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正月
民国二十三年
南京
那个时节,江南的雪就像是多情女子眼角的泪,梨花带雨,凄凄切切地飘落在苍茫的大地上。苏公馆的主楼为白色,被金陵人称为“白楼”。白楼门口一对石狮,在雨与雪的拍打下相对而立。
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女子身着黑色呢大衣,带着一顶黑色丝绒帽,短发方过耳,经由那对石狮之间,健步走向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
她是金陵船商苏继宗的长女,苏雨霖。苏家子女个个样貌不凡,尤其是小女儿苏雨清,更是容颜倾世,相比家中其他子女,苏雨霖样貌算不上出众,但那双明眸,很是灵动,看样貌也是一位清秀的美人,但平日不爱打扮,不留长发,只穿素色衣裳。
汽车沿着萧索的梧桐道缓缓驶出苏公馆。苏雨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对司机苏贵道:“爸一直不让我出去工作,这次怎么忽然主动帮我联系明诚报社?还大费周章地让王先生为我引见……”
她知道苏贵无法回答——苏贵是苏家收养的弃儿,一次重疾之后就成了哑巴,也正因为如此,苏老爷才对他颇为放心。这辆轿车对于苏贵来说还是小了一些,他身形魁梧,将近五尺七的高个在那个时代非常罕见。可能是家中能说上话的人太少,苏雨霖很喜欢同苏贵说话——其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汽车碾过井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停在了一个狭窄的巷子口。雪花在空中变成了雨水,敲打梧桐叶后缓缓落下。苏贵下车后,撑起一把黑色的伞,然后为苏雨霖打开车门。
“我自己进去吧。”苏雨霖接过伞,示意苏贵无需陪同。苏贵有些为难,苏雨霖笑着说:“你陪着我,他们肯定以为我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她接过了伞,转了一下伞柄,悠然走入了小巷深处。
石路上布满青苔,阴暗的窄巷令人难以喘息。苏雨霖走到报社门口,门是敞开的。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她顺着这个声音望进屋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身着中山装,背窗而立。屋子并不大,却挤了上百人,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他的演说。
“……每一场为寻求真相所打的仗,都充满凶险。我们之中,有人受过恐吓、威胁,有人为了理想不惜与至亲决裂,有人为了采访在穷山恶水间日夜兼程长途跋涉……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畏惧,因为我们相信,再多的困难,都无法阻挡我们前行的脚步!感谢你们来参加今天的笔试,无论你们最终是否加入明诚报社,请记住,手中有笔,便是战斗。”
演讲结束后很多人还围着他提问,那位演讲者见到苏雨霖后,礼貌地终止了大家的提问,赶忙迎了过来,热情地唤了声:“苏小姐。”
他姓潘,貌比潘安的潘,名兆新,是明诚报社的两位创立者之一。潘兆新眉目清秀,五官精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到他仿佛能看见古代美男子短发的样子。
“潘主编。给您拜个晚年。”苏雨霖点头示礼。
“不要这么客气,叫我兆新就好。”潘兆新道,我带你认识一下报社的同事。他先带苏雨霖朝着一位体态圆润丰满的女子走去,一边介绍道:“先认识一下我从《申报》游说回南京的才女,肖晗如。”
肖晗如本背对着他们,听见潘兆新唤自己的名字赶忙转过身,见到苏雨霖后兴奋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雨霖!原来王云五先生推荐的人就是你啊!”肖晗如声音颇有穿透力,她一说话,总能引得大家抬头望一眼。
“你们认识?”
“我们是金陵女中的同窗好友!”苏雨霖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转而对晗如说:“我都不知道你回南京了。潘主编居然能把铁胆女记者肖晗如招入麾下,真是不简单!”
“其他同事出去采访了,晚些介绍你认识。”潘兆新说话温文尔雅。
“有劳。”
苏雨霖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旁边的一张书桌上,桌上堆满了书,几张稿纸杂乱无章地散落,稿纸上还压着几个空酒瓶和一个半满的酒杯。
“哦对了,靖华和小朱也在……”潘兆新话未说完,档案室内忽然传来一阵严厉的责骂声,“这么重要的资料都能丢?再这样你就不要干了。出去!”
