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二
跟着文峰记者在学校的大食堂里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试讲后,市里的演讲会如期举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一场演讲会是在陵江市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本章节由芗`忖`暁`説`提供这是陵江市召开重大会议的场所,过去,我们只是在路过时远远地看见,如今来到跟前,才真正感到它的恢宏和美丽。抬眼望去,那是一座高大雄伟的圆形建筑,古典风格的三层重檐将人们的视线引向蓝色的天空,琉璃瓦的大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蓝色光芒,巨大的宝顶金光灿烂,襟带左右的东西配楼庄重肃穆。从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汉白玉的栏杆层层递进,经过三层平台,看到的是一排巨大的大理石廊柱,从红色雕花大门进去,圆形大厅以及二层的环形排椅上,已经坐满了来自全市各中学的红卫兵代表,一二层之间的环形隔断上,是一幅红底白字的“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的标语,主席台后面金丝绒幕布正中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两边是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的十面红旗,下面是五彩缤纷的台花,聚光灯下是出席会议的陵江市党、政府和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的领导。
当我们穿过通道,走上主席台的时候,全场起立,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落座以后,坐在我们前排的一位成年人转过身来,与闻梅打了一个招呼,好象他们早就认识似的。
主持会议的是陵江市中学生红卫兵总部一号勤务员陈焱。他长得来高大英俊,瘦削的脸堂上高挺的鼻梁,粗黑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一种一般成年人才有的沉稳。他代表中学生红卫兵致辞,神情庄重之中而不失生动。
致辞之后,演讲如仪进行。我和柳月有点怯场,便被安排在后面。闻梅和杨南雁都是用普通话进行她们的演讲,仿佛耳熟能详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广播,她们的演讲都获得了一种非常好的效果,特别是杨南雁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都那样地富于情感,抑扬顿挫之间充分释放出了语言文字中所蕴涵着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葛利江的演讲则充分再现出了他激情飞扬的风格,讲得来声情并茂。而我和柳月的演讲却“讲”的成分多于“演”的成分,就比较平实和一般,特别是柳月,到后来就近乎于读讲话稿了。
整个演讲过程气氛热烈,巨大的空间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在我们演讲的间隙,不时有参加会议的市领导插话进行点评。最后由市委书记讲话。
我第一次见到这座上百万人口城市的领导者,他就是刚才那位与闻梅打过招呼的人。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微胖的脸,头上已经有了几茎白发。他没有象我们那样走到讲台前,而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戴上老花眼镜,摊开稿子,对着麦克风讲话。我注意到他除了刚开始的时候看了一眼面前的稿子外,开讲后就再也没有看一眼稿子。他的讲话不紧不慢,语调有些沉重,不象我们演讲时的激越高亢。他把我们演讲的内容概括为英勇无畏,不怕性牺牲,舍己救人,义无反顾的共产主义精神,号召全市红卫兵向我们学习,以这种精神投入到**中去,跟随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
他讲话的时候,闻梅告诉我,那是他爸的战友,姓程,叫程旭东。
会议结束时,陈焱请在主席台就座的市领导和演讲人先走。当我们一行人经过圆形大厅中间的通道时,大厅里再次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然而,当我们走出大会堂,站在台阶上的时候,却发现一片令人大吃一惊的景象,大约一支几千人的红卫兵队伍,举着红旗和标语从大门口涌进来,并潮水般地在大会堂的台阶前漫延开来,一时间广场上台阶上以至于连草坪上和花圃里都站满了人。他们挥舞着陵江大学红卫兵、工业大学红卫兵等大专院校红卫兵的旗帜,举着的大幅标语上写着:
“撤销工作组,自己闹革命”
“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彻底平反冤假错案,全部销毁黑材料”
“坚决反对转移斗争大方向”
看见有市里的领导出来,他们立即挥动红旗,大呼口号,一时间,广场上人声鼎沸,红旗飞舞。
一边是在市领导带领下的中学生红卫兵,一边是自发组织起来的大专院校红卫兵,两大阵营隔着几十级台阶对峙着。
