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战乱起被迫售基业

那是苏雨霖第一次见罗家伦,他是位儒雅的学者模样,一身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边的圆框眼镜,后梳的头式更显得额头宽高。她久仰罗家伦的大名,也曾读过他的著作,却未见其人。

“罗校长。幸会。”与学术泰斗握手,苏雨霖敬重之外也不免兴奋。

“今天是特地来感谢苏小姐对迁校的支持。”罗家伦道。

“前些日子家里发生了很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看码头的情况。”

“一切都井然有序,昌荣船舶公司帮了我们大忙。”

“我们没做什么,您已经预先做足了准备。”

“冀东事变时,我已担心迟早不免一战争,便预备好了不少大木箱,我看形势不对,赶忙叮嘱总务处先取出五百五十支,将重要的图书和仪器装箱,都已经装上昌荣号了。”

“罗校长能如此未雨绸缪,令人叹服。”

“其实我也不想做‘陶德曼’大使的哥哥‘逃得快’。”罗家伦自嘲道。苏雨霖知道“逃得慢”是大家给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先生取的花名,不禁笑了出声,心想:本以为罗校长是位古板学究,没想到这么幽默。

“新校址选好了吗?”苏雨霖问。

“我想西迁四川,但遇到不少阻力,大家主要担心路途太远,主张迁址上海。还有主张迁址武昌、安徽和沙市,众说纷纭。苏小姐是熟悉水路船运,您觉得如何?”

“重庆是个不错的选择,水道能至。”苏雨霖思忖道。

“其实还有许多东西搬上船,但我还是想早些出发,离开南京,今天来就是想跟苏小姐商议此事的。”

“早点走也好。我估摸着南京的空袭,要持续一段时间了。毕竟是首府,日本人那肯轻易放弃。就按罗校长的计划来,我明天就去安排。”

“那我替中大师生,多谢苏小姐。”

“您客气了。我大哥就毕业于中大,能帮助中大西迁,是苏家的荣幸。”

“逸凡的事,我们都非常痛心。他这些年为中大做了不少贡献。”

“罗校长桃李满天下,还能记得大哥,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苏雨霖又不禁留下泪来。

“节哀。”

苏雨霖赶忙擦拭泪水,收拾心情,礼貌地笑道:“罗校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定当竭尽所能。”

“多谢苏小姐。那我也不叨扰了。”

“您太客气了。我请司机送您。”苏雨霖说罢送罗家伦走出了白楼。

……

次日,苏雨霖一早便出了门,来到了靖华家楼下。徘徊了许久,一直没有上去。当巧,靖华正要出门,见到霖后,有些诧异,转而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苏雨霖走上前去,刚要开口,靖华忽然问道:“那天我在小馆跟你说的话,你告诉别人了对吗?”

苏雨霖霎时间失落到了极点,她没有说话,想转身离开,身子却似乎动弹不得。

“写我父亲的那些新闻是你三哥安排的吧?”靖华语气冷漠,把头转向一旁,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落寞的神色。

“是。”苏雨霖并不想瞒他。

邵靖华冷冷一笑,道:“有谋略。这才是你父亲看得上的乘龙快婿吧。”

“是。父亲是希望我嫁给文轩。”苏雨霖用一种不甘示弱的语气答道。靖华先是一怔,然后苦涩地笑了笑,道:“昌荣百货一直高举抗日的大旗,怎么能跟汉奸扯上关系呢。苏小姐来找我不怕瓜田李下吗?”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苏雨霖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想起那日自己对邵月华说的话——“我对靖华的感情从不曾因为他家世显赫而多一分,也绝不会因为邵家的变故而减一毫。”如今听他这些刺耳的话,心中既失望又痛苦。

“我怎么看你……都不重要了吧。”靖华语气似乎平静了一些。

苏雨霖微微叹了口气,泪水已充盈了双眼。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道了句:“知道你要上前线了,我来道个别,无他。”说罢就离开了。

靖华微微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他独自一人,在原处怔怔地站了许久。

苏雨霖离开后,他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刘陆离常去的那家茶馆,思绪又不觉回忆起他与苏雨霖一同来拜访刘老的情形。

刘陆离见他走进茶馆,便对他招了招手。邵靖华礼貌地颔首,然后走到刘老身边坐下。

“我看你刚才在门口徘徊不前,俨然一个‘困’字。”刘陆离调侃道,“为情所困?”

