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霖这次从上海返回南京,给报社同事带了许多礼物,有珐琅彩的瓷器和上等的茶叶。
苏贵将一大堆礼物搬到报社,引来了众人的围观。苏雨霖抱歉道:“这段时间是报社最忙的时候,我却跑去了上海,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说着,一边将礼物一一分给同仁们。
“苏大小姐出手就是阔绰啊!”周阿竿调侃道。
苏雨霖不觉低下了头,想到家中的困局,难免有些落寞——外人还不知道,如果昌荣再借不到钱,那她这个所谓的“大小姐”随时可能变得一贫如洗。
“雨霖,雨霖……”
听见肖晗如唤她,苏雨霖才缓过神来。晗如指着那几瓶十二年的白兰地,笑着问:“这是给谁的?”说罢又看了看邵靖华。
苏雨霖把两瓶酒摆到邵靖华的桌上,说:“这是给你的。谢谢你之前给我改文章。”不知为何,得知父亲有“结亲”的想法后,苏雨霖竟觉得自己很难像之前一样“平视”邵靖华。
“这我不能要。”邵靖华推辞道,他一看就知道这西洋舶来品价格不菲。
“靖华,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收,我们都不敢收了。”周阿竿道。
“雨霖一份心意,你不要薄了人家的面子。”晗如压低了声音。
“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平时都喝绍兴酒,这种酒我喝不惯的。”邵靖华坚持道。
苏雨霖虽心中失落,但也是不甘于“落下风”,微笑道:“倒也不是特别为邵主编一个人准备的,是想等庆功的时候请大家一起喝。我先放在那个放茶叶的柜子里。”苏雨霖说罢将把酒放进柜中,又放了几盒茶叶,拿出其中一包拆开,摆放在热水旁供同事们享用。
“这茶叶好香,靖华你不是爱喝茶吗?要不要尝尝。”晗如对靖华道。
“不用了,我有事儿出去一下。”靖华匆匆离开了报社,直到傍晚才回。
邵靖华回到报社后,径直跑到苏雨霖身边,低声道:“苏雨霖,借一步说话,有事儿请你帮忙。”
想来邵靖华还是第一次这样同她说话,苏雨霖竟感到自己心跳骤然急促了许多。她起身随靖华出了门,靖华见周围无人,才开了口:“你之前说可以帮忙找住处,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你要找几间屋子?”苏雨霖问。
“一间就可以了。最快什么时候可以住进去?”邵靖华神色焦急。
“今天就可以。”苏雨霖道,“我父亲的徒弟常年在上海,他把南京住所的钥匙给了我,说有需要的话可以给朋友用。”
“这件事请一定替我保密。”邵靖华声音压得更低了。
“难道你朋友是逃犯吗?”苏雨霖轻声问。
“如果是,你愿意帮吗?”邵靖华这话让苏雨霖十分诧异,犹豫了片刻,回道:“没问题。我相信你。我这就回去取钥匙,然后把地址写给你。”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邵靖华想起什么,却有些不好意思问,“你父亲的助手要是发现了,会不会……”
“你放心,他很可靠,像我亲哥哥一样。”苏雨霖道。
“那就好。”邵靖华忽然想起什么,“就是你之前提过的‘三哥’?”
苏雨霖点了点头。
……
邵靖华的朋友在苏雨霖提供的住所里住了几天后,便离开了南京。
靖华将钥匙还给苏雨霖时,苏雨霖没有多问,倒是靖华欲言又止的样子。苏雨霖笑道:“你是有什么事儿想跟我说吗?”
“那天我大姐来看我时,说起苏家现在经济上有些困难,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我大姐人脉广,我可以请她想想办法。”
“不用了。”苏雨霖推辞道。“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帮你是有所图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邵靖华有些语塞,“我……”
苏雨霖把钥匙收拾好,道:“好意我心领了。”说罢便回到位置上继续工作。她翻了翻记事本,这才想起约了晗如去做采访,便走到晗如身边,道:“晗如,走吧。”
“去哪儿?”晗如完全忘了今天的安排。
“拜访潘玉良教授啊,你不记得了?”苏雨霖道。
“哎呀。今天时间约重了。”晗如用略带“哀求”的眼神望着苏雨霖,“我一会儿要跟兆新去别的地方采访,要不这次你单独去?”
