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白落秋来到汉口后与谢颜的几次谈话中,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一直在暗示原主的“家人”对他有托孤的行为,通过白落秋给原主留下了不少东西, 这个行为也极有可能发生在那夜。至于他一直没有和原主提起过这些,应该是看原主已经失忆,知道太多只是徒增危险,所以才决定自己承担起一切。当然, 上述所有只是谢颜根据谷诗谩所言做出的推测,事实究竟如何,他明日还要去再问一遍白落秋。谷诗谩出现后,想来白落秋不会再对自己有所隐瞒了。“看在向先生的面子上,白老板至少无论如何不会害你。”谷诗谩听完谢颜的分析,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不知道你”“不知道。”谢颜摇头, “你是现在唯一知道的人。”“……我应该感到荣幸吗?”“只是觉得就算不说, 以你对‘他’的了解,也一定会看出来端倪,不如直接把事情说开。”谢颜笑笑,“我是谁如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按他期望要替他去做的事。”谷诗谩沉默几秒,轻轻点头,“你说的对,其实有时候死亡比活着更像一种解脱,什么都不用思考,也不用绝望挣扎。”“你还没有说,谷家后来怎么了,你又为什么来到汉口?”谢颜听出他话里有话。“谷家吗……”谷诗谩低下头,“谷家也除了我外没人了。”“什么?!”谢颜虽然早有推测,听到这句话还是心中震撼。“元宵惨案后,我爹一直没有放弃调查谢家和向家的真相,那段时间他经常出门,每次回来都神色匆匆,同时谷家布庄的生意开始落败,频频收到同行的排挤甚至攻击,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灭顶之灾的来临的前兆……”谷诗谩叹了口气,尾音发颤,“大概在向宅出事后三四个月,也就是六个月前,我爹出门做生意,半夜突然悄悄翻墙回家,把我和我娘从床上叫了起来,急匆匆让我们收拾行李,马上离开天津去上海避难。”“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塞上了马车,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马车已经远离天津卫,我娘在我旁边抹眼泪,身边放着一堆包袱,问什么都不说话。”“马车车夫是我爹的心腹,一路把车赶的飞快,据说按计划要把我们送到运河坐船先去杭州,再到上海。我们如约坐上了船,然而根本没来得及到地方,就在下个渡口遭到了劫杀,我娘拼命保护我,把我推进了水里,自己死在了船上。”“夜黑水深,那群人大概觉得我一个天津卫的小少爷,肯定是个旱鸭子,往水里开了十几枪,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水面上浮起来人,觉得我必死无疑,怕暴露先撤离了。他们不知道我从小就爱下水玩,水性不比江边长大的人差,下水后扒在船边阴影里换气,逃过一劫。”“我不敢回船上,也不敢在原地停留,听动静等人走了后拼命往下游,不知游了多久,半晕半醒时被河边捕鱼的人捞上了岸,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到了德州。”“……然后呢?”谢颜小心翼翼地问。“国难当头,德州也并不太平,捕鱼人以为我是遭了水匪,我没有否认,把身上还能看的绸缎衣服换成粗布短褂,余了些钱,去码头打探消息,才知道就在我和我娘离开天津卫的那一天早上,我父亲和谷家其他人都暴毙于府上,警察局的人去查,只查到一个下毒的厨房临时小工,草草了案。”“来往的人都说谷家人可惜,无缘无故被一个疯厨子端了全家,但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意外,否则我和我娘遭遇的追杀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是不是还在追杀我,只能改名换姓匆匆逃离德州……”谷诗谩说到这里,大约有些累了,停了一会儿。谢颜听他讲这半年的经历,听得惊心动魄,却还是有地方不解,“你逃离德州后,为什么不找一个就近的小地方隐姓埋名,而是要来汉口?从德州到汉口,这么远的距离,你身上没有盘缠还要躲避追杀,是怎么过来的?”“我来汉口,是为了报仇。”谷诗谩说到最后两个字,神色瞬间变冷。“报仇?”谢颜皱眉,“你还知道什么?”“在码头得知家里人全部遇难后,我最开始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后来大约因为已经没什么可念的了,反而冷静下来。”谷诗谩回忆着,眼神发空,“我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回忆出事前几天的所有事,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最后终于想起前几天中午吃饭时,我爹几句无意中的闲语。”“舅舅说了什么?”谢颜已经自动转换了所有关系称呼。“我爹说最近谷家和京城几家老客户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倒是有个汉口来的叫李天维的商人主动与他谈订单,李家在汉口颇有声望,是有口碑的殷实大户,我爹本来想直接定下生意,但觉得事出蹊跷,而且李天维言语中似乎总在有意无意打探向家的事,让他感觉不妥,所以决定还是再观望几天。”“我相信我爹的直觉,而且谷家一直与人为善,如果非要找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理由出来,只有几个月前向宅发生的事那群看不见的可怕敌人一丝隐患也不愿放过,或许是我爹一直打探消息的行为刺激了他们,或许我爹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让他们决定痛下杀手。”