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小慧来通报说“华少爷来了。”苏雨霖有些惊讶,但已再无先前的兴奋与期待,连仪容都无心修整,只是换了身衣服,便下楼去了。
邵靖华在厅中等候,见到他时,苏雨霖心中升起了一些感怀,但很快便平静了。
“你找我?”苏雨霖问,语气冷淡。
“我……想请你出去喝杯咖啡。”邵靖华显得有些紧张。
“谢谢邀请,不过最近不太想出门。”苏雨霖道。文轩听见二人的对话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苏雨霖的肩:“你是该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是想跟你说晗如和阿竿的事。”邵靖华道。
“那好。”苏雨霖转身对文轩道:“我去去就回。”
二人离开苏公馆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点完咖啡后,邵靖华说:“这里的可颂特别好吃。我给你点一个。”
“不用了。”苏雨霖语气不似先前冷淡,却也不过是与普通朋友交往的态度。“晗如和阿竿怎么了?”
“你应该都知道吧?他们结婚了。”邵靖华回道。
“你约我出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
邵靖华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我……我其实是担心你为哥哥的事太伤心,觉得我应该……不是,我想……我想陪陪你。”
苏雨霖的心一时间便软了下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没有言语。她的沉默让靖华有些不知所措,许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还生我气吗?”
“你有什么值得我气的?”苏雨霖听他这话,淡淡笑了笑。
“我真的没想到,我悔婚的事会被传成这样,让你受人非议。”邵靖华抱歉道,这话却说到了苏雨霖的痛处。
“没有订过婚,哪来的悔婚。你是觉得,令尊来提亲我一定会答应,所以当时是你拒绝了我是吗?”苏雨霖语气看似毫无波澜,心中却有些失望。
“我不是这个意思……”邵靖华望着她,想努力解释,苏雨霖不再似先前那般冷漠,她不想再压抑心中的情绪,对他道:“邵靖华,你以为你对我的伤害,只是因为说了那句不会娶我?”
邵靖华想起那日在金陵小馆外,他为了让苏雨霖与他保持距离,故意说了伤她的话,“我知道你我的父亲很想促成这段婚事,但我真的没有兴趣参与到什么官商联姻的家族使命里。我生性凉薄,想必你对我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想让你父亲失望而已,不是吗?”回想起苏雨霖对自己百般地好,他却一次次地把她推开,心中内疚不已。
“之前我确实说了很多混账话,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今天想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邵靖华声音更低沉了。
苏雨霖控制不住地担忧起来,心中的怨尤也消散了,她抬头望着他,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你要去前线?”
邵靖华点了点头,“我这次回南京除了吊唁你大哥之外,还有件重要的任务要办,办完,我就上前线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使命……”苏雨霖低声道,“相比之下,我并不重要。”
“你很重要。”邵靖华情深一往地望着她,但眼神渐渐又变得黯淡了,“之前我跟你说我想做邵飘萍、林觉民这样的人。你说,你看到的不止是英雄,还有他们的妻儿……我不舍得你嫁给一个整日让你担惊受怕的人,我希望你平安、快乐地生活。”
“那你有没有在意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苏雨霖抬头望着他。
“你想要的生活,我能给吗?”邵靖华落寞地叹了口气。
苏雨霖看出了邵靖华的犹豫,失望地说:“如果你觉得给不了,那你不该再来找我。”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
“霖……”邵靖华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要鼓足勇气才开得了口。“我是想说,如果我能给……你愿意等我回来吗?”