邵靖华听晗如这么说,便对苏雨霖道:“我陪你去吧。”
苏雨霖有些受宠若惊,点了点头。苏贵来接他们去潘玉良的住处。邵靖华知道潘玉良很少接受采访,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联系上潘教授的?”
“就是不停地给她写信,说想采访她。可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罢。”苏雨霖答道。
“你挺有意思的,做什么事都很执着。”邵靖华笑道。
“邵主编今天怎么有这个雅兴跟我一起去采访呀?”苏雨霖问。
“传奇女画家,有机会当然想拜会的。”邵靖华答道。“你今天想问些什么呢?”
“听过她的一些故事,想问一些真实的细节。”苏雨霖顿了顿,“还想问问她对爱情的看法。”
邵靖华笑了笑,“大家都关注她的抗日画作,你却关心她对爱情的看法。”
“爱苍生是爱,爱一人也是爱,没有贵贱之分。”苏雨霖语气认真。
“我丝毫没有分贵贱的意思。”邵靖华解释道。
沉默片刻后,苏雨霖道:“人像是很难画的,潘教授的作品可以把人的情绪都画出来,一定是心中有爱,才能做得到。”苏雨霖答道。
“你还懂画。”邵靖华问?
苏雨霖摇摇头,“不懂。只是我觉得艺术和文学一样,作品中都能看出作者的心性。所谓书者,心画也。比如你颇有微词的那部《尘》,作者文笔行云流水,放浪形骸之外却仿佛被许多事束缚着,对王公贵族的生活描写很生动,看来也是出身不错的人,里的词作颇有纳兰性德的气质,可能作者和纳兰一样,虽是锦衣玉食,却又有万般无奈。”
“不同的读者,读出来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就像许多人看潘教授的画作,只能看到赤身裸体,看到封建礼教,但有人却能看见美,看见画家的心性。”
苏雨霖不觉脸红了,她很少听邵靖华夸奖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二人在画展上见到了潘玉良,潘玉良性情豪迈,笑声很有辨识度,她的长相与自画像中很相似,柳叶眉微微上挑,明眸厚唇,见到苏雨霖便热情地迎了上来,“雨霖!”
“潘教授。”苏雨霖与潘玉良握手,并介绍道:“这是明诚报社的创办人邵靖华。”
“幸会。”
“你邀请苏小姐加入《明诚周刊》真的是很有眼光。她笔触细腻,但性格大气爽快,我很喜欢。”潘玉良对邵靖华说。
“你们之前见过?”邵靖华问。
“喝过一次酒。”苏雨霖笑道。
“你还会喝酒?”邵靖华有些诧异。
“本来是不喝的,之前去上海应酬那些银行家才学着喝的。”
……
寒暄后,潘玉良带二人看了看画展,介绍了几幅自己得意的画作后,问苏雨霖:“你今天想问什么?”
“我知道您遭受过不公正地对待。”苏雨霖顿了顿,道:“比如您原来在上海美专的时候,很多人对您非议甚至辱骂。”
“现在依然有很多辱骂。因为我是妓女出身。”潘玉良淡淡地笑了笑。
“是什么支撑您度过了这么多艰难的岁月?”