“谷家那些日子所有的遭遇都是有迹可循的,那个李天维和我爹试探向家的事,一定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才决定,去汉口一探究竟!”谷诗谩握紧双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侥幸活下来的心跳时时刻刻提醒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忘了替向谢谷三家所有惨死的冤魂查出一个真相!”谢颜知道谷诗谩的心理问题需要长期的治疗,不敢刺激此时的谷诗谩,只能皱眉转移话题,“你身上没有盘缠,也不能找亲友求助,甚至还要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从德州到汉口这一路一定走得无比艰辛,我猜你到汉口并没有多久吧?”“一个多月。”谷诗谩点头,“我来到汉口后,想办法打听到李家,靠在路上练出来的本事跟踪了李天维几天,发现他总是往跑马场跑,养了一屋子娈童,与几个西洋人和东瀛人关系密切,但并不知道他们每次在谈些什么。”“真正让我确定李天维一定与我们家的事有直接联系,是我发现他与谢记米行父子的死亡息息相关李天维刚与谢记父子密谈后不久,他们就被流匪劫杀于城外,转头我就跟踪到李天维与和谢记米行有竞争关系的洋人米行把酒言欢,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为洋人做事,否则不会这么熟练,而且他背后的洋人有调动‘流匪’杀人的力量。”“李天维几个月前无缘无故舍近求远到天津卫与谷家谈生意,不久后谷家便遭受灭顶之灾,我和我娘也遇到了‘流匪’的截杀,那么他的这些行为背后,是不是也站着一位我看不见的洋人呢?”“……”谢颜可以感受到,说到这些的时候,谷诗谩的语气偏执地可怕,似乎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以命换命带走他认定的仇人。“所以你……想了那样的方法去接近李天维。”“我没有其他更好的手段,我要一个真相。”谷诗谩额前的发丝已经干了,却还是乱糟糟地贴在皮肤上,让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我在汉口结识了一个撷芳楼的姑娘,为了搜集情报隐匿身份暂住在那里,她也与李天维有仇,前几天李天维来撷芳楼寻欢作乐,无意中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机会难得,索性和那个姑娘串通好顺水推舟,把我低价‘卖’给了他。”“我知道为什么。”谢颜揉了揉额角,突然十分疲惫,“我那天刚在茶楼得罪过他,你是……替我受罪。”“不是我替你受罪,是我该感谢你给了我实现目的的机会。”谷诗谩毫不在意。“你的意思是说,你去撷芳楼只是因缘巧合,并不是撷芳楼本身有什么特殊?”谢颜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好谈回正事。“撷芳楼是汉口最有名的青楼,三教九流的消息都汇聚于此,李天维也经常在这里寻欢作乐,所以我才选择了撷芳楼作为落脚点。”谷诗谩不明所以,“你说的撷芳楼本身的特殊是指什么?是我理解的意思吗?”“没什么,我只是随口一问。”谢颜摇头,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谷诗谩作为与向颜林关系较近的晚辈,可能知道些什么内情,才会在遭难后来汉口撷芳楼,这样的话,他那个盒子里的“汉芳”两字就可以请谷诗谩解释一下了,不料谷诗谩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想想也是,那个盒子里的秘密如此重要,连湖广巡阅方庆明都忍不住不断试探,白落秋作为托孤人也毫不知情,向颜林怎么可能随便让谷诗谩知道内情。恐怕就算是原主,也是在最后临终关头,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被托付了秘密。密码盒里的“汉芳”究竟是不是指汉口撷芳楼,那一长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到底代表什么,大约只能等谢颜从白落秋处得知更多信息,再亲自去撷芳楼一探究竟,才能知晓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谷诗谩见谢颜沉默不语,没有追问的兴趣,“富云海的肚子里有很多东西,只要温家肯下功夫一定能审出来,李天维那边发现富云海背叛,也一定会露出马脚,你比我更有手段,我不会给你添乱,但如果你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可以吗?”第78章 上门谷诗谩对谢颜说完自己知道的情报后, 没有多留,很快便离开了,或许他心中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谢颜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夜谢颜睡的并不安稳, 破碎的梦境里无数悲惨的景象轮回放映,有的似乎是原主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有的则像是谷诗谩睡前那些话的想象。在梦境中,谢颜看见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惨叫着倒下,首饰叮呤咣啷散落满地,看见拿着尖刀的凶手四处翻箱倒柜, 暗红色的血液被鞋子踩出肮脏杂乱的痕迹;又看见谷诗谩在江水里捂着嘴哭泣, 看见陌生妇人倒在甲板上,无神的眼睛还望着他的方向。他看见漫天大火腾空而起, 在漆黑的夜里熊熊燃烧,火光扭曲膨胀,好像要燃烬这个悲惨的旧时代。