自己当今身体不佳,即使修复了玉笛也无力再走入其中内嵌的幻境。
便慢吞吞地走回内室,月灵们虽玩心大,倒也跑去一左一右搀扶。
零落的桃花下,这位仙尊的背影如故挺拔,却能瞧出几分萧索落魄。
乌须似是觉这庭院景致不差,几步坐于庭间石凳上,用手指将石棋桌上的花瓣弹飞,以此打发了些时间。
清风拂面,冥君静静坐了一炷香之久,耳边尽是桃花木枝叶“沙沙”的细响。
他打了个哈欠,反手捏捏肩膀,起身欲离去。
身后突然传来声唤:“请大人留步!”
法阵流动的灵力搅乱落英,庭中高大的桃花木主干上浮现出阵纹,乍眼便知是用以禁锢的法术。
繁复的阵图在树根所扎的泥土间一闪即逝,灵波将厚厚堆着的花瓣吹开,四散而去。
“冥君大人——”一抹灵体自树间慢慢冒出,粉衣素容,目含秋水,形体淡得几乎要呈半透明状,小风吹过也似要将其吹灭。
灵体缥缈若纱,朝乌须缓拜下去,礼数规矩到挑不出半点纰漏。
乌须凝着他涣散的形,问道:“你是何人?”
“我名倚妆。”桃花妖再向冥君行大礼道:“请大人救我!”
嗓音发颤含着哭腔,听来甚是可怜。
乌须挑眉道:“你识得本君?”
“素有听闻冥君大人事迹,大人公正决断,有慈悲心肠。”倚妆在乌须的示意下站起,还要赞叹两句,乌须听得耳朵痛,摆手让他省去这些无用的恭维。
“你方才求本君搭救,是为何故?”乌须道。
倚妆观眼前这位新任冥府主君的神色,猜想他今日真的很闲,会愿意留下听自己称述一番道理。
况且,先前两只月灵在他本体跟前玩耍时,常有随口交谈,倚妆根据只言片语推断出,冥君是大闹了九天一遭。
冥府与九天关系不和睦,这位冥君又恰好得空,想必自会乐意倾听。
“倚妆斗胆请大人一观此处的阵法。”倚妆泫然欲泣,让开半步给冥君细观。
乌须看了几眼,稍有诧异一般道:“禁锢阵法之外还有压制灵体的功用,以暗火灼你本体,难怪你灵体虚弱,落英不止。”
“正是如此!”倚妆惊喜于乌须对阵法的精通,“因被此阵日夜灼烧根部,若焚烧五内,倚妆度日如年……”
他悲痛道:“仙尊自上回启用玉笛后便神智迷茫,动辄施以惩戒。再过不知多久,这披银殿恐将成奴绝命之处。”
他自称卑微到了极致,乌须听他一股脑倒出几句颇有钩子的话,倒也乐意顺着他往下,奇道:“玄微君启用玉笛后便疯魔了,那是何时的事?”
“有百年以上。”倚妆老实道:“那时尊上状如痴狂,又逢修为突破,再度下凡历劫后才稍稳定了些,未有从前那般狂态。”
桃花木偷偷觑乌须神情,道:“大人手握因果册,想必知晓尊上与乌云盖雪的过往,当年在凡界时,我与乌云盖雪关系极好,尊上恼其不告而别,求而不得……”
“等下。”乌须打断他道:“你才是玄微君的因果所系之人,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纵然恼火也不该迁怒于你,下如此重手,你可还犯了其他错?”
“不过是为了我那好友,指责过玄微君几句。”倚妆痛苦道。
乌须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这仙尊自己难过到肝肠寸断,倒不许旁人揭他的短你着实受了冤屈。”
温声道:“不如这样,本君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说的好,本君带你离开。”并宽慰倚妆道:“你放心,本君自有救你的办法。”
倚妆连忙向乌须拜谢,乌须取了枚留音珠出来,似是要记录下倚妆的答复。
倚妆心头着实庆幸自己赌对了,冥府要拿九天的短,只要能离开这折磨之地,他不介意给冥府递刀子。
在他直起身时,一道真言术点落他灵体眉心,倚妆自问可答得滴水不漏,面不改色,只等乌须发问。
“你当年救纪沉关是用你内丹,那么——”乌须眯起眼道:“乌云盖雪的半枚内丹又去了何处呢?”
倚妆徒然变了脸色!
……为何会问到这个。
他隐隐觉得事态走向不对劲,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当初纪沉关性命垂危,乌云盖雪让我送半枚妖丹去救人,但路上出了意外,那半枚妖丹丢失,我只能剖内丹替代。”
真言术在乌须指尖并未闪烁,倚妆暗中舒了口气。
乌须颔首,诡异的沉默里他突然笑开,道:“从前怎没发觉,你有这种话术上的本事。”
“……”倚妆方呼出的气息又堵在胸口,他强自镇静道:“冥君大人,我所言绝非假话。”
“但本君问的你没有听清。”乌须定定看着桃花木,唇边仍携着笑,却叫倚妆不寒而栗。
“我问你,那半枚内丹,你丢到哪里去了?”
倚妆瞳孔猛地收缩,乌须道:“那内丹掉到我冥府来了。”
“不可能!”倚妆立即驳斥,旋即浑身一颤。
“你看,本君说掉到冥府,你又立即否认,这样讲来,你对那枚内丹的去向清楚地很。”
乌须走近他,他们两位身量差不多,冥君抬手拍在倚妆肩膀上,分明没有用力,倚妆却被他拍得矮下几分。
灵体无法出汗,否则桃花木此时定是汗如雨下。
“第二个问题。”乌须缓声道:“你为何要杀纪沉关?”