邵靖华诧异地望着刘陆离,许久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与佳人离别,也是你自己选的,有什么可抑塞的呢?”刘陆离问。

“我也不知道……”邵靖华叹了口气,“本来分别就很痛苦,听说她父亲想把她嫁给文轩,我就更难受。说来惭愧,我对那个男人有些偏见……”

“其实你不是对他有偏见,你是不喜欢自己也有与他相似的那一面。”

“怎么可能。我们完全是两个极端。”邵靖华不以为然。

“真的吗?”刘陆离笑了笑,“你不喜欢他费尽心机讨好苏家的人,可你小时候不也是如此地讨好你父亲吗?”

邵靖华沉默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却了的那段记忆,此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与你不是两个极端,他身上的圆滑、世故、利己正是你竭力压抑的那个部分。你知道这个部分能让他在乱世中游刃有余。你也知道,他能给苏雨霖的,你给不了。”

“是。”邵靖华若有所思道,“刘老,相比我,他更能让苏雨霖幸福对吗?”

“你担心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吗?”刘陆离气定神闲道,“幸福是自己勾画的,与旁人无关,与境遇无关,只与自己有关。你以为她同你一起会受苦,于她未必不是幸福,你以为的幸福,也未必是她想要的。”

“我清楚她对我的感情,但我害怕……我们两家积怨这么深,她跟我在一起就要众叛亲离……我害怕她牺牲这么大,有一天激情消退后,她会后悔,会失望。”邵靖华顿了顿,眼中的光已被痛苦所掩盖,“小时候我最害怕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我无法讨父亲喜欢,她就会失望,会不理我,甚至最后她宁可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把我一个人扔下……”邵靖华声音有些哽咽,没有再说下去。

“你选择离开她,是因为你的恐惧,事实上,与她无关。她幸福与否,其实也与你无关。既然做了决定,就放下吧。”

……

1937年8月13日,国民政府指派空军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中日不宣而战,一场惨烈的战役就此展开……

自从开始打仗,各家银行就开始遭遇挤兑。况且汇丰当初也是看着邵家的面子给了苏家贷款,邵家一倒他们就按时苏家还钱。眼见着来取钱的人越来越多,汇丰也不堪重负,便以苏家经营不善为由,威胁要变卖昌荣船舶公司抵债,加上日本人不断空袭,不少船只受到了损坏,苏继宗终于下定决心以低价将昌荣船舶公司卖给了最大的航运巨头——民生公司。苏继宗虽然舍不得,但念在民生的老板卢先生是位爱国民商,昌荣交到他手上,也不算辜负自己一生的心血。

“三哥,麻烦转告卢先生,昌荣出售之后,我们还是愿意无偿地帮助民生公司在南京进行调度,帮助民众撤离。”苏雨霖对文轩道。

“好。我帮你。”

“谢谢三哥。”苏雨霖感激地望着文轩,从小到大,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便是“我帮你”“放心”……而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

文轩离开后,苏雨霖不禁感叹,文轩先前力主卖掉昌荣船舶公司,确为上策。这些日子,二人常常讨论昌荣百货的事,虽然见面更多,却感觉更为疏远了。文轩看得出苏雨霖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所以也不主动亲近,他知道,自己再不似先前那种“情同兄妹”的感情了。

一日,文轩忽然告知苏雨霖:“靖华上前线了。他用了‘萧然’这个名字,找了好久。”