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站在大火里, 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第二天早晨被生物钟唤醒后,谢颜睁开眼睛,定定看着空白的天花板, 一动不动,似乎还沉浸在无边梦境里。直到客房外的走廊传来一阵动静,谢颜才猛的回神,让自己回到现实,起身开门。“温珩?”谢颜原本以为门外是送热水的丫鬟,不料竟看到了某个穿着休闲家居服的人。“睡得好吗?”温珩看见谢颜眼下的青色, 皱了皱眉。“还行吧, 发生了这么多事, 怎么可能睡得着。”谢颜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不好一直站在走廊,也不能把温珩晾在外面,只能请他进来。两人对坐在沙发上,谢颜拿起书桌上昨晚的旧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口感让人精神一振。“你怎么起这么早?”还在我门外。“发生了这么多事,也睡不着。”温珩看着近在咫尺穿着单衣的少年,重复一遍对方的话。“你有什么睡不着的?”谢颜觉得有趣,“富云海已经抓到了,审问的事有伙计代劳,李天维也没有迫切威胁到温家的利益,难道温二少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弱?”面对谢颜的调侃,温珩挑了挑眉,“李天维就算绑着炸弹站在温家门外,也没资格让我担心。”“那你在为什么担心?”“你。”温珩说着,拿过昨晚福珠打理过的斗篷,自然起身披在谢颜肩上,“早上壁炉的火快灭了,别着凉。”“……”谢颜的呼吸不自觉停止了,直到温珩抚平自己肩头的褶皱,反身坐回沙发,才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对温珩难以言说的心思和昨晚从燕林口中套出的话,突然有些坐立难安。“我待会儿要去我师父那边一趟,你有什么安排吗?”“去打听谷诗谩和自己的身世?”“对。”“我陪你去吧。”温珩用非常普通的语气说。“什么?”谢颜一愣。“我陪你去。”温珩重复一遍,突然伸手拍了拍谢颜的手背,“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一股酸涩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谢颜的喉咙有些发抖,他的情绪还未完全从昨夜的无边噩梦中醒来,温珩的话犹如一汪温泉,直接浇散了在他心中流窜的不知名的寒冷。温珩或许不会知道谢颜真正的身份与来历,但他看得出眼前人强撑之下的疲惫,也知道该如何直接站在他身边,陪他去面对一切。谢颜低头看着温珩覆盖在自己手背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某一瞬间,突然很想抬手把它握住。不过下一秒,他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想法。温珩对他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重要一些,越是这样,谢颜越不敢轻举妄动。“下楼吃饭吧,母亲他们应该都在。”温珩不知道谢颜在想什么,片刻后收回自己的手。“好。”谢颜起身穿上大褂,与温珩一起下楼,一楼餐厅里温夫人,温睿和温言悔都已经坐在桌边,温九楼则不知去处。“你昨天说的大烟的事十分严重,老爷亲自去工舍审人了,和巡阅商量出结果再告诉你们。”温夫人见温珩与谢颜两人一起进来,点头微笑,“快来坐下吃点东西,早饭可不能含糊。”“阿谩人呢?”谢颜没有看见谷诗谩。“丫头早上去叫过了,孩子吃了大苦头,还没睡醒,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已经让人去请了信得过的大夫,等他睡醒好好看看,这几天就好好待在家里养病,不要乱跑了。”“谢谢夫人。”谢颜没想到温夫人考虑了这么多,赶紧道谢。“快坐下吃饭吧。”温夫人还是笑,“你们这些孩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谢颜闻言拉开椅子坐下,正好是在温言悔对面,昨天早上在考场外他见到了温言悔,可惜忙着监考没有机会交流,现在再次见到人,才想起来这件事。“言悔,你昨天考试考的怎么样?”谢颜问了个先生该问的问题。“我觉得应该可以通过。”温言悔听到谢颜的问题,赶紧小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下才开口,“国文没有问题,科学我不太擅长,但一些简单的题目我全都答上了。”“那就好。”谢颜点头,“别担心,只是考个中学而已,我监考的时候看了看,你的水平在考生中也属于上层。”说到中学考试,谢颜不免又想到了王大宝,以王大宝的答题水平,考上中学肯定没戏,不知道知晓儿子落榜后,王婶子会是什么心情,是会反思自己对儿子的教育,还是又去怪别人呢?“对了言悔,你和昨天早上的那个姑娘聊的怎么样?你们后面还有联系吗?”“先生是说二丫吗?”温言悔乖乖把餐具放在一边,“我们两个昨天一起回家的,她和我说了自己认识先生的事,特别崇拜您呢。新式小学和中学建在一处,我们已经约好了如果都考上学,以后就一起上下学,不过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我父母在温家做工。”“二丫脾气急心肠热,你们两个一动一静,做朋友倒是取长补短。”谢颜闻言笑了,“你们昨日碰到一起是缘分,第一次见面就那么戏剧化,日后肯定感情很好。”温言悔闻言便知道谢颜一定看到了昨天考场外发生的事,想到自己和王大宝王婶子争吵的样子,脸上有些发热。她当时替苗二丫出头是一时气愤,加上周围没有熟识的人,才放开了些,眼下得知谢颜一直在旁围观,难免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