“噗通”一声倚妆彻底软跪下去,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乌须君。
灵体眼中的世界与旁他生灵不同,他所见的冥君满身黄泉水汽,鬼气萦绕,再没有半点熟悉的影子。
倚妆喃喃道:“大人……”
“让本君猜猜,你丢乌云盖雪的内丹,便是想要让纪沉关欠你一桩大人情,此时你应当还不知他是玄微仙尊的历劫身。”
乌须低头,伸手拨了下倚妆的鬓发,道:若你从始至终不知,杀他完全没有理由,除非你知晓,纪沉关便是玄微,一个修真界的宗主和九天的尊上,谁更可靠,你看得很清楚。”
“那么是谁告诉你的呢?”乌须的手指落在倚妆脖颈旁,一道灵力之下,倚妆浑身像是被浸入玄冰暗潭。
他喉咙间发出短促的“啊”声,灵体抖如风中枯草。
“是当年的太子机锦。”冥君替他答了,垂眸道:“你还有何补充?真是的,都是本君帮你说,你这时倒哑口无言了,好没意思。”
他口气恶劣至极,倚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落入眼前这位冥君手上,会比落入玄微君手上要凄惨几百倍。
他颤着嗓子道:“大人,当年小的也是被机锦蒙蔽!他说帮玄微君结束历劫,尊上便能回归九天,我是在为天下苍生着想!”
“本君真是烦透了这个词。”乌须的五指扣上倚妆的颈项,将他掐的不得不仰着上身。
“唔……大人……”
冥君笑道:“你用你的桃花木冷箭怎可能跨过因果杀得了他,必用了对仙尊而言也是致命之物,且在因果外。”
“——是骨瘴对吗?”乌须虽是问,但像是早已笃定了这个答案。
“你是谁!”倚妆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冥府的册子、咳!不会记到这个程度——!”
“我是谁。”乌须笑道:“好友,你没认出我,教我好生伤心。”
倚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睛瞪得像是要脱掉出眼眶。
他“嗬嗬”用力汲取着空气,乌须略松开了几分力气,倚妆便能完整地惊呼:“你是岁年、你是岁年?!”
“嘘。”乌须虚搭手在他唇齿前,“我的至交好友啊,好久不见。”
话罢猛地将倚妆甩到地上,看他捂着脖子一顿狂咳,灵体愈□□缈浅淡。
短暂的静默后,倚妆蓦然拔高了音调。
“为何、为什么!”
桃花木像是彻底陷入了混乱,红着眼问乌须:“为何你还能回来,为什么你还活着,那我做的都是什么,都是笑话吗!”
竟真的咯咯笑了几声,眼下状如疯魔的倒成了素来平和的桃花妖。
“我懂了,我懂了!你也是历劫,你是和玄微一起历劫,所以你现今回归了冥府主君的身体——凭什么!”
桃花木一改方才的柔弱,双唇间恨不得磨出血来,“为何你们都能这么幸运,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多机会?!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与机锦合作,成为他串暗线的一环。”
“太子利用我也好,把我当玩意儿也罢,但他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为了压制玄微的修为,机锦让你用骨瘴中断了他的历劫,所以他修为由此停滞,且若有旁他刺激,将极容易走火入魔。”
乌须平静道,“而这个刺激,你们也早准备好。”
他们准备的便是乌云盖雪。
这一局中乌云盖雪若是被逼到极处,投靠机锦将成为其一大助力和靶子。
若不投靠,玄微君对自己昔日情之所钟反复试探,令其身死,就算不走火入魔,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干涉九天事务。
再者还有骨瘴在他身上,机锦有的是办法拿捏这位仙尊。
但机锦没有算到,水莲洲一案里自己被反将一军。
乌云盖雪在水瀑里便发现了针对龙君的同样路数的谋划,并告诉了玄微。
虽最后他们两人的结果与机锦估计的差不多,机锦却将自己的太子位子也搭了进去。
可谓两败俱伤。
而眼前这只桃花木,不过是机锦计划里的一步暗棋。
“你有无想过,若来日东窗事发,你如何应对。”
“本不会东窗事发!”倚妆彻底豁出去,嘶吼道:“岁年,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只是天渺宗上一株不能走不能动的桃花木。”
他的粉衣卷起桃花瓣,每一片都仿佛是一片恨意,“你们防我忌惮我,贴我禁灵符,那个苏弥,所以我也要她死!纪沉关呢,他对你倒是一往情深,我救了他啊,我用内丹救他,他却还是只在意你!”
“我为何要往外跑,我以为我也会遇到知心人,只有机锦给我起名字,只有他愿意倾听我的愿望!”
倚妆高声道:“那是个乱世啊,那个乱世谁都能砍我杀我,我若不为自己活,你们会管我吗?!”
“所以你决定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乌须道。
“对!纪沉关哪里会护着我,但玄微不一样,我宁愿他对所有人都冷漠,也不要区别对待。”
倚妆喘着气道:“岁年,你我同为妖,就因为你是猫便更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我呢,那样孤零零站在天渺宗里,没有人听我讲话,没有人真的喜欢我的花,我站了成千上万个日夜。”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样寂寞的岁月里去,曾经他也很感激岁年,是他带他离开了那片土地。
然而后来,他也不止一次记恨将他带出天渺宗的这些人。
为何要让他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为何要让他了解什么才叫纵容喜欢,却不能拥有?
有了灵体在外游历时,其中也不乏喜欢他的人,然而他们要么寿数太短,要么含着私心,没有人比得了纪沉关。
再后来,他遇到了机锦,这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九天太子,他问他是否愿意帮自己一个忙。
从此以后,倚妆便不再是凡界的桃花妖木,而是九天神木。
机锦说,谁会想到,在这局中发挥至关重要作用的是你呢?
倚妆知道他是看不起他,但听着这话也觉痛快。
是啊,虽能想到,这盘棋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灵,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我没有说谎,岁年,我是真的羡慕你。”倚妆抬起头向乌须道:“你们这种天选的仙,即使失败了一辈子,也还有再来的机会,你看,你居然成了冥君。”
“你有那么多东西,为何要让我看到,为何要一边什么都抓在手里,一边与我做什么好友。”
“你错了。”乌须道,“从来没有更多的机会。”
一句话乘着风传入倚妆耳中,他突然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半晌后倚妆眼一闭,问道:“你要如何处置我?”
