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荟萃园这一晚,夜色有些出人意料的安详,丝毫看不出半分白日时的狂风暴雨,许多人,各怀着这样那样的心事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竟是个再好不过的艳阳天。
秋珠起了个大早,去打热水,偶然听到一墙之隔的走廊那边的侍女们在那叽叽喳喳的小声交谈,话里提到了“福安郡主”四个字。秋珠忍不住过去偷偷听了一耳朵。
“呀,福安郡主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听说三位太医守了一夜呢,又是施针又是喂药的……好在方才我听去小厨房熬药的姐姐说,福安郡主福大命大,已经挺过来了……果然就如她的封号那般,是个有福的。”
“呀,那可不是嘛。听说就是因为福安郡主深的皇上宠爱,这才赐下了这么个有福气的封号……”
“妄议圣上,你们不要命啦?”
“嘻嘻,好姐姐,这不也是没人嘛?”
“人家知道错啦,就是值了一整夜的工,有些累了,说几句闲话解解乏呢。”
一墙之隔的那边,侍女们鸟兽散,再也没了旁的声响。
秋珠不吭声的默默端着热水盆回了方菡娘的房间。
方菡娘跟阮芷萱都已经醒了,如夜正在帮着跑腿。
在伺候方菡娘洗漱的时候,秋珠小声道:“姑娘,奴婢在路上听人说,福安郡主被找回来了。昨晚似乎是发烧了,不过听说眼下已经转危为安了。”
方菡娘愣了愣,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再没说旁的事。
方菡娘此时还没觉得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一不会治病,二不会救命的,知道福安郡主无恙就是了,她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
再说了,她同福安郡主相看两厌,还是不要管她的闲事更好些。
秋珠不是个喜欢传人闲话的,她同方菡娘说这事也不是为了八卦,只是她昨儿看福安郡主对她们姑娘那看不惯的态度,觉得她们姑娘多知道些福安郡主的事,也没什么坏处。
此时,方菡娘不知道的是,一辆极为气派的双驾马车,缓缓的从荟萃园的后门驶了进来。
马车的门帘掀开,忠勇王妃按品大妆,一身超品诰命的打扮,从马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忠勇王妃这些年在忠勇王府里吃斋念佛,为先夫祈福,很少出现在人前,如今这般一现身,若不是马车上的族徽跟她的打扮,旁人都有些认不出来。
这个皱纹深深的老妇人,就是当年以姿容闻名于京城的忠勇王妃?
得了消息的太子妃派了身边体面的嬷嬷来门口相迎。
忠勇王妃再怎么气派,她也不能让一国储君的正室亲自出门相迎。
那就不是表示尊敬,而是给忠勇王妃招祸了。
忠勇王妃一言不发,按照嬷嬷的引领,直奔向福安郡主养病的院子。
进了院子,就见着经常跟在福安郡主身边的那个姜思华,满脸憔悴,双眼红肿,直直的跪在冰天雪地中,双眼含泪:“王妃,您来了!郡主,郡主受苦了!”
忠勇王妃心中一酸,让身边的嬷嬷把姜思华扶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此外再无他话,直奔里间而去。
到了里间,福安郡主还在昏睡,忠勇王妃见到福安郡主那高热过后一脸病容的模样,以及冻伤后被缠满了绷带的双手,眼里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她性子是有些懦弱,较为宠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对女儿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
福安郡主长这么大,忠勇王妃还是头一次见到病成这个模样的女儿。
忠勇王妃沉默的拉着福安郡主被包得厚厚实实的双手,沉默的坐到了床边,泪流下脸颊,却是一言不发。
太子妃此时也赶了过来,一进里间就见忠勇王妃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叹了口气:“王妃……”
忠勇王妃听见太子妃的声音,抬起头,静静道:“太子妃娘娘,臣妾的女儿怎么会成了这个模样?她出门赴宴时,虽然有些无精打采,但最起码是活蹦乱跳的。臣妾已经在沙场上折了夫君,不想再折一个女儿了。”
她话里头的酸涩,听得太子妃有些难受。
也因为这份难受,太子妃没有追究忠勇王妃话里的讨伐之意。
太子妃叹了口气:“王妃不用着急,太医说了,福安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接下来只要好好养着身子就可以了。”
忠勇王妃点了点头,轻轻的将福安郡主的手放了回去。忠勇王妃从福安郡主的床前站起来,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太子妃身前:“……那么,还请太子妃告诉臣妾,为什么臣妾的女儿会这般?……昨晚去报信的人,只说了福安在太子妃的生日宴上坠马重伤,无论臣妾如何追问,都不肯再说其他的话。臣妾辗转反侧忧思难眠了一整夜,心想此中定是有蹊跷。故今日按品大妆,臣妾不求别的,臣妾只想弄清楚,为什么臣妾的福安,会变成这个模样?”
