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失利后不久,南京保卫战打响。秦淮河畔炮火轰鸣,数日血战终究无法更改金陵的命运……
1937年12月13日
南京
“大小姐。”富管家匆忙来报。
“怎么样?”苏雨霖快步迎上去,她平时安之若素的神色如今全然驱散,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心中的不安与焦急。
“查到了。华少爷所在的二六二旅在雨花台,几乎全军覆没……”
苏雨霖双手一颤,瞿然地伫立着,没有言语。
“听说昨日蒋委员长发来撤退令,但是毫无指挥毫无章法,全军溃散,现在守军和民众都涌向下关码头。”富管家皱着眉头,“人实在太多、太混乱了,好不容易从前线捡回一条命,却在逃命的路上活活被踩死的士兵,不计其数。”
“我要去看看。”苏雨霖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苏贵见状赶忙追了上去,二人向汽车走去。富管家焦急地向前跑了几步,一边喊道:“大小姐,千万不要出去啊,实在太混乱了……”
苏雨霖并没有理会,好似失控一般地往外冲,没有方向,那一刻除了痛,她无法感受到任何情绪。她只能一边跑着,一边告诉自己:他或许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苏雨霖绝望地跑着,双腿无力支撑近乎被掏空的身躯,摔在了地上,苏贵赶忙扶起苏雨霖,走到汽车旁,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于车内。
苏贵带着苏雨霖驱车前行,直到前方道路被难民堵得水泄不通。
此时,苏雨霖也平复了许多,从车窗内探出头,问不远处的一位姑娘,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守城的军人都逃了,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
“这么多人,都是去下关码头的?”苏雨霖又问。
“可不是么。还能去哪儿。”
“船也不够啊……”苏雨霖喃喃自语道。“车怕是过不去了,苏贵,我们先回去吧,不添乱了。”
二人回到公馆后不久,苏公馆门外一片嘈杂声。苏雨霖见富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给铁门加锁,铁门外挤满了人,有多少人她无法预计,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处。嘈杂的叫嚷声中,能听见不同的声音喊着“日本人进城了!”“日本人要屠城了!”“让我们进去”……他们手中拿着行李,有人背着被褥,有人抱着孩子……
霖不解其故,问道:“为什么锁上门?”
“日军破城了,肯定有很多难民逃到安全区来。”富管家解释道。
“天气这么冷。总不能让他们睡在屋外吧。”霖反驳道。
“人太多了,冒然开门比,必然大乱,院子里这么多人,若踩踏受伤就不好了。白楼现在是临时医院,如果他们一拥而入,医生们怎么工作?”
“我们会开门的,但是大家不要惊慌。”苏雨霖喊道。
苏雨霖转而对富管家说:“一会儿开门后,引导大家人席地而坐,只有伤员才可以进白楼休息,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男人们进屋,守住临时病房的区域,不要让进来的人打扰道病人休息。”
富管家又吩咐几个佣人说:“你们挡住楼梯,别让他们上楼。可不要打扰老爷、太太休息。”
“让他们上楼吧,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能让多一些人进来也好。”霖坚持道。
“那让他们一个个上楼,不要乱,楼梯窄怕踩伤人。现在去把几个房门先锁上。”富管家吩咐道。
交代一番之后,苏雨霖对铁门外的难民喊道:“我现在开门,大家不要挤排着队进来,否则容易发生危险,有没有受重伤的人,先让这些人进来,去白楼的临时医院。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明白。”
铁门外众人应道。
“大小姐,你先进屋。”富管家道,他回头望着苏雨霖走进白楼,才将铁门打开。门打开后,难民还是一拥而至,富管家不停喊着“慢一点慢一点。”
在疏导下,苏公馆的院子慢慢恢复了秩序。大家席地而坐,白楼楼上的过道也都挤满了人,这样一桩宅子,竟生生地挤进了近千人。苏雨霖安排尽量让孩子,老人和妇女进屋,身强力壮的男人只能在屋外的花园里“住下”。
苏雨霖把小慧叫到一旁,轻声问:“家里的食物还有多少?”
“这么多人,能管一顿就不错了。”
苏雨霖思忖片刻,道:“医生护士们先吃饱,再分给大家。我去想办法,多弄些粮食来。”
“好。”小慧会意道。
“要是轩哥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苏雨霖喃喃自语道。苏雨霖听见有人在讨论前线的情况,赶忙凑过去听。一个人说自己在前线做过护士,苏雨霖赶忙问:“你见过邵靖华吗?”