乌须将留音珠捏在手心把玩一阵,道:“倚妆,你既要当九天的桃花木,便由九天你依附的仙尊来定你的结果,这位仙尊糊里糊涂,本君自是愿意提醒他。”
话罢便转身离开,却没有真的放过,他向来反复,指尖微动,封口术钉入木中,随之身后倚妆哀嚎一声。
那枚在九天重新修炼出的桃花内丹已飞入乌须手中,其上淡淡的紫红萦绕,将纯白的内丹染成斑驳的颜色。
披银殿内,玄微枯坐内室。
大门豁然洞开,乌须君大刺刺走进来,将调整删减过内容的留音珠扔给玄微仙尊,道:“给你送点好玩的。”
第二十九章
读毕乌须君扔来的留音珠,玄微去了一趟深庭。
回来后,他手中尚有神力描绘法阵的余息。
仙尊缓缓坐下,自披银殿的菱花窗往外望,庭中花木纷坠不休。
像是永无止息的大雪。
在玄微罕有的能被记住的梦中,他曾反复回到琉璃刑台。
千步台阶覆满霜雪,拾阶向上时,走过的脚印被尽数掩埋。
他无数次地来到这里,却永远走不到头。
风雪后有两道沉重的锁仙链,拉到极致,锁身挂出千百冰凌,视之生寒。
在这两道铁锁下,跪伏着他再也记不清面貌的人。
玄微仙尊权柄至高,连天地也可入袖,习于将局面框定在可把控的范围内,将意外的变数掐灭于萌芽。
这样九天便不会陷入当年的混乱,人界也不至在百年间兵戈不止。
罕有他无法应对的局面,玄微是这偌大棋盘上的执子者。
他不会允许有颠覆此间的恶果出现。
审讯机锦的那几日里,这位仪态端方的太子几度嘲讽于他,问他是否想要权御九天,又有哪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野心。
观他者如镜照,这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才是野心不小。
玄微仙尊不贪慕权力,太子机锦是误判了他。
实则,这位殿下私下的风评,玄微多少有从月灵处听得。
但只要他能安分地当他的储君,即使是蛮横点的性子,玄微也不会多加干涉。
亦或是说,天赋权柄的仙尊早已习惯于权力,岂止是区区一个天帝之位可诱惑。
他没这个功夫去争权夺势。不如在殿内多读几卷书、多饮几杯茶来得自在。
然而作为司掌人世六个时辰的仙者,玄微每日要读大量的文书,他要司月相、镇生灵梦欲、自夜中聆听是否有超过因果的、如骨瘴之流的异样出现。
这些本不是全由他来做,在九天深陷七情六欲的混乱前,玄微已将权柄分散出去。
但他的部下们今日杀个情敌,明日夺个法宝,为博心上人一笑,不惜逆转月力,牵引出万里外某沿海诸侯国的水祸,致使当季水产不足,田地颗粒无收。
玄微将他们逐出门下,自己重新管了起来。
那段日子有太多的变数在发生。
一茬一茬野草般疯长,压也压不住,割也割不完。
所以当乌云盖雪出现时,玄微仙尊本能地对其不认可。
就像他开始怀疑太子机锦的某些目的与骨瘴有关一样,他并没有因对方身份给出半点信任。
早在岁年的渡劫雷云聚上天穹前,太子机锦便已将乌云盖雪的过往简略写好了揣来。
只是碍于其与玄微在凡间的因果,机锦口述了岁年的过去。
“是只叫岁年的妖。”
“原身一只黑背白腹白爪的猫咪。”
“镇压骨瘴百年,吞骨瘴灵智与其相融,可纵骨瘴之力。”
以及,飞升九天是为了一个凡人。
“乌云盖雪与仙尊您有关。”彼时机锦含笑把那薄薄的纸张收入袖里,为这猫妖简简单单的生平做结道:“不对,是与仙尊您有情。”
玄微怀疑所有的情爱。
尤其是这样的情爱,目标指向自己。
许久不曾出现的渡劫玄雷劈了整整三日。
玄微在九天上听了三日的惊雷。
他面前的棋盘黑子渐占上风,与他对弈的玄夜上神笑他心不在焉。
直到最后一声重雷响起,连九天的天壁也被晃亮了一刹。
月灵前来禀报,那位已顺利渡劫成功,不久便将飞升。
“切。”玄夜君撂了手中的黑玉棋子。
“叮啷叮啷”几声,清脆地像是冰霜爆开。
玄夜君嘲弄道:“挺厉害的啊,玄微,你后头有的忙了。”
另几枚白子被玄微放回奁中。
那时,他真心实意希望乌云盖雪不要来。
不如去轮回,去脱离骨瘴,去做只新的猫咪。
玄微在九天见到乌云盖雪,其实比岁年以为的时间要早,并不是在龙君发病后。
早在岁年与那名仙侍搭云彩去到聆听天规天训的府邸时,玄微便已知晓门外来的是谁。
他本应当在这时与其见面。
但不知为何,玄微不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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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眼神,太过炽热,也过于容易招惹祸端。
所以他让青衣的侍从将他们拒之门外。
再来便是迎仙宴后,乌云盖雪从天而降,扑住他的衣袖。
因骨瘴对灵力与气息的掩盖,玄微确实没有及时认出那黑漆漆的毛球就是飞升上来的岁年。
他不会去碰来路不明的生灵,不是不喜,而是总隐约觉得碰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后续。
他当做这是仙者的谶感,便用神力划破了衣摆,转身走上云辇的玉阶。
在云辇上坐定后,玄微想:黑乎乎的团子,还蛮可爱。
龙君的失控是由机锦一手安排,但彼时太子告诉他这是在将计就计。
砚辞的伤势波动早已被发觉,兰阁内也设有禁锢他的阵法,是机锦将法阵解开,放了龙君冲出来。
那阵法是砚辞亲自画下,就是为了能困住自己,等到他再回头去想这个经过,必能明白其中缘由。
后来机锦去往兰阁请罪,龙君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这般费尽心机设下考验,不就是从最初你们便给猫咪盖棺定论了么?”