“我很幸运。遇到了很多贵人,当初如果不是刘海粟校长力排众议,我肯定进不了上海美专。很多人都说我的出身会砸了学校的招牌,刘校长不仅让我进了学校,还悉心指导我。还有仲甫先生……他亲自给我和我先生主持了婚礼,还建议先生送我去法国留学,没有仲甫先生,就没有今天的潘玉良。”
“当时这桩婚事受到了什么阻力吗?”苏雨霖问。
“芜湖海关总督要娶个妓女,可想而知……”潘玉良言语间依旧是轻描淡写,但神情还是透出些许无奈,“连他的亲戚都不愿意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好在我丈夫真心待我,虽然我的画作在他看来太过离经叛道,也起过很大的冲突,但他并没有阻止我,还供我去法国求学。”
“您会怎么形容您和丈夫之间的感情呢?”苏雨霖问。
潘玉良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画作,目光也温柔了许多,“他让我重生。”
苏雨霖只觉身子一颤,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羡慕与期盼的目光。邵靖华也有些动容,他站着一旁继续听潘玉良讲述她的故事——少时成了孤儿,被舅舅哄骗卖到了妓院中,受尽苦难,所幸遇到了知己——她的丈夫潘赞化。她苦难的遭遇没有给她带来同情,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谩骂与鄙夷。潘玉良在国外声名大噪之后,回国仍不断遭受非议,由于他一直资助好友洪野先生,许多人开始诋毁她,说她的画作都是出自洪野先生之手,所以她才经常给洪野先生送钱去。面对这样的质疑,她没有解释,而是用给出了最有力的回应——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当场作画,迎来满堂喝彩。
采访结束后,潘玉良亲自送苏雨霖和邵靖华出了门。道别后,苏雨霖心中久难平静。邵靖华看出她有许多感怀,所以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望着她……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太深了。”苏雨霖叹了口,“原来有‘传统女性’的偏见,如今有‘新女性’的偏见,许多男人大肆吹捧新女性,还为此休了他们小脚原配,找了‘新女性’做妻子,到潘教授身上却又成了‘伤风败俗’。那些人口口声声反对封建礼教,却容不下这样一位出身苦难的才女。我其实很不喜欢‘新女性’这三个字,好像在说那些没机会接受教育,一生伺候公婆的女人就是‘旧的’、不开化的。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新女性、旧女性,只有勇敢的女性、甘于付出的女性、被命运禁锢的女性……”
邵靖华望着苏雨霖,不禁出了神……霖转身见到邵靖华正望着她,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都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了。
“你有时间吗?我带你在附近转转,再送你回去。”邵靖华问。
苏雨霖意外而欣喜地点了点头。“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看看真实的金陵城。”
邵靖华带着苏雨霖来到了一条破败的街区,离苏公馆其实并不远,但感觉像是两个世界。他们见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蜷缩地躺在地上,手指发黑,面颊和嘴唇都冻裂了,双眼紧闭……兴许已经死了……霖拿出荷包,塞到老人的怀里,她本想用他的衣服遮一下荷包,可是那件单薄破旧的衣服连他瘦弱的身躯都遮不住……
他们在附近才走了一阵,就遇到不少沿街乞讨的人,可是她身边已经没有钱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邵靖华道,眼神中充满厌恶却也有一丝无奈。
苏雨霖想到苏公馆每次“同乐会”之后丢弃的残羹剩菜,堆砌如山。去年过年时父亲在院子里挂了上百个灯笼,因为苏雨霖的一句“太俗气”,全部丢弃了,夫人小姐购置的时装珠宝大多用不上,放在屋里积了一层灰——而此时的苏家事实上已然债台高筑,濒临破产……想到此苏雨霖不由地低下了头。
“你要是想写出好文章,就要走出闺阁。你一直面对着纸醉金迷,背对的,却是人间疾苦……”
苏雨霖大为震动,真诚地道了句“很受用”。
“还有什么建议吗?”苏雨霖并没有因为邵靖华的评价而失落,反而非常感激。
“你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潮的影响,思想却难免被中国传统观念与文化所束缚,像是……娜拉和薛宝钗的冲突,其实如果让这种冲突迸发出来,应该能出一些很不错的作品。你现在展现出来的多是像宝钗的这一面,不过你刚才的那番高谈阔论,让我看到了一些‘娜拉’的影子。”邵靖华很少这样与她交流。
“我可比不上宝钗的人情练达。”苏雨霖笑道。
“倒不必过谦,你聪慧大方,娴于交际,说话做事都恰到好处。”邵靖华道。
“你应该不太喜欢宝钗吧?”苏雨霖看着他,“我记得你说喜欢湘云。是不是觉得宝钗有些工于心计?”
“一个生活无忧的人,根本就没有工于心计的必要。况且你娴于待人接物,可能只是一种程式化的教养。你未必喜欢交际,我看多半也是身不由己罢。”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苏雨霖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二人对视片刻,苏雨霖羞涩地低下了头,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靖华也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向了两旁的梧桐树,他与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沉默。二人并肩而行时,一个女人从转弯处走出来,差点和苏雨霖相撞,苏雨霖连声抱歉。她抬起头见到那女人的样貌,惊讶地唤道:“秋月姐。”
那女人见到霖,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离开南京了。你过得还好吗”霖问。
“蛮好的。”她勉强地笑了笑。
“你……嫁人了吗?”霖低声问,刚问完便后悔了。那女人摇了摇头,借口说自己有事儿,便匆匆离开了。霖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没想到她与大哥分开五年,竟然现在还是独身。”
“她是?”邵靖华问。
“是我大哥以前的恋人,被我父亲拆散了,大哥被迫娶了现在的太太。”
“你大嫂是哪家的小姐?”邵靖华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你一定觉得我父亲是为了跟哪个世家大族攀亲所以拆散了大哥是吗?”苏雨霖方才的欣喜一时间烟消云散,“我大嫂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子。”
“生气啦?”邵靖华有些不好意思。
“邵主编,你尊重苍生,尊重一草一木,什么时候可以也尝试着尊重一下我啊?”苏雨霖说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邵靖华一怔,低头道了句“对不起。”
“没事,说出来心里好受一点。我回去了。”苏雨霖赌气地向前走,邵靖华追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不劳华少爷大驾!”
