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时,苏继宗安排苏雨霖坐在邵靖华对面。二人总是忍不住看对方一眼,视线却又不敢停留太久。
大小姐的生日宴,山珍海味自然是少不了的,特别的是,最后仆人竟给来宾每人盛了一碗“菜泡饭”。苏继宗十分意外,正要质问富管家,听见邵世同喜出望外道:“我最喜欢吃菜泡饭!继宗兄真是有心啦。”
富管家借机在一旁介绍道:“是大小姐交代今天一定要准备菜泡饭,说是邵司长和华少爷都爱吃。”其实,苏雨霖只是同富管家提过“华少爷爱吃菜泡饭”,倒是不知他父子都喜欢。
苏继宗赞许地看了看苏雨霖。
苏雨霖见邵靖华神色漠然,便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其实,邵靖华刚看到这碗菜泡饭时,本是有些感动的,他知道是苏雨霖特地为自己准备的,但一听见管家这奉承的话,霎时间便只剩下厌恶。
邵月华见弟弟低头安静地吃着饭,笑道:“你倒还记得父亲也爱吃菜泡饭。”月华想着定是靖华同霖说过此事,这么想来,二人关系应该是很亲近的。
席间,苏继宗与来客都纷纷吹捧邵世同,邵靖华一言不发,偶尔还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邵司长日夜劳心公务,可要注意身子。”苏继宗道。
“劳心也是应该的。我拿了俸禄,就要为民请命嘛。”邵世同笑道。
“工商业资金困难,民商纷纷倒闭,但政府苛捐杂税不减,邵司长您怎么看?”说话的正是邵靖华。
邵世同脸色一沉,但很快便压抑住了心中的愤怒,道:“靖华说的,也正是我担忧的地方。政府准备发行一亿银圆的公债扶持工商业,应该下个月就推行了。”
“太好了!”在座有人应和道。“今年可真是太难了。”
“是啊,天灾人祸不断,上海是全国工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可能有接近一千家公司倒闭。”邵世同叹了口气。
“这一亿银圆要真正落到有需要的民商手里才好。”邵靖华“不合时宜”地接话道。
大家见邵世同面露愠色,都不敢出声。只有苏雨霖笑道:“也不止中国不好,其实美国经济也很糟糕。”
“是啊,是啊。都不好。”众人应和道。
苏雨霖的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她故意引出“美国”,邵靖华怎能不清楚她的用意,却是不肯就此罢休,又将话题拉了回来,道:“哦,对了,苏小姐比我清楚状况。之前《明诚周刊》的工商业采访大部分都是苏大小姐完成的。实业巨子刘鸿生负债已超过500万银圆;荣氏债台高筑,几近破产,实业部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意图低价将荣氏基业收入囊中,这些她都很清楚。”
听到此,邵世同已是发指眦裂,“这小子分明是来给我找不痛快的。”邵世同心想。
邵靖华起身道了句“我吃好了,去花园转转,诸位请慢用。”语气不可谓无礼,但神情中却是一秒都不想待下去的样子。
邵世同碍着面子,竭力压抑心中的怒火。屋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出声。苏雨霖见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于是起身向宾客微微鞠了个躬,道:“我也是在国外生活了一段时间,竟有些不习惯这般热闹。我陪华少爷去花园里转转。诸位请慢用。”
苏继宗一听便知女儿这是在为邵靖华解围,连忙接话:“你们看看这些孩子,喝了点洋墨水就是不同啊,学了新思想,连习惯也变了。不必理会他们,我们尽兴便是。”
“我教子无方,把他惯坏了。”邵世同怒气平复了一些。
苏雨霖与邵靖华方走出餐厅,只见三个佣人簇拥过来,一人拿着霖的外套给她穿上,一人端着半杯茶和一个瓷碗,还有一人捧茶盘,上面放着一条热毛巾,苏雨霖端起茶杯,侧过脸,用手遮掩着嘴,含了口茶漱漱口,然后轻轻将茶吐入一旁的瓷碗中,又拿起毛巾擦了擦手。
“小慧,给华少爷奉茶。”苏雨霖吩咐道。
“不必了。”邵靖华摆了摆手,语带调侃道:“我没苏小姐这么讲究”。
花园显得格外幽静,只有清泉从假山上流下的水声。远离了筵席的喧嚣和虚伪,那一刻,唯有月色,树影,泉水和笑靥……
“今晚你是主角,却为了我提前离席,我真是罪过。”邵靖华笑了笑。
“我哪里是主角。”苏雨霖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倘若有人为获得稀世珍宝而设宴,想必没有人会认为那些珍宝是主角。不过是大摆宴席需要一个缘由罢了。”苏雨霖语气很平静。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话多少有些矫情,但邵靖华能明白她的苦楚。
“你这么爱酒,今天怎么滴酒未沾?”苏雨霖问。
“这种场合下喝酒,没味道。”邵靖华道。
“那倒是,你喝酒的目的想必与一般人也是不同的。”
“何出此言?”邵靖华有些好奇。
“我妄加猜测一下……你之前跟我说过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让你很痛苦。可能喝酒能压抑你强大的‘意识’,让自己短暂地进入到更‘心灵’的状态中,以此来消减内心冲突所带来的痛苦……”苏雨霖的话让邵靖华陷入了沉思。苏雨霖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有些冒犯,也没有再多言。