太子解释说这是防患于未然。
乌云盖雪开的镇压阵法是当镇兽时习来,如今仙胎能收放自如,换成还是妖胎时,不知要耗损去多少精血灵力。
百年功绩,玄微敬他坚守,可也该到此为止。
这样渺小的生灵怀有骨瘴的大能,他因情而来,若是有日因情而去,不知要为人界与九天招来多少灾祸。
这天下苍生究竟在哪一次真正被陪葬进去,也未可知。
况且子夜鉴还是玄微的法器。
在岁年以为的重逢时,玄微仙尊劝那一篮子猫说出自己的愿望。
他真心希望这可爱的团子能诚实一点,他想要什么,九天皆会尽力满足。
哪怕他想要情爱,自己纵然不能真给,做做样子也是可以的。
但尔后玄微发现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只是做做样子地去关注。
岁年不是倚妆,桃花木受限于本体,大多时候只能安静地待在院中。
当初飞升时,这只桃花妖本体的一截留在那凡人宗主的血肉魂魄中,以至于被他跟了上来。
到玄微这个境界,他或多或少能探出因果,自己确实欠了桃花木一场救命的恩情。
自出了洗尘池,这桃花木妖便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请求尊上的原谅。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桃花妖回答说:“倚妆不想再留在人界了,不想风雨飘摇,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想要被强大的神明庇护。”
倚妆是如此直白。
玄微应允了他的愿望。
而岁年则令他捉摸不定。他变扭地与自己斗脾气,不肯讲半句软话。
在还化不回原形的那半个月里,谁都可以去摸乌云盖雪,连月灵们那没有温度的双手都能去顺顺乌云盖雪的背毛。
唯独他玄微不可以,只要靠近,乌云盖雪就会飞快闪到别处,有时还特意绕道走,不与他打照面。
可这只乌云盖雪又太懂欲盖弥彰,他时常出没在披银殿的各个角落。
有时在他批公文的案几下咬笔,有时又在屏风上走平衡道,或在书桌上推茶杯,或于廊下四仰八叉晒肚子。
这给玄微仙尊一种错觉。
他的殿内,无处不在长出猫咪。
还有,原来他肚子上的毛真的像雪一样白。
等到半个月后岁年能够变换人身了,也重新用这副身体去体验了遍披银殿的犄角旮旯,还屡次想要闯出去,是个没有耐性的样子。
但自从在深庭险些因骨瘴伤了桃花木,这脚步无声无息的少年竟变得安静了许多。
他真的成日里待在书房,月灵们来汇报,猫咪在读人界的诗文。
不久后,阿霖告他私下带负责书库的月灵出去,在房顶上待了一夜,还给对方起名字。
阿霖将岁年读的书册递交上来,书页上面沾了几根或黑或白的毛,真不知是用眼睛去读,还是用肚皮去滚。
念及此,玄微没有注意到下方的阿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侍童看见这位从来冷面的仙尊眼中,竟浮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玄微知道,月灵名唤阿凛,这只朝生暮死的月华灵体不知她择中了怎样一首悲诗。
——云生凛凛一年岁暮,黄昏夕阳下,蝼蛄声声,晚风已凉入骨。他乡的游子呵!连抵御寒冬衣裳也无。
几日后,太子机锦知晓了岁年骨瘴要伤及桃花灵体的事情,阿霖是他的眼目,这个消息被其私报上去玄微倒不甚在意,这仙童还不到被收拾的时候。
机锦说那该再试探试探乌云盖雪,玄微点头允许。
雪域中玄微未料到岁年与凤君会彻底唤醒那骨瘴藤蔓。这些东西早在九天混乱前便在此地扎根生长,等到被发觉已挖空了雪山,但因此地是古神遗址,兼玄微的阵法压制,皆已失去生气。
原本不会有这样大的意外。
机锦认为是岁年诱活了骨瘴藤蔓,玄微并不认同。彼时玄微境界已臻,急于闭关,还曾叮嘱弟子不要让乌云盖雪到处乱跑,也允许他那几个兰阁的旧友前来探望。
不为别的,只因猫咪看起来实在过于孤独。
机锦擅自安排了捡月樨玉的考验。
事已至此,机锦来问他要子夜鉴时,玄微想的是既然岁年这般让太子疑心,不如就彻彻底底让他证明一次,也好过这般无休无止的试探。
他命令他按机锦说的做。
乌云盖雪的气焰像是在刹那间被泼了盆冷水,他本就寒伤未愈,雪域归来骨瘴藤蔓未如何伤到他,但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侵入经脉。
出关后,月灵们同玄微说,当时凤君小殿下受伤,连族中的朱雀火丹都请了出来,可谓万千关照于一身。
玄微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给乌云盖雪准备。
分明他已通过了重重考验。
他没有失控,没有被骨瘴夺走神志。
仿佛关心他,成为了玄微所不耻的行为,仙尊难以面对心中不断涌出的杂念,将其当做乌云盖雪的计划。
可岁年仅仅是在某个月色如银的夜里,从花格子窗后偷偷地看过来。
那对碧绿的眼珠令玄微心生悸动,在那一个瞬间,玄微识海中闪过几个不切实际的假设——
如若他不是骨瘴的寄体,只是从凡界努力飞升的大妖……
如果那对眼中,没有装着自己无法理解的欲望……
他或许会把乌云盖雪抱到膝头,轻轻挠挠他的下巴。
龙君半夜偷猫而去,倚妆灵体波动,玄微多少能猜到这桃花木的故意,却没有点破。
桃花妖害怕失去庇护,而岁年究竟害怕什么,玄微想不透。
小妖卧床养伤的那夜,邀请他同榻而眠,踹他、咬他、又抓住他的手不肯放,玄微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好的脾气。
小妖任性地向他这边拱,快要将他再挤下去,用的是撒娇的语气,说的却是足以动荡九天的发现。
玄微在为倚妆治伤时都无法明了,乌云盖雪为何会有胆量把那样直指九天太子的证据,没有保留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信任么。
……都是因为那个纪沉关吗?
