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楼听就想到雪,想到那个照不亮的远方。
路是走不完的,雪也是想不尽的。
楼听拎着皮箱下火车,低矮的轱辘轧雪留痕,拖了一道不深的尾。他的行李向来不多,别的交换生提前寄出几大箱跨海快递,楼听省事儿了,他把东西全须全尾地归置到20寸行李箱里都不用硬塞。
时差颠倒混乱,他轮番倒车,还撞上春运,两天两夜没合眼,窗外一直是晚上,除了黑还是黑,见不到阳光,生物钟一再敲警报。
刚出车站就围上来几个揽客的计程车司机,楼听知道自己会被宰,干脆随便上了辆,人靠在后座掸落肩头半融的雪,司机扭头问小伙子去哪儿?
楼听静了几秒,像在犹豫是讲普通话还是讲磕绊的半城话能少挨点宰。
随后他吐出喑哑的几个字:“龙栖公墓。”
零下二十度车里都没开空调,司机也够抠的。一口白气和话同时吐出,徐徐散不尽。司机陡然一转身,捕捉到腾云驾雾的楼听,眼瞪得老大,像在分辨发出声音的是人是鬼。
楼听眼皮一掀,眸光冷冽,嘴角的弧度很好看,逐字重复:“龙栖公墓。”
画面定格良久,司机僵着身子坐回去,咔哒扣上安全带,眼珠斜睨看向车镜,后座是一个鲜有白衣的乘客,如今什么都和夜色融为一体了,那张俊逸的脸就苍白到骇人。
前车的尾灯打了个闪,青蓝色的光渗进玻璃,映上楼听的脸,鬼气森森。
司机不自觉地抖起腿,那束目光几经折射地逼视他,他压着惧意开口:“小伙子,今天是大年夜,还下大雪……”
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被舌头飞快带过。
“就一百八吧,干完了这单我也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动筷子呢!”
楼听莞尔,笑得不深,眼底似讥讽似轻蔑,委实瞧不起这些什么都要“避一避晦气”的顽固传统。
他把脸埋回毛衣的高领,棉衣拉链也拉到顶,在面前筑成一道城墙,靠上椅背,头别到一侧,闷不做声地应允了天价计程费。
前后皆是暗夜,驶过的刹那白光乍现,在天地间折出孤冷的雪色,窗外景物流动,楼听眉眼寡淡地扫过万家灯火,那些暖黄的小光点在他眼底簇拥,又在远方模糊四散。
他像令人作呕的苍蝇趴在别人合家欢的漂亮蛋糕上,不悲不喜,却徒生出几分戏谑的快感。
计程车在距离公墓二百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司机满脸为难,用那种“真没办法,行个方便”的表情递给楼听一根烟。
高高举起,请您拿了赶紧走吧!
楼听没做停留,扔下崭新的二百块,夹起那根“紫气东来”别到耳后,拖着行李箱融入浓浓夜色。
楼听手握在站台上买的手电,质量出奇的能打,前路三十米一览无余,公墓无人修缮,这些死者无论生前成败功过,现如今各自焚为灰烬埋在千篇一律的墓下。他们只剩下一点儿不同——坟头草的高矮疏密。
风吹过这一页了,活人的今天仍是今天、明天仍是明天。
死亡是绝对包容的。楼听如是笃定。
他逐个辨认,在第44排第3列找到了李佳荷。西北苦寒,这么一小会手指关节就冻得僵硬红肿,拳头握不住。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惨淡,形销骨立。楼听蹲下身子拨开相框上挂着的残雪,脸上没什么表情。
离近了,看见篆刻的两行字:“设异日肩披芦絮,须知后母即亲娘。”
手电筒“啪”一下被熄灭,他垂手而立,注视片刻,天寒地冻,楼听像尊挂不上彩的冰雕。
而后他捻起一根没有火光的烟叼在唇间,无端萧瑟:“妈,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