苏雨霖依然背对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打转。她缓缓转过身,眼神坚定地望着他,说出了他里的一句对白:“你若要腥风血雨,我便陪你腥风血雨,你若要颠沛流离,我便陪你颠沛流离。”那本书她看了无数遍,每次看到这句话,还是会感动、感怀。
邵靖华鼓起勇气,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咖啡馆后,邵靖华小心翼翼地牵起苏雨霖的手,漫步在梧桐相望的街道上。二人望着彼此的双眸,愉悦、满足之外还带着释然。
“前些日子看到南开被炸的消息,真的是很心痛。”苏雨霖知道,他一定也是一样悲愤扼腕。
“是啊。看到张伯苓先生的那番话,我真的是泪如雨下。”邵靖华道。二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复述了张校长的话——“此次,敌人轰炸我南大,被毁皆是南开之物质,但南开之精神,将越挫越勇,愈奋励益义。”
“你最近帮助中央大学迁校的事,坊间都传开了,对你大加赞赏。”邵靖华对苏雨霖说。
“我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苏雨霖摇了摇头。
“其实南迁工作远不止中央大学。南京还存放着16728件故宫文物,连同国立中央博物院的文物都需要尽快装船搬迁。你如果愿意帮忙,我把相关的负责人引见给你。”
“那太好了!当然愿意。准备怎么迁?”苏雨霖问。
“分三路,有一路也是往重庆走的。”邵靖华答道。
“好,我尽快安排!”苏雨霖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刚才你说的重要任务,就是文物南迁的事吗?”
邵靖华点了点头。
“那我更得不遗余力了。”
邵靖华望着苏雨霖,笑道:“以前对商人总有些‘唯利是图’的印象,你确实是扭转了我的偏见。”
“你不是对商人有偏见,是独独对我父亲有偏见。”苏雨霖低下了头,她一直知道邵家人多少有点看不起苏家的,父亲的生意依仗邵世同的帮助也确是事实。
“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了。都是我不好。”邵靖华停下步子,继续道:“今后,我再不伤你心了,除非我死……”
苏雨霖赶忙捂住他的嘴,“以后不准你提这个字。为了我,你要好好地活着。”
邵靖华将苏雨霖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无牵无挂的,也不怕死。现在,我忽然特别想活着。”
……
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亲密地牵着手,聊的却都是些很严肃的事儿——国共合作、日本侵华、故宫文物的南迁……还是苏雨霖先问了他的近况。
“你搬回家住了吗?”苏雨霖问。
“没有。还住在报社旁边。”邵靖华顿了顿,道:“不过,我和父亲关系缓和了不少,这次参与文物转移的事儿是父亲安排的,虽然我知道父亲是希望借此在政府里给我谋个职位,毕竟也是件好事,所以我也没有推辞。”
“我想也是,国共都合作了,你和父亲总该和好了吧。”苏雨霖笑道,“你父亲身子还好吧?”
“一般吧,也是上了年纪了。不过我在他身边,可能心里舒坦些。”邵靖华答道。
“我看未必吧。就你这比牛还倔的脾气,肯定没少惹他老人家生气。”苏雨霖笑着调侃道。
“还是你了解我。”邵靖华也笑了。她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今天是他笑得最多的一天。苏雨霖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竟还有些如梦境一般的恍惚。
“你还记不得,我说邵飘萍和林觉民唯一做错的……”
“是不该娶妻。”苏雨霖会意地接话道,“怎么会不记得……”
“我觉得当时的自己挺可笑的。情到深处,哪里能这么理智。”
“那你现在怎么想?”苏雨霖抬头望着他,二人凝视许多,邵靖华温暖地一笑:“我想自私一次。你愿意吗?”
“愿意。”苏雨霖没有一丝迟疑。
梧桐相映的街道,只有他们两个人,邵靖华俯身亲吻她的额头,苏雨霖靠在她怀中,伸手紧紧抱住他。
二人围着苏公馆转了许多圈,到傍晚才难分难舍地道别。吃晚饭时,文轩看出了苏雨霖的变化,却没有多问。他明白,长兄方逝,她不想这个时候与家人提及她与靖华的事。这段时间,他一直不知道如何为她“疗伤”,看得出来,他做不到的事,靖华能做到。想到此,他心中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伤。
重逢后,苏雨霖便马不停蹄地随邵靖华投入到中大迁校和文物南迁的准备工作中。二人虽是忙碌到无暇谈儿女情长,苏雨霖却感到很幸福。二人在炎热的天气下,穿梭于中大、文物库与码头之间。
苏雨霖毕竟身子有些弱,在码头的烈日下,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邵靖华赶忙扶住她。
“可能是中暑了。”邵靖华扶着她来到阴凉处坐下,又让人帮忙拿来水给她喝。苏雨霖喝了水后,感觉好些了。
邵靖华刚想给她解开一颗衣扣消暑,想着不合乎礼数,对苏雨霖道:“我给你解开一颗衣扣,会舒服一些。”
苏雨霖强打精神点了点头。邵靖华小心翼翼地解开苏雨霖的衣扣,然后将头转向一旁,刻意不去看她。
“你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儿吧。”靖华道。
“好。”苏雨霖声音还有些虚弱。
二人坐了好一会儿,苏雨霖恢复体力后,对邵靖华说:“我好多了,可以继续工作。”
“今天休息,别干活了。”邵靖华坚持道。
“好吧……”
苏雨霖联系上苏贵,将她和邵靖华送回家。车开到半路,苏雨霖忽然想起什么,对靖华说:“靖华,陪我去探望一位朋友好吗?”