这是玄微首次,正面去念及自己历劫时凡人的名字。
真言术下的桃花妖道:岁年是放不下纪沉关这件所有物,他曾完全拥有纪沉关,所以始终没有放下。
而玄微一霎那间生出了个有违他所有认知的念头。
能被乌云盖雪完全拥有,似乎也挺不错。
可要是只要时间够长,只要是对他足够好,乌云盖雪就会这样交付信任吗?给纪沉关、给玄微、给砚辞。
那他的信任也分文不值。
玄微提笔写下请龙君提防骨瘴寄体时,想过若是乌云盖雪需要的是信任,他甚至慢慢在天长日久中给他也无妨。
但若要乌云盖雪想要情爱。
那样肤浅、狂妄、冲动的情爱。
他玄微绝不会给他。
尔后他分了缕神魂在机关木偶中同龙君他们下界。明明已因暗查太子机锦忙得不可开交,玄微仍会不时抽出空来,借由木偶的眼睛去观察岁年。
乌云盖雪在人界的状态显然更加放松,他与龙君相处时,亦无在披银殿时的难以捉摸。
他高兴了便开怀大笑,不舒服了就赖在床上不肯起,他干预人界的因果,丝毫没有已为仙君,跳出人界因果规则的自觉。
他站在颓圮的土墙前,静静地注视乌云盖雪与那对人类兄妹嬉戏玩雪,为他们指引装满食物的宝箱。
尔后岁年化形折返,自微冷的冬日阳光里走来,是有别与他平日里的稳重。
水莲洲的布局已在弦上,可就是在那个刹那,玄微想让这枚黑子退出棋盘。
然而岁年仍在他的引导下走到了该至的位置,中途虽有波折,但并无太大的差池。
仙者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但若要是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机锦拉下来,便防止了未来骨瘴的灾祸。
乌云盖雪的污名已被玄微洗清,他成为了留在九天青史上最年轻的名字,猫咪在人界便是镇压骨瘴的高义之士,来到九天后仍不改初心。
玄微将记述了岁年功绩的文书收合,这样的功德即使转世,也将大富大贵。
乌云盖雪可以有十九世喜乐平安、顺遂无忧的人生。
做完这些之后,殿外的龙族也未离开,龙君昔日将自己的种族保护地太好,报喜不报忧,待到他们知晓了九天如何对待他们的将军,便自五湖四海赶来九天控诉。
天君与他传信,可否请身覆骨瘴的仙君为龙蛋治伤。
玄微去了琉璃刑台,留给岁年两个选择。
他不认为岁年会选第二种。
可恰恰,乌云盖雪选了后者。
岁年永远是玄微计划里的变数。
他隔了茫茫的风雪,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出的这个决定,龙君固然为岁年舍命,可龙族有不死之能,变成了蛋还能回来。
他只要说不想,玄微便能让他不做。
可那时他说了什么呢?
玄微的记忆在某些时刻会出现严重的断片,他慢吞吞地自言自语,那时岁年说了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我若说我想活,仙尊你有方法吗?”
唯有这个,玄微仙尊没有方法。
岁年此世必死无疑。
他已走到这一步了,那暗中种在乌云盖雪心脏上的月印将成为直指太子机锦的证据,若不拿出这个来,岁年将永久是与骨瘴勾结的重罪仙者。
琉璃刑台上风雪满目,乌云盖雪连个正眼也不想给他,但仍在子夜鉴的回鸣声里颤抖不止,如果他还是本体,全身的毛都会奓起来。
取出内丹并不会损坏岁年的仙脉,他转世了也是有仙缘的凡人,与九天的因果将烙印在他神魂里,十九世不灭,他永远是乌云盖雪的性情,这点不会改变。
也许有一日他可以再飞升九天,不被猜忌不负骨瘴。
他还能再来披银殿,到那时,玄微便或许能与他不再试探地交谈,在阳光温暖的午后,放下一切的谋局与忌惮。
乌云盖雪入养龙池,玄微着实忙了一阵子,清心咒几乎一刻不停在用。
九天的月夜亘古寂静,彼时因太子案发,管弦丝竹的晚宴少了许多。
远远听得有洞箫声自云海扁舟上传来,箫音如泣如诉,哀转不绝,是兰阁的花灵在为友人们唤魂。
玄微出现时将那只花灵吓了一大跳,紧紧抱住自己怀里的花盆,其中栽种的墨荷颤巍巍地抖。
仙尊以往非必要不与任何九天生灵聊话,一来他们敬他也畏他,二者觉得实在没个必要,不如回去批文书。
但今夜他找上了这花灵,或是因为他的箫声太哀伤,亦或者根本无法给出个明确的理由。
墨荷花灵缩在小舟的舷边,半晌才回过神来向尊上问礼,握着洞箫的手指发白。
玄微不解他为何怕成这样,墨荷的眼泪一下便流了两行,他问道:“玄微尊上,年年是不是已经死了?”
玄微默默片刻,如实道:“尚未。”
墨荷花灵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本体花瓣上涌出成串的露珠,他边哭边胡乱擦脸,形容一团狼藉,道:“才不是这样!我听说了,年年也要死了,他们都不在了!”
“兰佩姐姐、龙君、阿棠、年年!为何偏是我抓阄要抓到留阁,为何不让我也去水莲洲,我守着兰阁有什么意思!”