人民大会堂是一座用铁栅栏围护起来的建筑,大门堵住后,再没有其它可以出入的通道,两大阵营不可能永远就这样僵持下去,中学生红卫兵总部的勤务员们围绕着市委书记和其他的领导们,不断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说调警备区的部队来,有的说调工厂里的工人民兵来,但程书记都没有理会。面对台阶下嘈杂纷乱的人群,他笔直地站在台阶上,雕像般地一动不动,徐徐的晚风撩起他花白的头发,看得见他一派肃穆的脸上微锁的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从大会堂里涌出来的中学生红卫兵们,分流到两边,站在东西配楼前的廊檐下,也同样地摇动旗帜,毫不示弱地大声呐喊着。
这时,西沉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到云龙山的后面去了,红彤彤的晚霞为站在台阶上的人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程书记对陈焱说:“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求。”
陈焱跑下去,与他们领头的人讲了几句话后又跑了回来,说:“他们要与您对话。”
程书记皱皱眉头说:“请他们派代表上来。”
一会儿,对方的代表就走了上来,他们一共两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他们在程书记面前站定后,程旭东皱着眉头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位男的是一位宽脑门,深眼窝,鼻直口方,学生模样的人,他说:“我叫王远志,是陵江大学的红卫兵代表。”
那位女的说:“我叫侯永玉,是工业大学的红卫兵代表。”
程旭东问:“你们有什么要求。”
王远志说:“我们有三条请求,一是正式撤走市委派驻各大专院校的工作组;二是以书面形式为在运动中被工作组错误判定为右派分子的老师和同学平反,恢复名誉;三是销毁运动中工作组对学校老师和同学进行‘左、中、右’甄别时所形成的所有档案材料,并保证被划为右派的老师和同学不会受到追究,工作分配不会受到影响。”他的语调平和中带着几分祈望。
程书记眯缝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讲:“向大专院校派驻工作组是党中央的决定,市里无权撤销工作组,但同学们的意见,市里可以集中向中央反映;对于运动初期被工作组宣布为右派的老师和学生以及所形成的甄别材料如何处理,市里可以研究,如果有必要,可以重新进行甄别,甄别后作出处理决定。”
侯永玉说:“一些同学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不能背着右派的名声走向工作岗位,市委应该就我们的上述要求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作为市委书记的程旭东,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令人放心的答复,而不仅仅以是‘无权’、‘研究’、‘甄别’之类的托词来敷衍同学们。”她的话象她紧绷着的脸一样,明确而且强硬。
程书记一脸的肃然,不再搭理他们。
王远志和侯永玉转身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向着广场上的人们讲了些话,广场上的人们立即摇旗呐喊,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
程书记抬头看了天,对身旁的人说:“再晚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如果在黑暗之中发生冲突,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酿成难以预料的结果。我必须趁天还没黑,自己走出去了。”说着,便向台阶下走去。
我们一行围绕在他身后的人以及从大会堂里出来的中学生红卫兵也紧随其后,一步步地向下走去。
当我们来到下一层平台的时候。闻梅突然跑出队伍,迎面把大家拦住说:“程书记是陵江市党的书记,今天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代表了党对我们中学生红卫兵的支持,让我们象党要求我们的那样,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挽起胳膊,保护程书记安全离开。”
大家立即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簇拥着把程书记挡在身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阵营,象一艘船一般向前移动。
走在这道人墙最中间的是陈焱,面对广场上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他回过头来喊:“让我们唱一个歌吧”,随即起了一个头,立即,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声,由前面传到后面,引发了几千人的唱合,雄壮的歌声便象汹涌的潮水,随着洪流般的人群滚滚而去。
仿佛千军万马厮杀前的鼓角,那激越高亢的歌声强烈地冲击着我们,在我热血沸腾的心中煽动起一种战斗的冲动。我的左边是葛利江和闻梅,右边是柳月和杨南雁,大家互相紧挽着胳膊,脸上都写满了义无反顾和视死如归的庄严。
对方的阵营开始动摇了,但仍在高呼口号,企图阻止这滚滚而来的人潮。
两军相交之处,开始传来身体的冲撞搏击声、旗杆“噼噼啪啪”的断裂声、有人倒下后惊恐的呼救声、受伤者的哭喊声、用力撕扯时的喘息声以及愤怒的叫骂声……