“可是,苏小姐,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苏雨霖停下了步子,抬起头气愤地看了邵靖华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确实不认识回家的路。
“以示歉意,我改天请你去金陵小馆喝酒,怎么样?”邵靖华对苏雨霖说。
“那你要先自罚三杯我才跟你喝。”
“罚几杯都行。”邵靖华温柔道。
“你爱喝什么酒?”苏雨霖好奇地问。
“我这样清贫的人,哪里还挑三拣四的,有什么喝什么,没那么多讲究。不过,小馆的酒你不一定喝的惯。”
“我不太会喝,什么酒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苏雨霖笑道。
沉默片刻后,邵靖华想起什么,道:“你真的帮了我很多。这次给我朋友提供住处,还有《明诚周刊》大获成功,你也功不可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这我可要好好想想。”苏雨霖俏皮地笑了笑。
邵靖华一路送苏雨霖回家,即使言语不多,苏雨霖依然很享受与邵靖华同行的感觉。
“有劳华少爷相送。”苏雨霖在苏公馆门前停下步子。
“苏小姐不必客气。”靖华微微一笑。“华少爷”和“苏小姐”这样的称呼确有些调侃的意味,但也着实适合苏公馆门前的道别。毕竟,在他看来,她终究是个富家小姐;于她,他也终究是个官宦子弟。
临别时,苏雨霖感激道:“谢谢你带我见识了真实的金陵城。你的建议,我会好好想一想。”
“谢谢你带我拜会了潘教授。”靖华也客气道。
苏雨霖转过身,缓步走进公馆,渐渐消失于苏公馆繁华的灯影里。邵靖华望着苏公馆的大门,许久才离开,兴许是今天听了太多伤感的故事,他竟不觉想起那两句“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邵靖华心中暗暗道: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路人吧……
离开苏公馆后,靖华回到报社旁的出租屋内——局促的屋子里堆满了书和文稿,几乎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阿竿母亲过世后,便与靖华一起租了此地。
阿竿见靖华这么晚回,调侃道:“跟意中人在一起待了一天,什么感觉呀?”
“你胡说什么呢!”邵靖华故意翻着书,不予理会。
“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主动提过要跟别人一起去采访?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仰慕潘教授而已。”
“嘴硬!唉,老实说,我真羡慕你。”周阿竿叹了口气,“你和苏雨霖郎才女貌,不像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怎么?晗如和兆新走得近,你心里不痛快了?”靖华会意道。
“我有什么资格不痛快啊,我哪点能跟兆新比……”周阿竿语气洒脱,难以掩饰落寞的神情,“我都不敢告诉她我喜欢她。”
邵靖华站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就是每天都想见到她,但见到她又会紧张……哎,我也形容不出来。”阿竿回道。
邵靖华没有言语,好似有些心事。
“算了,不说我了。还是说你吧。”周阿竿笑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苏雨霖。”
“没有。”邵靖华矢口否认。
“不可能!你看吧,其他人的文章你都是点评几句就让人家自己改去,她的文章你哪一篇不是仔细修改、大段大段地批注。我也纳闷了,明明是关心人家,非要给人家劈头盖脸地一顿批评。我呢,一紧张就话多,你呢,一紧张就刻薄。”
“我对她……很刻薄吗?”邵靖华问。
“你多刻薄自己心里没数吗?整天说人家这不行那不行,除了文笔尚可,无可取之处……”周阿竿摇了摇头,“要换我啊,早不干了!你还别说,这苏大小姐是真能忍。”
“你快睡吧。”邵靖华说罢便回房去了,正要关门时,阿竿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就是萧然啊?她要是知道自己崇拜的作家就是每天朝夕相处的同事,肯定是又惊又喜。”
邵靖华没有回答,“砰”地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