扁舟摇晃,花灵半点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反驳了一位仙尊的话,他哭得如走失的孩童,顾不得眼前人是怎样的身份。
当初抓阄谁来留阁,墨荷还生了好大的闷气,一连几天都不想出门晒太阳。
年年来问他兰阁人去了哪里时,他仍在为这糟糕的运势赌气,那可是水莲洲百花宴啊,有多少好看的好玩的。
他始终怀着点不高兴,一边在院子里给兄弟姊妹的盆浇水,一边唉声叹气,心里头盘算,等这些人回来他非要讹他们一笔。
然而他手边的玄草在瞬间枯萎。
墨荷花灵一愣,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周遭花草一盆接一盆枯死。他慌了神,没人知道这只花灵是如何独自面对这无法逆转,不知定数的凋谢。
那日兰阁外,有仙侍曾见到墨荷双手抱了五六只盆,背上还用绳子捆了好些花草,向医仙的府邸冲去。
他没能反应过来是水莲洲出了事,还当突如其来的怪病。
墨荷害怕到腿软,重重地摔倒在地,没有一盆花受伤,但等他才赶了一半的路,所有带出来的花草均已枯干焦脆,一碰成灰。
再之后水莲洲案发,墨荷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不久骨瘴致使银河决堤,水淹兰阁,他将所有花盆搬到屋顶。
直到深夜,他坐在一片枯芜的夜风里,兰阁中唯有梅花林与他遥遥相对。
他想起那夜他们为等自己的同族点墨荷开花,在梅林边吃酒玩乐的情形,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嚎叫。
他哭了太多次,本体都变得干蔫,后来玉融仙君把他带回披银殿修养,直到几日前他才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便夜夜出行,在银河上泛舟。
玄微安静地听着墨荷花灵语无伦次的讲述,到最后他双目干涸,怔怔问着眼前无所不能的仙尊。
……到哪里可以寻得那骨瘴里走失的魂灵,那里有我的兄弟姊妹,那里有我的家人。
这一盘棋外,还有被留下来的苦痛,玄微没有算到。
任何的安抚皆无用处,玄微便伸手向他要来洞箫,吹了一支九天引魂的古曲。
墨荷听得眼眶愈红,但曲中镇静神魂的作用令他暂且平复。银河上夜里颇冷,他呼出口热气,哑声感叹道:“是年年吹过的曲子啊。”
玄微有刹那的失神,放下洞箫对墨荷说了声节哀顺变。
银河上的波光容纳了星辰的碎片,玄微识海中突兀地出现一个画面。
乌云盖雪的眼睛里是万千星子,他放肆地欢笑,伸手要来牵他,手里是三件各异的法宝。
玄微从未见过那样的岁年,纯粹得愉快使他仿佛如获新生。
回到披银殿内,有月灵捧漆案前来。
“尊上,这是琉璃刑台差人送来的岁仙君的贴身之物,当日搜查均被扣押下来,而今他们不好处置,请尊上决断。”
玄微让月灵上前来,不大的红漆案上,不过一个猫咪状的竹编玩具、一兜饴糖、一把乌黑的短刀、一支玉笛。
只消一眼玄微便能看出玉笛中内藏法阵。在雪域,岁年发动过不属于他力量的屏障,水莲洲里骨瘴借由他的身体启动了一方剑阵。
铭有“沉”字的屏障太过昭然,纪沉关即便死了,用这样的方式也要证明,他曾是猫咪最亲密的人。
而在剑阵中,他甚至留有自己的影像,挑衅自己的同时也是想让岁年睹物思人么。
玄微道:“拿下去吧。”
月灵欠身退离,走至门边却听尊上改变指令。
“笛子留下来。”
“是。”
玉笛被重新捧回,玄微将其执在掌中,探出其内封存的是迷心的阵法,可照见中此阵者的心魔暗渊。
玄微指节微动,想将其毁去,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在意了,便将笛子随手搁在了桌头。
这爱恨嗔痴,来得太轻易和没有道理,如骨瘴之毒。
纪沉关真的爱岁年吗,岁年又如何证明自己的爱,那样微末的生灵,要如何认清自己的一生,如何与芸芸众生相比。
玄微心头一哂,缓缓收紧了五指。
本君绝不会如那凡人一般走入这迷局中。
——绝对不会。
第三十章
月灵们手捧文书穿行往来,薄薄的身影将洒入回廊的银月光华切断。
来到尊上的书房前,月灵恭恭敬敬地通传,再走进那片长明的灯火里。
气息流转,他们与同样来送文书的同族打了个照面。
两批月灵竟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读出了几分脚不沾地奔忙的无奈。
暮生朝死的他们自是不会知晓前代月灵的工作量,还当皆是相同的忙碌。
纷纷感慨起前辈们的辛苦,再成为后代口中辛劳的前辈。
如此日复一日,玄微不停地驱使月灵去往九天各处,处理太子机锦留下的烂摊子。
往日太子掌权时,九天面上一派祥和,宴会丝竹声常彻夜地响,美酒的芳香能传出去十里,仿佛无处不是快活。
如今太子远遁不知去向,九天像是被骤然掀开了覆于表面的绫罗,实则其下早已腐朽不堪。
欺压频发,踩低捧高,仙府掠夺至宝,资历轻的仙君乃至仙侍皆各投各门。
私下凡间者众多,甚至有引诱凡间貌美修士,豢养于府中这等的骇仙听闻之事。
天君本就有重伤在身,加之亲生儿子竟会与骨瘴勾结,对其打击颇大,接二连三的舍命控诉牵连出的大案使他难以维持,便请玄微君代行权令。
如此连续忙了四五十日,才暂时稳定了局面。
原先每日文书雪花般送往晖明殿,后来不知为何,玄微君将批复的地点改成了他的披银殿。
众仙叹道,即使是玄微仙尊怕也是被高强度的公务折磨的够呛,要在自己府上才能舒缓几分精神。
可事实上披银殿非但没有缓解玄微的精神,还愈发使他状态浮动。
再搬回去,却又是不想。
他不知如何解释自己这心思,只当做是水莲洲上幻术遗症,白影憧憧,像是在急切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清心术已用得快要失灵。
唯有在披银殿内,仿佛才有几分安心。
可这里处处是乌云盖雪生活的痕迹,教他不能不去注意。
猫咪竟用那短短的半月,完全攻占了他的宫殿一般。
负责洒扫的月灵们不能给后来者留下文字,规矩里说,所有的摆件均不可擅自移动。
因只要挪一次,后面的月灵就会原封不动地放在那,然后几百年也不会变。
少有的几个仙侍也遵循这个规矩,如果有特殊增加的吩咐,则会用留音石录下。
录好后将其悬挂于殿内指示处,新生月灵化形后,便会根据自己负责区域的留音石的内容去执行。
岁年虽在这里没住多久,但他离开后玄微也未再回来过,玉融则前往族内秘境历练。
没人记得这茬,这就导致因乌云盖雪的入住,披银殿里新增的事宜都还每日照旧在办。
譬如,他住的小阁月灵从来不去,因乌云盖雪领地意识极强,有只月灵在推门进入后把,曾把他吓得四只脚都离了地。
于是这只月灵便请好说话的仙童留音:“勿闯东南阁,易惊吓猫咪。”
再比如披银殿各个有桌子的边上都挂了留音石:“瓶瓶罐罐远离桌台,可滚动之物远离桌台,有猫咪出没,易掉落。”
“若有黑白色猫咪盯鲛绡白纱许久,请及时将其抱走。”
“此木椅出现划痕无需惊讶,乌云盖雪磨爪而已。”
“年仙君到处睡觉,正常绕过即可。”
有时还会有月灵自己的记录留音,以前玉融会定期清理一批,近来却没来得及把这些留音石都回收。
故而碰一碰它们,便还能随机听到一些零散感想。
“岁年仙君的衣袍有时是他毛毛所化,请夸他好看。”
“猫咪毛可收集,仙君同意了,能扎毛毡扎出小猫咪!”