被裹胁在人流中的程旭东书记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大家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听毛主席的话,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武斗……”他微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片狂乱的喊叫之中。
由于我们都手挽着手,在冲突中不能腾出手来,只能用身体去冲撞,于是,不断有人受伤。冲在最前面的柳月首先被打得头破血流,紧接着又有几人受伤,整支队伍不得不退了回来,停留在两层台阶中间的平台上。一缕鲜血顺着柳月的眼角流了下来,闻梅掏出手绢帮她擦拭,洁白的小手绢上立即被染出一片花花点点的鲜红,一个一直跟在程书记后面的大会堂的医务人员,赶紧上来替她包扎伤口。
正当大家都在七手八脚地救助伤员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杨南雁瘫软在了我身上,就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我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然后慢慢地将她放在地上。闻梅、柳月和周围的几个人看到了,都围了上来。
我们大声呼叫:“杨南雁……杨南雁……”。
只见她两眼紧闭,牙关紧咬,苍白的脸上一种十分痛苦的表情,对我们的呼唤毫无反应。这时,程书记挤了过来,俯下身去,神情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没关系,她只是晕血,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快来几个女同学照顾着她。”柳月伸出一只手去扶她,被程书记拦住了,闻梅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女同学上来,把她扶了起来。
大家一边检查人员受伤的情况,一边重新聚集在冲击中已经散乱的队伍。清点结果,除了几人受了轻伤外,没有需要立即送往医院的人员。
当鲜血从受伤者的身体里冒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了。那个中学生红卫兵总部的勤务员陈焱再也没有了刚才的稳重和温和,满脸胀得通红,鼻翼扩张,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挥舞着拳头大声呼喊:“女同学都到后面去,男生都到前面来”。
苍茫暮色中,被鲜红的血液激怒而血脉贲张的人们重新集结起来,象一群暴怒的公牛,向对方的阵营发起了新的冲击。
这次,女生们都到后面去了,我和葛利江冲在了前面,我们用手推,用胸脯顶,企图将对方向后推去。我对面是一个长着一张“瓦刀脸”的男生,胸前的汗衫上印着“陵江市工业大学”的字样,我用肩膀顶他,他也用肩膀顶我,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整个战线后面的推着,前面的顶着,眼看又要形成对峙。
一群返巢的广场鸽受到惊吓不敢落地,久久地在空中盘旋。
这时,对方阵营中有一根旗杆斜着扫下来,正好打在葛利江头上,他一声吼叫,挥起拳头砸在了他前面一个人的脸上,那人立即鼻血横流,双手捂住了脸。面对我的那个“瓦刀脸”被葛利江的吼叫所吸引,一偏头朝他看去,我立即挥起拳头,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不由得猛地向后一退。紧接着,双方都有人挥起了拳头。陈焱一声呼啸,带领最前面的七八个人拼命往前一冲,也就是那一瞬间,对方的阵营“哗”地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阻挡的人们退潮般向后退去,有的被击中了,有的被绊倒了,有的被踩踏了,奔跑时纷乱急迫的脚步声、身体倒地时沉闷的撞击声与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
当把这一切声音都抛在身后,我们簇拥着程书记来在大门外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过来,程书记激动得老泪纵横,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一手扶着打开的车门,哽咽着对大家说:“谢谢同学们,谢谢红卫兵同志们!在今天这个风云激荡的时刻,我希望大家更要坚定信心。大风大浪并不可怕,我们党就是在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我们曾经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百万大军,也曾面对资产阶级右派的猖狂进攻,可是我们在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下,总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载着程书记的小车开走了,我们一行仍留在公路上。一辆辆的救护车呼啸而来。
柳月被打破的头,经大会堂的医务工作人员包扎后,已经不再有血渗出来。杨南雁也已经缓过劲来,闻梅把我们几个人叫在一起,一起向汽车站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街灯突然亮了,我回头望了一眼,明亮的灯光下,大会堂前一片狼藉,台阶上、花圃里和大门内外到处都有等待救援的伤员,遍地都是踩在地上的旗帜和标语,人们互相搀扶着、呻吟着、喊叫着,恍如冷兵器时代两军厮杀后战场。
被激励起来的热血仍在胸中奔突,让我心中饱和着一种崇高而悲壮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