苏雨霖知道文轩是为了自己才会去四处打听靖华的消息,道了声“谢谢”,然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他同我说过。”

“你如果要给他写信,我能托人帮你送到。”文轩说。

“不必了。”

那天夜里,她独自在房中,拿出《尘》的手稿,一边读,一边抄录这自己喜欢的段落,直到夜深,才入睡。

前线的消息频频传来,死伤惨重,战况焦灼。每一次听到前线的情况,苏雨霖就担忧不已,但她还是不停地买各种报纸,一有时间就听广播,从一切方式获取前线的消息——单从记者的描述中,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她明白,真实的战场远比她想象中惨烈万倍。

上海的工商界也开始了筹划迁厂,准备将工厂迁往川渝地区,还拟定了《上海工厂联合迁移计划书》。苏雨霖知道,上海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她建议父亲、母亲、嫂子和小侄女先搬往香港。一方面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应该会安全一些,另一方面香港医疗条件也要好一些,便于给父亲治病。她和文轩择日回上海,继续经营昌荣百货。

“南京苏公馆也卖了吧。”苏夫人道,“到了香港也要花钱。”

“苏公馆不能卖。”苏继宗很坚持,“我也不想去香港,死在南京也是落叶归根了。容我再想想。”

大家见拗不过苏继宗,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苏雨霖便起了身。下楼时,听见厨房有声响,便走了过去。见到文轩正在厨房做早餐。她竟觉得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靖华在孙阿婆家给她们做饭的场景,又想起靖华的话“你跟了我,不单要粗茶淡饭,还常常要提心吊胆……你愿意吗?”她当时不假思索道:“能跟你在一起,每天吃菜泡饭也是幸福的。况且,这不还有草头圈子么。”

苏雨霖将思绪拉了回来,唤了声“三哥”。

文轩回头见是霖,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笑道:“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就起身了。倒是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忙活了”

“给你做早餐啊。”

“这你也会?”苏雨霖笑了笑。

“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不会。”文轩道。

“怎么还需要你亲自来厨房呢?”苏雨霖疑惑道。

“南京每天空袭,原来煮饭的几个妈妈,都回老家避难去了。”

“这几天都是你早起给我做早餐?”苏雨霖神情似惊似叹。

“不是,是田螺姑娘做的。”文轩笑道,这话把苏雨霖也逗笑了。

二人交谈之时,潘兆新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将一张报纸递给苏雨霖,报纸上头条刊登着行政院机要秘书黄岳被处决的消息。

“这是……靖华的姐夫?”苏雨霖讶异地望着潘兆新。

“对。被日本汉奸色诱,出卖了重要军事部署,让日军提前做了准备。黄岳和的长子都枪毙了。长子是他与原配生的。倒不是邵月华的孩子,但这件是肯定对她打击很大。”

“我去看看她。”苏雨霖刚要动身,就被文轩拉住,“师父都这样了,你还要给他添堵吗?”

“作为朋友去探望一下也不行吗?”苏雨霖反问道。

“昌荣百货靠的是爱国的旗帜,这时候去确实不合适。”潘兆新道。

“邵家的人是朋友吗?”文轩严肃道,“我不当他们是仇家就是大度了,跟昌荣百货无关。”

潘兆新听文轩这话摆明了是不认同自己,心中暗自不屑,心想: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说什么漂亮话!说不定心里盼着逸凡死呢,这样你就可以霸占昌荣百货了。

潘兆新回房后,苏雨清见丈夫神色不悦,关心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兆新摇了摇手。

“你有事瞒着我?到底怎么了?”

“我都说了没事,你烦不烦。”潘兆新不耐烦地说。

苏雨清失落地低下头,眼睛一阵翻红。兆新觉得自己态度不好,走到她身边坐下,抱歉道:“我不该迁怒你的。我知道你也是关心我。”

“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苏雨清想起最近兆新一直在找工作,便道:“兆新,要不我问爸爸要一笔钱,你可以拿来办报……”

“哼,你们家已经很看不起我了,我还问你爸要钱?”潘兆新冷笑道。

“我们家哪里看不起你了?”