“没有”
“萧然呢?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护士摇了摇头。
苏夫人见女儿这样,心疼地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傻孩子,护士没见过他不是好事吗?说不定他根本没受过伤呢?”
苏雨霖点了点头,“希望吧。”但她心中根本无法平静下来——靖华一个拿笔的人,他要怎么拿枪呢?苏雨霖想着想着,眼睛又不觉湿了。
日军破城后疯狂烧杀抢掠,几位外国商人皆贡献出了自己的住宅,难民不断涌向安全区,但安全区——事实上并不安全。
苏雨霖听取了文轩离开前给他们的建议,找到了一位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外国企业职员,托马斯,苏雨霖出重金希望他能搬到苏公馆居住,对外说苏公馆已经卖给了一位美国商人托马斯先生,并在苏公馆的铁门上用日文、英文写上“托马斯先生私宅”的字样。
起先,这个牌子刚开始时起到了一些作用,直到有一日,日本人以抓在逃战俘的名义闯进了苏公馆。托马斯先生赶忙上前劝阻,听翻译说是抓捕军人,托马斯有些露怯,便放了行。或许是这次让日本人开出这个外国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随后的几天,日本人频繁骚扰。
一日,苏雨霖从二楼的窗外见到几个日本兵把难民拉到后院“练靶”比赛。苏雨霖小心地望向窗前,只听“砰”一声枪响,在血溅出的一霎,有人用手蒙住了她的双眼。她抬起头,见到是母亲,眼水夺眶而出。日本兵发出一阵狂笑,能打中头部的人,他们便爆发出疯狂的掌声和欢呼,打偏的日本兵则会被嘲笑。苏雨霖气的双手发抖。苏雨清吓得卷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我去跟日本人交涉!这里是安全区,他们不能进来。”苏雨霖说着往门外走,苏夫人紧紧拉住她,好言相劝:“你现在出去根本于是无补!他们既然可以以找逃逸战俘的名义进来,也可以以任何借口把你抓走。”
“那我们就任由他们在肆意杀人吗?”苏雨霖愤怒地说。
“你如果都不能自保如何保护别人!你最近就不要下楼了。这些鬼子根本没有人性。况且,如果被他们发现托马斯是个冒名顶替的,那苏公馆随时都有可能被日本人血洗。”
苏雨霖叹了口气:“那……那些难民,他们怎么办?就这样仍任宰割?”
“你不要忘了,我们也是难民。”母亲这句话提醒了苏雨霖,同时也刺痛了她。她总希望能做些什么,但面对日本人毫无人性的屠杀,她心中的恐惧完全吞没了先前的“壮志”。她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能做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贡献出苏家的宅子作为临时医院。如果没有外国人的庇护,整个苏公馆都将成为日本人刀下的祭场。”
苏雨霖不知道,她在苏公馆见到的令她骨寒毛竖的场景,相比日军在安全区外的暴行,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南京,每天都有数万人被日本军人用各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杀害。
拉贝先生用自己的相机拍摄下一个日本士兵杀死一位年轻孕妇后,用刺刀将她腹中胎儿取出挂在刀上转圈,一边露出灭绝人性的狂笑。仿佛这是一场游戏,而这些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任由宰割的战利品。
苏雨霖泣不成声地翻看着拉贝先生拍摄的照片,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见到平民惨死的样子,让苏雨霖悲愤不已。短短几天,她从担忧,到恐惧,到悲愤,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本子上每一页都有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雨霖的悲愤渐渐变成了深深的无力感——家中的储粮已消耗殆尽,这么多难民要吃饭喝水,怎么办?起初,她寻求外国人的帮助,勉强还能维持,但现在连外国人都缺粮。
苏雨霖在拉贝先生的陪同下,去找各国的商人、大使求助。筹集到的粮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忙碌了一天,又累又饿,晚上吃饭的时候,苏雨霖却吃的很少,还交代富管家之后不要给大家准备这么多菜。
妹妹苏雨清一向是最讲究的,见饭里有一个小虫,便放下了筷子。苏雨霖把那只小虫夹了出来,对妹妹道:“现在可以吃了。”
苏雨清一直没动筷子,苏继宗见雨清这样,便明白她的心思,对富管家道:“再给二小姐重新盛一碗饭吧。”
“不用了!”苏雨霖严肃地叫住富管家,然后转而对妹妹道:“你知道安全区里有多少人吃不上饭吗?你想要活下去,就得适应。”