忠勇王妃话里头的意思很清楚是要让太子妃给个交代了。
太子妃微微蹙了眉,从忠勇王妃的话里头敏锐的注意到了一件事。
因着昨晚福安情况还没稳定下来,她跟太子担心忠勇王妃会着急,并没有派人去报信。那么,忠勇王妃话里头报信的人,是谁的人?
太子妃心里猜测着,上前一步,同身边的嬷嬷一起将忠勇王妃扶了起来,苦笑道:“王妃,本宫明白你的心情。福安要在暴风雪天气回去,本宫当时不在场,没能把福安拦下,是本宫这个主人家的失职了。昨天那场暴风雪,想来王妃也是知道天气有多恶劣的……后来姜家的姑娘过来报信,太子派了一支小队出去搜寻,那时候福安已经坠马并昏迷了。不过王妃放心,太医令今天早上刚回去,福安是个福泽深厚的,已经没什么危险了。就是这冻伤看上去厉害些,好生养着,过了这个冬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王妃放心,本宫已经让人开了库房,一定给福安用最好的药。”
福安怎么变成这个模样的?自然是自己作的啊。可是当着忠勇王妃这位伤心寡母的面,太子妃作为储君的正室,未来的一国之母,这样的话是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太子妃还能如何,只能把锅给背了下来,说是“主人家的失职”了。
忠勇王妃没有说话,沉默下来。太子妃都这般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今日这般按品大妆,也是为了给太子跟太子妃一个“福安即一切”的姿态。
眼下对她来说,福安跟先夫的灵位,就是忠勇王府存在的意义;如果福安不在了,那她要这个王府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抱着先夫的灵位去庙里当姑子去。
太子妃陪着忠勇王妃坐了会儿,忠勇王妃始终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她知道,太子妃这番话,基本上已经算是东宫这边的一个表态了。
她说不出什么,也没法再说出什么。
是,如果福安有什么意外,她是可以为了福安破釜沉舟,可是,眼下福安还要再继续靠着忠勇王府的这个名头在西京生活下去,那她就得挺住了。
毕竟今日不少宾客还要往回赶,太子妃这个主人家不露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太子妃又待了会儿,同忠勇王妃说了声,离开了。
太子妃离开后好一会儿,姜思华才敢屏气敛息的轻手轻脚从门外进来。
忠勇王妃是知道姜思华的,在她印象里,这个女孩子是个聪明伶俐很会说话的,有她在身边,平时也在语言上替福安描补了不少差漏,忠勇王妃对她还是比较放心的。
忠勇王妃看了姜思华一眼,见姜思华面容紧张,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疑窦顿生。
忠勇王妃看了看这里间,几个太子妃留下的侍女跟嬷嬷正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等着主子传唤服侍主子。她顿了顿,沉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侍女嬷嬷都有些愣,面面相觑。
忠勇王妃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怎么,我堂堂一个王妃,难道还使唤不得你们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吓得几个侍女嬷嬷噗通噗通一个个的都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惊呼“不敢”。
忠勇王妃性子平时是有些软糯的,她从前一心只扑在早亡的亡夫身上,日子只觉过得浑浑噩噩的。眼下这个世上她与亡夫唯一的女儿出了事,即便再懦夫,作为母亲也是不得不强硬起来。她沉着脸,语气强硬道:“那还不赶紧出去!”
这下侍女跟嬷嬷们再不敢有二话,从地上爬起来后,恭恭敬敬的倒退出了房间,还把房间门给关上了。
眼下这里间中,只剩下忠勇王妃,姜思华,以及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福安郡主。
忠勇王妃缓缓的,和颜悦色道:“好了,思华。我知道你素来与福安交好,有些事他们不愿意告诉我,但你不一样,为了思华,
你也一定会跟我说的,对吧?……说吧,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