“我们结婚这么久,你爸对我有过好脸色吗?不要说你爸,就连文轩也对我不屑一顾。他文轩是个什么东西,连他都看不起我。”

“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苏雨清泪雨盈盈地望着他,“我们结婚这么长时间,我的肚子也没个动静,你是不是有些失落?”

“你别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潘兆新语气漠然。

“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你早就做爸爸了。”

“你胡说什么呢。”

“晗如去上海之前……怀了你的孩子。”苏雨清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秘密。

“你说什么?”潘兆新惊愕地站起身。

“我也是那天无意中听见姐姐和轩哥聊天,才知道的……”苏雨清见他这幅模样,心中一沉。

“什么时候的事儿?”潘兆新追问道。

“回南京之前。”苏雨清压低声音,似乎有些自责。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潘兆新责备道,“你还听到什么?”

“轩哥一直在资助晗如和阿竿,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孩子的身世有了怀疑,回来问姐姐,姐姐才告诉他说……晗如的儿子……是你的。”

潘兆新听到后,由惊转喜,“我有个儿子?”说罢便匆匆跑出门去。苏雨清喊道:“你去哪儿?”潘兆新没有回答,径直往苏雨霖房中跑去,用力地敲着苏雨霖的门。见许久没有人开门,才想起放在在厨房见过她,便又下楼去找,最后在餐厅见到正在用早餐的苏雨霖和文轩。

潘兆新急不可耐地问:“晗如的儿子……是我的?”

苏雨霖一怔,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想到自己答应过晗如绝不让他知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潘兆新见苏雨霖犹豫的样子,便知道雨清说的是真的,于是追问道:“晗如住哪儿?我一回上海就去找他。”

“她不想见你,你不要去打扰她好吗?”

“可我是孩子的爸爸!”

“你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吗?”苏雨霖厉声道。

“你不说,我也能找到她。”潘兆新说罢转身要走,见到雨清站在那儿,失落地望着他。他故意视而不见,继续向前走。

“姐姐,你告诉他吧,他不见晗如一面,这辈子都会遗憾的。”雨清哀求道。潘兆新有些意外,不觉停下了步子。

苏雨霖叹了口气,道:“兆新,你已经辜负了晗如,不要再辜负雨清了。”

“你放心,我不会辜负雨清的。”潘兆新说罢,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雨清,吃饭吧。”苏雨霖对妹妹说。

“晚些吧。兆新现在心里肯定很难受,我去陪陪他。”苏雨清说罢也离开了。

文轩无奈地摇了摇头。苏雨霖问:“你很不理解雨清是么?”

“没什么不理解的,你们姐妹俩都爱得‘痴’。只是,雨清运气不太好,遇人不淑。”

“兆新变化好大。”苏雨霖叹了口气,“他以前是个体贴入微的人,现在对雨清很冷淡。”

“现在在岳父岳母面前偶尔还装装样子,以后只会更差。”文轩直言道。

“听说最近兆新找工作四处碰壁,可能压力太大了。”苏雨霖想为兆新解释一下。

“可能吧。没本事的男人,大多脾气都不小。不冲女人发火,他怎么体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呢?算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评论。”

“苏家谁把你当外人了?”苏雨霖不以为然。

文轩笑了笑,“是,所以有时候就不好把握这个度。太远显得生分了,太近呢,又不懂事了。”

“三哥……”苏雨霖迟疑片刻道:“父亲想安排我们的婚事,我没有马上答应,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太公平。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

“傻妹妹,这有什么可解释的。能不能在一起,都是前世注定了的,勉强不来的。”

“你信这些?”苏雨霖有些意外。

“信啊,我一个穷到快要乞讨的孩子,能走到今天,如果不是注定的,我凭什么呢?”文轩笑了笑,语气澹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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