二人沉默了许久,邵靖华才开口道:“谢谢你送的这身衣服,我还真是没有出席这种场合的衣服。”
“其实是我该感谢你,愿意正装出席,其实华少爷就是穿着袈裟来也没人敢说什么。”苏雨霖调侃道。“说起来,今晚出席者的所有装束中,我最爱月华姐的这身打扮。看似简单,却处处显出裁缝的心思,多一分则显得俗气,少一分又觉得普通了。”
“看不出来你还懂服饰。”邵靖华笑道。
“我不懂,就是觉得好看。白色长裙显得庄重大方,袖口领口处绿色的刺绣精美绝伦,正好与耳环、手镯的颜色相呼应,很有心思。”
“这是姐姐请法兰西的裁缝设计制作的。我们家的人都喜欢素雅精致的东西,不追求华丽繁复。至于姐姐佩戴的饰物嘛,都是奶奶传下来的。”
“邵家毕竟是世家,与我们是不同的。”苏雨霖故意自嘲道。她知道邵家人在内心里看不上苏继宗的出身。
“那可太自谦了,饭后下人端茶漱口的事儿,我也只在《石头记》里读过。”邵靖华笑道,虽毫无恶意,但却让苏雨霖听出他讽刺自己“附庸风雅”的意味,心里有些难过。
“家里只有我有这个习惯。漱口本没什么的,华少爷不过是看不起我罢了。”苏雨霖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回应道。
邵靖华忽然停下步子,望着她,“你最近有些变化。”
苏雨霖有些意外无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头问:“什么变化?”
“以前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过笑对,从不会在意我的调侃。”邵靖华很少用这样认真地语气同她说话。
“我……我现在也没有在意啊。”苏雨霖反驳道。
“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邵靖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我只是看不惯你。”
这话竟把苏雨霖逗笑了,说:“彼此彼此。”
邵靖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你今天竟然故意提起荣氏,丝毫不给你父亲面子啊。”苏雨霖一边说,还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民商经营困难,实业部不仅不出手相助,还企图低价收入囊中,简直无耻。说实话,这样的政府,我是不指望的。”邵靖华说话毫不客气。
“希望经济可以好转。苏家运的都是实业的货,唇亡齿寒。”
“苏家不一样,苏家善于同当官的打交道。”邵靖华总是这样语带讽刺地说话。
“我父亲白手起家,没什么背景,与这些‘官’合作,你以为他能占到多少便宜?我们昌荣公司的每一批货都保证准时,不论官货、民货几乎从来不出错,一方面要把事做好,一方面要把人伺候好,不过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你说话大可不必如此刻薄。”
苏雨霖这番话倒是令邵靖华有些自责——他是个记者,关于民商的艰难多半是自己的见闻,而苏雨霖一家却是切切实实身处其中经营的人。
二人沉默许久,邵靖华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问:“有心事?”
苏雨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昌荣过不过得了这一关。”
“现在实业不景气,大家都艰难。”邵靖华道,“多少厂子都倒闭了,昌荣还活着,不错了。”
“邵靖华,你真不会安慰人。”苏雨霖口气责怪,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我尽力了。”
二人相视一笑。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嬉笑声。苏雨霖转身一看,原来是李二公子和几个纨绔子弟。
只听李二公子借着酒劲高声吹嘘道:“你知道我们跟宋家是什么关系吗?那宋子文跟我爸可是拜把子的交情!”
邵靖华经过他身边,不禁冷笑了一声。那肥头肥脑的李二公子见邵靖华嘲笑自己,心中不快,讽刺道:“哟!这不是华少爷吗?真是难见的稀客呀。听说你从来不跟邵司长出来应酬,怎么今天出现在这儿呀?”旁边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轻轻推了推他,示意李二公子不要乱说话,毕竟是邵司长家的公子,得罪不得。
“你该不会是需要钱了,回家跟父亲示好吧?”李二公子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苏雨霖见他中伤靖华,心中不悦,笑道:“我一直以为只有市井妇人喜欢说这些有的没的,想不到李少爷也有这嗜好。”
李二公子听苏雨霖将自己与市井妇人做比,脸色一沉。站在一旁的凌少爷见状,出来打圆场:“大家今天这么高兴,不如我们来对对子,如何”
“对什么对子啊,这种穷酸文人做的事,我不喜欢。”李二公子说着,一边摸了摸他那好似兜着枕头的大肚子。
“你听我说完嘛。”凌少爷继续道:“都说华少爷是金陵第一才子,不如由苏小姐出题,如果我们对上了,苏小姐就要陪我们哥儿几个喝酒。如果华少爷先对上,我们甘拜下风。”
苏雨霖看了邵靖华一眼,靖华会意地点了点头。
“好啊。”苏雨霖倒也爽快。她环顾四周景色,吟道:“上联‘皓月花前碧泉,淅淅沥沥’。”李二公子回头,冲着凌少爷嚷着:“喂,你倒是快对呀!”