“好,谁?”
“你还记得我们有一回在路上遇见大哥以前的恋人吗?我想去看看她。”苏雨霖对苏贵道:“文轩哥哥说每次给沈秋月送东西,都是请你去的,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吗?”
苏贵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沈秋月的住所,苏雨霖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
“请问秋月在家吗?”苏雨霖礼貌地问。
老妇人思绪万千,许久才答道:“秋月走了快两年了……肺痨。”
苏雨霖一怔,说了句:“抱歉。”
“你是?”妇人问。
“我叫苏雨霖。”
“哦……苏家的人。”老妇人神情有些复杂,“文先生没有跟你说?”
苏雨霖摇了摇头。
“秋月走了之后,文先生还一直派人来送东西,他每次回南京,都会来看我和秋月他爸。我知道他很忙的,还愿意花时间陪我们两个老人聊聊天。”老妇人叹了口气,“以前我也是恨你们苏家的,我们家好好的姑娘,就这么被苏逸凡断送了。现在想想,他心里也是有我女儿的,不然也不会派他的助手这样关照我们。”
苏雨霖有些恍惚,离开秋月家,方走了几步便痛哭起来。邵靖华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他并未言语,只是任凭她在自己怀中饮泣。
待苏雨霖心情平复了些,邵靖华牵着她的手,陪她回到车上。这一路,苏雨霖很安静,若有所思地倚着邵靖华的肩。
“霖……”邵靖华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如果你父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我会抗争到底。”苏雨霖斩钉截铁道。“你记得不得我刚去报社的时候,你对我说,让我想一想,我能为自己的自由意志做些什么……我从小大好像什么都不缺,也从未渴望过什么,除了跟你在一起。”
邵靖华没有说话,只是将苏雨霖抱得更紧了些。
次日,邵靖华提议去看看孙阿婆,二人先是去了菜场,买了许多菜,然后坐上苏贵的车。靖华说起上次去看孙阿婆时,苏雨霖独自去买菜的“糗事儿”,两个人都开怀地笑了起来,苏贵虽然不会说话,但见到二人这般欢心,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苏雨霖随邵靖华再一次来到那个熟悉的窄巷——孩子们之中,除了年纪最小的小雪,其他人都出去了。孙阿婆见到二人很是开心,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
小雪见到靖华格外亲切,一边喊着“华哥哥”,一边伸手要他抱。靖华放下给孙阿婆的礼物,一手抱起小雪,笑道:“长高了,也重了。”
“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小雪有些失落。
“我刚从北平回来。”邵靖华思忖片刻又说:“之后又要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准备去前线打仗了。”
“保家卫国吗?雷雷哥哥也说他要上前线,保家卫国。”小雪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邵靖华。
“对,保家卫国。”
“前线是不是很危险,我不想你们去……”
“我和雷雷哥哥赶走了坏人,小雪和奶奶,还有千千万万的家庭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呀。”邵靖华跟小雪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很不一样,苏雨霖竟看地有些出神,心中暗暗道: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邵靖华温柔地放下小雪,一边对孙阿婆道:“我去做饭。”
“我去帮忙。”苏雨霖起身随邵靖华去了厨房,这一次,靖华没有制止。
“我帮你洗菜吧。”苏雨霖有模有样地开始干活儿。
“这是什么?”苏雨霖指着靖华手上的东西,“猪肠子。上海人叫圈子。你吃过吗?”