苏雨清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说什么。潘兆新想安抚一下苏雨清,对苏雨霖道:“那天听魏特琳说他们会想办法从外面运粮食进来……”
“外面?”苏雨霖打断道,“安全区外面吗?你知道秦淮河上有多少浮尸,有多少妇女儿童遭受奸淫……”
苏夫人还以为苏继宗会发火,毕竟以前他最痛恨子女或手下挑战他的权威。但这一次,他却说:“霖儿说的对。”
苏雨清明白姐姐的意思,听话地把米饭都吃完。一家人那天都默契地把饭菜吃地干干净净,一粒米饭、一点汤汁都没有剩下。
晚餐后,潘兆新找苏雨霖,坦言自己犹豫之下还是决定为日本人办的报纸做总编。
苏雨霖没有直接回应,她想到兆新与雨清结婚后,找工作屡屡受挫,便道:“昨天我遇到魏特琳小姐,她对你评价非常高。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懂英语、德语的中国人比较多,但缺少日语好的,你这段时间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其实你可以继续帮国外商人做翻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走上这条路,我就是汉奸了……但眼下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我已经别无选择。”
“兆新,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想办法尽快带大家离开南京。”
“我跟日本人打好关系,也可以确保我们顺利离开南京。”
“兆新……”
“你也不必劝我了,我考虑地很清楚,也不是来跟你商量的。如今你当家,出于尊重,我还是跟你说一声。”潘兆新说罢便离开了。
苏雨霖站在原地,心中内疚不已,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让妹夫要枉顾尊严与家国仇恨去与“日本人打好关系”,她心中不免又想起文轩——“如果三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
次日,苏雨霖清晨便冒险出门去找拉贝先生和魏特琳老师寻求帮助,一是为难民筹粮,二是探寻离开南京的办法。
或许是因为天色尚早,一路上还算顺利。快到拉贝先生家时,她听见不远处有几个日本人在说话,她赶忙找地方躲藏起来,所幸旁边一间屋子的门没有上锁,她走进去轻声关上门。屋内很暗,她俯身坐下时,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透过窗外的光隐约见到地上堆叠着一家四口人的尸首,其中一个女人还赤裸着身子。她吓得用手捂住嘴,险些喊出了声。渐渐地,恐惧变成了痛苦与对死者的怜悯。待那几个日本兵走远了,她脱下外套,为那个赤裸着身体的女人盖上衣服,才悄声离开。
到达拉贝先生的住所后,苏雨霖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紫。拉贝先生见到她赶忙命人给她拿了件外套。对于苏雨霖只身前来,拉贝非常意外,与她交谈后,他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他非常清楚安全区粮食短缺的问题,他们也在想办法,但也是爱莫能助。唯一的好消息事,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已被公之于众,受到了整个国际社会的关注,据说连日本天皇都十分震惊,以下令整顿军纪,等解除封锁后,他们几位外国商人会一起想办法从其他城市运粮进来。拉贝先生叮嘱苏雨霖,尽量待在家中不要出门,日本人现在四处奸淫妇女,她这样出门实在太危险了。
苏雨霖也从拉贝先生处得知十天后,会有德国商船要离开南京,他可以为苏家拿到船票。她心中安慰了许多。她虽有心留下来帮助难民,但毕竟不能罔顾家人的危险。
回到家,苏雨霖告知家人他们很快就能离开南京了。母亲和妹妹喜极而泣,她却显得很平静。
“这个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苏雨清委屈地抹了抹眼泪。其实当初苏雨霖是力主家人回上海或者去香港避一避,但在兆新影响下的雨清,一直抱着一腔爱国热情,要留在南京为安全区出一份力。她能感受到妹妹的后悔,但她很清楚,她们一家有拉贝先生的庇护是何其幸运——她和苏雨清看到的不过是日军在安全区内的暴行而已,安全区外的世界他们根本无法想象。
苏继宗见苏雨霖心事重重的样子,心疼地拉着女儿的手,“霖儿,这段时间难为你了。”
“爸,我其实没做什么,全倚赖您的积淀才能维持到现在。”
“看到你临危不乱,我是很欣慰的。苏家,后继有人。”
苏雨霖听到父亲的夸奖,心中百感交集,这句话是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她奋斗的动力不过是希望不让父亲失望。所以即便经历大哥的突然离世,即便被困在这个人间地狱朝不保夕,她一直强迫自己坚强。但那一日,一个人的到来,彻底击碎了她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