一个年轻男人低头从档案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抹着眼泪。
肖晗如摇摇头,“邵主编可真行,居然能把一个大男人骂哭。”
“我们这位邵主编呢,性情孤傲,如果他态度冷淡,你不必介怀,他对谁都这样。”潘兆新事先提醒苏雨霖,“我们都说他有魏晋风度——见一般人都以白眼对之,难得有他能青睐的人。”
苏雨霖笑了笑,心中暗暗道:真有趣,这不就是“目中无人”么,说什么“魏晋风度”。
潘兆新带着苏雨霖移步走向资料室,敲了敲门。资料室内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进来。”
邵靖华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灰色西装背心,头发有些凌乱,身材高瘦,容貌俊朗,眉宇间带着一种莫名的冷傲。他抬头瞥了苏雨霖一眼,又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并未理会。
“这就是我们明诚报社的创立者之一,邵主编。”潘兆新向苏雨霖介绍道。苏雨霖礼貌地唤道:“邵主编。”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靖华,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王先生推荐来的苏雨霖,苏小姐。”
“我们这儿没什么少爷小姐的,没通过笔试的都先去印刷室帮忙。”邵靖华冷冷道。
“我可以参加笔试。”苏雨霖从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人,自己又素来不服输,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斗志”,“如果笔试结果未能令邵主编满意,我自行离开。”
邵靖华转身看了苏雨霖一眼,说了句“好!”然后指了指背后的书架,“你在这里找一本书,半小时内完成一篇书评。”
“半小时太短了……”潘兆新话还没说完,苏雨霖胸有成竹道:“可以。”说着目光扫过书架,一眼便见到了那本英文版的《拜伦诗集》,她在英国游学时最喜欢读拜伦的诗,诗评方面也有些见解。
“二十分钟就够了。”苏雨霖说罢从邵靖华身边走过,然后伸手从书架上拿下那本《拜伦诗集》。潘兆新赶忙给她找了个座位,备好纸笔。小朱这会儿也顾不上哭了,有些怀疑却又不免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苏雨霖放下笔,抬头看了看钟,对邵靖华道:“十八分钟。”
邵靖华走过去拿起苏雨霖的文章,快速扫了一眼,便放下稿子,没有多言,顺手递给了潘兆新。兆新仔细阅读后,拍手称奇:“写得太好了!没想到你对东西方的诗词都有这么深的研究。”潘兆新一边看着霖的文章,一边评论道:“这一段对西方古典诗和宋词的比较,写得很好。还有……你怎么会想到用《江城子》翻译拜伦的诗?”
“我第一次读到拜伦的那句‘Whenwetwoparted/Insilenceandtears’……便立刻想到苏轼的那句‘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而且这首诗和《江城子》都是四段,所以就想到用《江城子》的词牌来意译。”
“文笔还可以,但深度不够。”邵靖华态度已不似先前那般冷淡,“还有,你如果要留下来,需要改掉词藻浮华的毛病。不以辞害意,是第一原则。”
“感谢提点,以后还有很多地方要向你学习。”苏雨霖语气谦逊道。
“你看过我的文章吗?”邵靖华问。
“还没有。”苏雨霖直言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学呢?”邵靖华神情严肃。
苏雨霖先是一怔,她没想到邵靖华会这么说,着实有些意外,但转而笑道:“我是个新人,报社里每一个人都有值得我学的东西。”
“以后这种没有意义的恭维话,在这儿就不要说了。”邵靖华说罢,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
肖晗如走到苏雨霖身边,递给她一张稿纸,对她说:“上面是我们近期打算写的话题,你如果一开始无从下手,可以从里面选择自己喜欢的话题来写。”
苏雨霖接过稿纸看了一眼,都是一些严肃的时评,她一个都不感兴趣。
“我可不可以写自己想写的?”苏雨霖问。
“你想写什么?”肖晗如问。
“比如的书评之类的。最近在《时报》连载的《尘》,我觉得写得很好,我可以……”苏雨霖话未说完,就被邵靖华打断道:“这种不入流的有什么好评的。”
苏雨霖本不爱与人理论,但此话实在令她心生嗔怒,便对邵靖华道:“我不知道邵主编说的是哪个‘流’,我看真正有才华的人未必想要‘入’的。”苏雨霖心中暗暗道:这人怎么如此傲慢。
“我也看了几章,写得还不错,只是现在大家都在关心国家存亡,谁还看一千年前的情情爱爱。”晗如评论道。
“写情爱,能写到这样悲怆深刻的,也不多。”苏雨霖不以为然。
“不过这个书评确实不太适合明诚报,我们没必要为《时报》的连载做宣传是不是?”肖晗如笑道,
“这我倒是没想到。”苏雨霖点了点头。
“你如果想写这些什么悲怆深刻的爱情,我劝你最好不要在明诚报社工作,这里可能没有你发挥的地方。”邵靖华冷冷道。
苏雨霖没有多言,情绪十分低落。从那一刻起,直到下班,她没有与任何人交流,一直在看《明诚日报》之前的文章,希望能找到一些“灵感”,可她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心中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早知道要面对这样刻薄无礼的人,还不如无忧无虑地待在家里。但细一想,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大不了也就是一个“忍”字。毕竟,她也不想一直做个无所事事的闺中少女。