“梳毛工作极好极好,分到此的月灵你有福啊。”
偶尔岁年还会与他们回话,此类接龙在厨房最多,在灶头挂出了一串留音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披银殿的特色装饰。
“后厨重地,小心猫咪突击,小心鲜鱼失窃。”
岁年说:“太坏了!记得留两条给乌云盖雪啊!”
左边有枚留音石接道:“清蒸最佳,岁仙君喜欢。”
岁年回道:“嗯嗯,炸鱼干也很美味。”
再右边接道:“吃不出味道呢呜呜。”
岁年安慰他和后来的月灵道:“不怕,我也吃不出甜,你看着它高兴了,就是这个的味道。”
风廊下有块留音石这样说:“此处乌云盖雪频频出现!”
玄微发现月灵若得闲时,便会往那里站站。
在日出前月灵们更会聚集在此处,玄微问起,他们便如实道:有位岁年仙君会在这里与他们告别。
若他来不了,便是因仙君又受伤生病,不要去打搅他,在心里默默与他说再见就行。
若实在想听,有块留音石里记下了年仙君的话。
他说:“再见啦,你今天真好看啊,特别的好看。”
月灵们不可被起名,不能识文断字,终其一生都在披银殿内,不沾染与仙君们的因果。
不喜仙侍的仙者殿内,或多或少皆有此类灵体,暮生而夕死。
岁年受过教训,不再与他们多谈外界,但仍用这样的方法去教他们开心。
正如昔日阿凛,若此生只余一日,那定要是愉快的一日。
在这一日里,将会有只乌云盖雪随机出没在各个地方,或会有位年仙君来打招呼。
披银殿中,没有一只月灵把岁年已经离开的消息放入留音石,日复一日,总有月灵在等他出现。
传说,披银殿里有过一只猫咪。
玄微听罢月灵们的讲述,在书案后坐了片刻,提笔欲再批文书,不知为何迟迟落不了墨。
他开始回想岁年究竟是怎样的性子。
越想越发觉,除了是骨瘴的寄体及机锦曾告知的人界经历,他竟全然不了解对方。
乌云盖雪似乎任性妄为,却从未犯过太出格的错,他骄纵喜奢,亦住得了兰阁与破旧的客栈。
他总在口是心非,明明放不下纪沉关,却又每日嚷嚷着要离开。
玄微总担心他生出变故,惹出祸端。
但没有一次,他真正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书房里清冷的像是冰雪所砌,窗外有月灵们在扫去阶上落花,衣袖扫过木廊的地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玄微恍惚中听到有“吧嗒吧嗒”的爪垫踩过的脚步声,乌云盖雪总是走得飞快,像是道黑色的毛茸茸的闪电贴地而行。
玄微按住额头,捏紧了手中的笔。
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压了支玉笛,自从这支纪沉关的法器放在这里后,玄微便会常常有这般的思绪发散。
可人界法器哪里能影响到仙者呢。
清风从窗台外吹来,悬挂的笔杆轻轻碰撞,他听见自己的茶杯发出“叮”的一声,脱口而出道:“放过我的杯子。”
正在汇报近期情况的玉融一愣,道:“师尊?”
玄微抬起头,那一刹那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但弟子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诧异。
仙尊眉头蹙起,放下了笔对玉融道:“你去趟人界,收集乌云盖雪的过往。”
文书下的玉笛被抽出,放入其后的书柜暗层中,再设下封印。
玄微不会任由这凡人的法器去迷惑自己。
他判断纪沉关顾念岁年,是因他们相互陪伴了对人族而言漫长的岁月。
……若自己足够了解那些年的经历,仍可无动于衷,那么他是否可以坦然放下这段过去?
玉融垂眸,合袖道:“是。”
徒弟不善言辞但办事向来扎实,这次耗费的时间却委实久了。
玄微从未有一刻如此关注门扉外的动静,每每见是月灵,便有些焦灼烦闷。
直到玉融回来。
他查的不顺利,身上甚至携了黄泉的水汽,显然是去过冥府。
那莫姓的代掌事给他调了关于岁年的记载,说除了当骨瘴镇守,他也只是有着作为妖很平凡的一生。
看啊,玄微想。
不过如此。
谁知就在当夜,玄微做了一个梦。
他作为司掌夜间的神明鲜少做梦,梦所指向的均是谶言,可这回他做了个无法解读的梦。
只能理解为日有所思。
他梦到一处碧草连天的青坡,天色晴好,蝉声阵阵。
坡顶上立着漆红的秋千架,岁年坐在上头,穿着清爽颜色的衣衫,光着脚,一下一下地点足借力,让那秋千高高荡起来。
衣袂轻动,他的发丝在风中被吹起又落下。
玄微对他道:“吾了解了你的过去,不过如此啊……岁年。”
他想要让乌云盖雪生气发火,可是对方居然没闹脾气,而是点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玄微注意到他头上顶了个花环,编的倒是格外精巧。
蓝色的蝴蝶状的花,垂下淡淡的影,格外衬岁年的眼睛。
他是大晴天里躲在花丛后的猫咪,碧绿翡翠般的双瞳欲盖弥彰,揉着想要被某人发现的笑意。
岁年继续荡他的秋千,玄微就问他:“你在养龙池如何?”