“皓月……皓月……对……红梅……”凌少爷绞尽脑汁,刚挤出了“红梅”两字,靖华已信手拈来,道:“朱门酒后乌鸦,唧唧咋咋。”霖不禁笑了出来,连说:“对得好,对得好。”转而对凌少爷道,“实在抱歉,看来今天不能同你们饮酒了。”说罢便与邵靖华继续向前走。凌少爷脸一阵涨红,其他几个纨绔子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丝毫没有听出靖华言语中的讽刺。
“哎哎,别走啊。”李二公子喊道。苏雨霖全然不理会。
凌少爷在李二公子耳边嘀咕了几句,李二公子大怒,嚷着“邵靖华你敢讽刺我!”摇摇晃晃地冲上前去要打他。苏雨霖上前阻拦,那李公子一身酒气,醉得不轻,出手不知轻重,用肘将苏雨霖一推,苏雨霖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
一行人赶忙拽开李二公子。邵世同的几个家丁赶了过来,怒视着李二公子,眼看就要“回敬”他,邵靖华冷漠地对几个家丁道:“不用你们管!”几个家丁低下头,只得退下。
邵靖华俯身,向苏雨霖伸出手,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没这么弱不禁风啊。”
苏雨霖拉住他的衣袖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回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也不会这么没礼貌。”
邵靖华低头会心一笑。这一笑竟让苏雨霖双颊微微泛红。二人继续散步、闲谈。
“你搬出邵家这么久,真的不打算再回去吗?”苏雨霖问。
“没打算,现在挺好的,虽然拮据,但很快乐,很自由。”靖华笑了笑,望着她。“你呢?有什么打算吗?”
苏雨霖摇了摇头,“现在昌荣都靠大哥扛着,他不愿我从商,但我想……我迟早还是要回昌荣帮他的。”
“无奸不商,你大哥身在污浊的环境中,不想脏了你罢。”邵靖华道。
苏雨霖笑着摇了摇头,“你对商人有偏见。”
“那倒不是。自清末民商兴起以来,由于清政府的管理弊病,很多公共事务事实上是由商人来承担的,中国一直不乏有担当的儒商。”邵靖华语气平静。
苏雨霖没有回应,心中暗暗道:你是独独对我父亲有偏见。
邵靖华见苏雨霖心事重重的样子,转而笑道:“给你出个上联……冷月风泣心殇,缘何怨憎会。”
苏雨霖安静地望着他的侧脸——面貌如玉,气宇不凡,深邃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郁。“怨憎会”,她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三个字,他说的是谁呢?沉默片刻后,她忽然抬起头望着他,对出了下联:
“迷花影笑人痴,终是求不得。”
邵靖华听完竟大笑,道:“苏家大小姐,能有什么求不得的。你所求何事?”
苏雨霖看了他一眼,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邵靖华迟疑片刻,问道:“真的打算离开报社?”
苏雨霖神色有些迟疑,“父亲希望我回昌荣……如果能选择,我肯定是希望留在报社。”
“你从未想过对你父亲说‘不’吗?”邵靖华问。
苏雨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没有回答。
“其实,你的顺从与迎合只是你应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自我保护,这不是真正的你。一旦你习惯了,终有一天,你的顺从、迎合会让你丧失自己的思想和自由。”
苏雨霖笑道,“你真的拥有自由意志吗?你的‘反叛’和‘尖刻’难道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吗?”
邵靖华一怔,竟不知如何回应。
“反叛和顺从都是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时为自己带上的面具,都不是真实的我们。可能现在,此时此刻的坦诚相见,已经是难得的真实了……”
邵靖华欣赏地望着她,没有言语。苏雨霖笑道:“你第一次对我说‘自由意志’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感谢你的启发。”
“是你启发了我。”邵靖华笑道,“我太自以为是了。”
“邵主编难得说一句悦耳的话。”苏雨霖笑道。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邵靖华道,“就不跟苏老板苏夫人道别了。”
“邵部长那边……”苏雨霖欲言又止,邵靖华见她有些为难,便道:“我随你去打个招呼吧。”
“好。”
二人回到白楼后,才发现邵家人已经走了,邵靖华自嘲地笑了笑,上前与苏老板苏夫人道别后,便离开了。
苏雨霖有些过意不去,匆忙跟了上去唤道,“靖华!”
邵靖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
“让苏贵开车送你回去吧。”苏雨霖道。
“不用了。”
“那我送你出门。”
邵靖华没有拒绝。
苏雨霖陪邵靖华走到苏公馆的大门口。夜幕驱走了喧嚣与浮华,暮春的金陵漫着花香,隐约还能听见远处的泉水声。褪去了宴会上的“端庄”,苏雨霖感到格外轻松。
二人在苏公馆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都有些不舍。离开前,邵靖华对苏雨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谢谢。”
苏雨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默默道:你能来,是最好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