苏雨霖摇摇头,“妈说不干净,不让我们吃。”
邵靖华娴熟地处理好食材,将锅烧红,分别倒入油和“圈子”。苏雨霖被油烟呛的直咳嗽,靖华赶忙催促她离开。
苏雨霖在屋里陪小雪读书,靖华不一会儿便摆好了三菜一汤,有狮子头、烧杂烩、上汤白菜,还有草头圈子。
“开饭了!”靖华望着她,露出了幸福的笑意。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也深深打动了苏雨霖。
苏雨霖用心尝着靖华的手艺,吃那道“草头圈子”时,靖华满眼期待地望着她,“怎么样?”
“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苏雨霖笑着说。他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容——像孩子一般,纯粹、满足的快乐。
“慢慢吃,一会儿还有红豆羹。”
“哇!”小雪开心地拍着手,靖华温柔地摸了摸小雪的头。苏雨霖望着他,又不觉出了神……
离开前,邵靖华忽然牵起苏雨霖的手,对孙阿婆道:“孙阿婆,我和苏雨霖,要结婚了。”
“太好了!有一次靖华一个人来看我。我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说有。我说‘怎么不带来’,他说自己很犹豫,怕耽误人家姑娘。原来是苏小姐。”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苏雨霖笑着问。
“两三年前吧……”孙阿婆答道。
“那个意中人可能不是我。”苏雨霖调侃道。
“苏雨霖!”邵靖华有些嗔怪地喊着她的名字。
二人离开后,苏雨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神情俏皮地看着邵靖华,“你两三年前就有意中人了?”
“嗯。讨债来的。”邵靖华嘴角微微上扬。
苏雨霖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想起几年前与邵靖华的一段对话:
“或许刘老说得对,我们前世就相识了。梦境,是前世的记忆。”邵靖华看了看她讶异的神情,笑道:“你信吗?”
“我信。”苏雨霖莞尔一笑,道:“我第一次在这本书里见到我梦中人的名字,就断定这书的作者与我是有缘人。没想到竟然是你写的,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缘,有善缘,有孽缘。”邵靖华笑道。
“原来是讨债来的。”……
想到此,苏雨霖不觉笑了。“你记性真好。”苏雨霖夸奖道。
“你的事,我都记得。”
也只有邵靖华,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让苏雨霖最感动的话。
邵靖华从口袋中拿出一件玉佩,用红绳穿着,与当初苏雨霖送他的那块很像。“送给你。”
苏雨霖接过玉佩,又惊又喜。邵靖华扯了扯颈上的红绳,从胸口拿出自己的那一块,道:“我找了好多地方,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就这一块最像。姑且凑一对吧。”
“谢谢。”
“你这块玉佩果然‘保平安’,我在北平死里逃生,肯定是它的功劳。”
“你别哄我,你又不信这些的。”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祝福。”邵靖华温柔地望着她。
“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我还以为你只会惹人生气呢。”苏雨霖俏皮地嘟起嘴。
“我不是不会说漂亮话,只是不想说。”邵靖华笑道。
“那就是我之前不配咯?”苏雨霖故意嘟起嘴。
“是我不配。我知道我之前伤你心了,你愿不愿意给我机会?如果可以,我想用余生来弥补……”
“你……真的要娶我?”苏雨霖望着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说……不打算恋爱,也不会娶妻吗?”
“我不是说想自私一次,你以为我是在说什么?”
苏雨霖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上前抱住靖华,靖华也欣慰地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邵靖华搂着她,轻轻在她耳边说:“不过我说‘自私’,也是真的。你跟了我,不单要粗茶淡饭,还常常要提心吊胆……你愿意吗?”
“能跟你在一起,每天吃菜泡饭也是幸福的。”苏雨霖俏皮道,“况且,这不还有草头圈子么。”
邵靖华温暖一笑。“你父母会同意吗?”
“父亲可是盼着我嫁给你呢。”
“此一时彼一时。”邵靖华并没有那么乐观。
“他要是不同意,我就私奔。”
“我不会让你私奔的,我会努力获得你家人的认可。”邵靖华认真道,“你两个哥哥相继去世,你再离家出走,你父母怎么受得了。”
苏雨霖感激地望着他。其实她心中并不确定,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自己是否能够洒脱地放下一切与他“私奔”,毕竟,她背负了父亲太多的希望,或许也是苏家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