结束了第一日在报社的工作,苏雨霖略带疲惫地回到家,刚喝了口茶,还没顾上休息,父亲就走到她身边,关心道:“第一天去报社,还顺利吗?我听说那位邵主编可不好相处。”
“他对我的文章不太满意。”苏雨霖语气失落。
“哟,我女儿受委屈啦?”苏继宗笑道,“做的不开心就不要做了,我就说嘛,女孩子家没必要出去抛头露面。”
“我可以的!我一定会让他对我刮目相看。”苏雨霖倔强地说。
“你可别把心思都放在写文章上,要与他交个朋友。关系熟络了,他自然不会为难你。”苏继宗道。
“我才不稀罕跟他交朋友呢!”苏雨霖心中对这位邵主编颇为抵触。
“霖儿,你如今既然出去工作了,就要学会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与人交往不看个性,要看用不用得上。你不是一直很佩服你文轩哥哥么?他一个码头工人出身,也能与那些文化人成为朋友。你多学学。”
“文轩哥哥特别尊重文人,但文人相轻。”苏雨霖猜想父亲可能听不懂,便解释道:“就是说,文人之间常常相互看不起。”
苏继宗是白手起家的船商,读书甚少,但长袖善舞。不少国货、洋货都是通过苏家的货船运输至上海、南京等重要城市。前些年,次子苏逸铭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有这么多棉纺、瓷器的客户,何不做一做百货生意,苏继宗很支持,可惜苏逸铭还没来得及做就染上急病,几个月后就走了。后来这件事就落到了长子苏逸凡的身上,由文轩辅助他,文轩既是苏继宗的助手亦是爱徒,二人在上海重新开辟一片天地。近年来,经济不景气,昌荣百货尝试对部分产品采用“寄销”的方式,不压货,不占用资金,卖出后才与生产厂分润。百货生意算是成功,只是没想到,船运竞争日益激烈,实业又不景气,加之苏家斥巨资建造豪华客船“昌荣号”,整个昌荣已然徘徊在危机边缘……
此时的苏雨霖尚不清楚家中的状况,也未能明白父亲让她去报社究竟意欲何为,只是一心想向邵靖华证明自己。
晚餐后,苏雨霖在书房随意翻着书,却有些心不在焉。
“大小姐,我去给你倒杯茶吧。”贴身丫鬟小慧道。
“小慧,你记得邵靖华吗?”苏雨霖问。
小慧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今天遇见一个人,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我也觉得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苏雨霖轻声重复着那个名字——邵靖华。
“是不是参加过同乐会?”小慧问。
“不会,父亲第一次办同乐会是两年前,两年内认识的人怎么会不记得。应该是很多年前见过。”
“那……老爷有没有什么朋友姓邵?”小慧尝试着帮苏雨霖回忆。
苏雨霖忽然想了起来——“邵靖华!实业部邵司长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六七年前,我写过一首《浪淘沙》……”
“大小姐,你写过这么多诗,六七年前的我哪里记得。”
“那天是邵司长带邵靖华来家中做客,我和邵靖华一人写了一半……”苏雨霖这才想起来她与邵靖华的初见。
那一年,她十四岁,还是一个无思无虑的少女。邵靖华也才十六岁,已通中日英德四国语言,并准备次年赴日留学。当巧苏家与邵家有了第一次“生意”往来,也便有了苏雨霖与邵靖华二人的初见。
她想起,那年初见时正值元宵。两人一见面,父亲先是交代了小辈之间的喜好,说二人都爱舞文弄墨,然后让苏雨霖带着邵靖华在家里逛逛。
邵靖华性格孤傲,几乎不言语,苏雨霖又毕竟年少,二人一路上相敬如“冰”。走了半道,性格开朗的雨霖却是按耐不住这光景,问了句:“华少爷,是否愿意去我平时读书习字之所坐坐?我让人泡一壶茶,也省得徒费脚力。”
邵靖华微微一笑,心中却是藏了半分冷意,想起平日里来家中拜会的那些阿谀奉承之辈,知他善诗文而投其所好,送些字画古书什么的,他心中虽厌恶却早已司空见惯。不过,“派”女儿来舞文弄墨,倒是头一回见,于是便随她去了。
苏雨霖的书房除了多点女子幽香外并不曾少了半点书生意气。她未曾多言,嘱咐了一声上茶。邵靖华瞥见桌子上还有半行未完的字迹……
“万壑势如摧,睥睨惊雷。轻登绝顶藐尘微。未忘狼河天下志,傲盼荣归。”
俗话说字如其人,苏雨霖之字外似男儿豪迈之风,但里子还是有些闺秀。
“我只写了上阕,下阕交给你。”苏雨霖言谈举止大方,有些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但在书房里的她比方才在长辈面前俏皮灵气了许多。
邵靖华一看这词的平仄韵律便知其词牌名是《浪淘沙》。沉吟片刻,回神时霖已经将笔放在他的面前,他提起笔来一气呵成写道:
“几夜梦君回,望断空闺。豪情命数总相违。痛倚孤坟独饮泪,誓已成灰。”
苏雨霖有些不解,好奇地望着邵靖华:“你这么年轻,写的东西为何有些暮气沉沉的。”
“‘荣归’的背后必然是佳人翘首以待,亲人日夜挂念。有多大的志,便要承受多大的伤。”邵靖华回道。
当年的她并不理解那句“有多大的志,便要承受多大的伤。”天真地问:“你的志向是什么?”
“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无产阶级专政。”邵靖华见苏雨霖满脸茫然,笑道:“等你长大了再跟你解释吧。”
这一晃多年过去,没想到二人竟成了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