“还行吧,基本上都在睡觉,有时候醒来,就陪砚辞说说话。”
“他一个蛋还能讲话?”玄微问。
“……我单方面同他聊天。”
玄微又问:“你为何不恼?”
乌云盖雪歪头,“恼什么?”
玄微道:“本君说你的一辈子不过如此。”
“要是这样才好了!”梦里的岁年无奈道:“寻常的一辈子都是不过如此的,有的人活到九十也没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安稳到命终,未尝不是种幸运。”
玄微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讲,岁年便摊手道:“好吧!当年是说要当叱咤风云的大妖,不过某个人还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到头来还不是成日里同本大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道挺拔的身影浮现在秋千架后,乌云盖雪像是注意到了,还故意不去回头。
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捏他的脸颊,岁年乘机在那人手心里蹭了蹭。
清凌凌如玉石般的嗓音里含着笑:“年年在说谁的坏话啊?”
“谁不回来就在说谁喽。”岁年眯起眼,是在埋怨的调子,神情上却是舒适愉快。
他呼噜呼噜的惬意着,嗔怪道:“纪呆瓜,害本大爷等了好久。”
那身影渺渺绰绰,随时会乘风散去,可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像是将这缕风也纠缠挽留。
玄微稍抬了下颌,眼中诸多情绪涌动,却半步上前不得。
直到梦境坍塌,他也没能靠近。
然而,他最终记得的是青坡半山,开满了蓝色的蝴蝶花,如同交织的纷繁命轨。
玄微仙尊自床榻上翻身而起,盘腿打坐,迟迟不能入定。
他便索性去推窗,让清凉的夜风刮入室内,驱散了仿佛自梦境里蔓延而出的,柔软缥缈的蝴蝶兰颜色的雾气。
玄微心下不悦,次日办公时月灵们都怵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高兴。
白虎再来汇报追查机锦的近况,无外乎就是不知所踪之类,玄微听得有几分厌烦。
九天的这些事处理起来无休无止,永远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君如此,太子如此,到他这里也不过如此。
玄微索性去庭院中透气,玉融按规矩要跟随侍奉,身后却缀了条尾巴,乃是个矮矬矬的小仙君。
近来,天君有意过继个孩子到名下,作为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一来二去竟送来了七八个孩子,定期会到玄微这里听他讲书。
其中这个年纪小的乳名炒栗子,与天帝有点血缘,被不知从人界哪个犄角旮旯翻找出来,塞到了九天帝君眼前。
炒栗子成日里往披银殿这跑,要玉融变成大白虎给他摸摸抱抱,算是彻底赖上了他。
但好在平日里懂事,并不会打扰大人议事,只乖乖站在门口,见大白老虎出来,眼疾手快拉住玉融的衣边,小跑着跟了出来。
玄微站在廊下观庭中落花,问玉融道:“你可去过凡间的云盖宗,那里可有青坡,可有花草?”
玉融不解其意,如实道:“回师尊,骨瘴曾在云盖宗附近爆发,其方圆百里的土地皆化焦土,弟子去时虽已重新长出碧草,却不曾见过花。”
“你如何看待岁年?”
玄微话锋一转,竟直接问了出来。
向来无所不答的玉融沉默了,半晌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师尊行礼。
炒栗子不懂白虎哥哥为何要行此大礼,眨巴眨巴眼望着他们。
玉融道:“师尊,弟子答不上来。”
玄微便轻笑,炒栗子以为他要发火,往后退了半步,抓紧了白虎的袖口,却又用小短腿用力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给玉融抵挡第一波尊上的脾气。
玉融用袖子给他遮了遮,对玄微道:“师尊,您若经历他的一生,或可有答案。”
从任何人口中所形容出的岁年,皆不是真正的他。
若不能心灵相通,又怎样能去轻蔑傲慢地评价,这是玉融从人界学到的道理。
人界罕有感同身受,但他们是仙者,他们可以做到。
“是呀是呀!”炒栗子也听过披银殿内的留音石,总是问玉融乌云盖雪在哪里,乌云盖雪什么时候来啊,玉融便只能哄着他。
炒栗子鼻子里出气,他自己在人界也有只三花,便道:“而且猫咪也不要谁来说它是好是坏啊,世上的人那么多,哪里都会喜欢猫咪呢?猫咪的爱也是很少的,只要它喜欢的喜欢它,这样就够啦!”
“若不喜欢呢?”玄微问。
炒栗子哪里预料到尊上会来发问自己,分明是害怕,小小的腰板还是挺了挺。
他是从人间找回的遗孤,上九天来前过了很长一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早已识遍眼色。
他知九天踩高捧低,越怯弱越被欺辱,于是从不轻易在人面前胆怯,他也规规矩矩行了礼,用老成的口气道:“回尊上的话,野外猫咪最是机敏,不喜欢它们的,自是会远远避开。”
“若不避开又是如何。”
“怎么会有不避开的啊!”
炒栗子鼓起脸思索片刻,顿时有几分伤心,原来披银殿里住了只这么笨笨的猫咪,它一定吃过很多苦头。
以前在人界,他就见过被抛弃的猫猫狗狗,主人带他们走很远很远,到另一座镇子上,让它们留在原地,从此一去不回。
它们便会循着气味找回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被斥骂殴打。
或者假若送的足够远,此间有东西南北四方大道,天地之广,它们再也找不见回去的道路。
炒栗子道:“那它便是伤了自己。”
夜深时分,玄微在书房坐了许久。
他将那支玉笛从封印中取了出来。
而此刻玄微也才注意到,这玉笛通体苍翠,却在挂穗前几寸,有抹淡淡的红痕。
他探到其中封存的法阵不可逆,甚至未必能承受住他作为仙尊的神力。
但他还是将神力注入其中。
阵法启动,晴山色的光华刹那漾开。
“沉”字一闪而逝,一只青蓝色的蝴蝶翩跹飞出,洒下细碎的光点。
周遭的景象在融化,唯有蝴蝶在眼前徘徊。
本君一定是疯了,玄微想。
他合上眼,沉入玉笛内的心魔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