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距离荥阳郡治所管城不到两百里,黑社、白社兄弟战死后,挡在博陵军和管城之间的只剩下了瓦岗圃田营。圃田营的主将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两社,指望他能阻挡住李旭的前进脚步,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而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几个在没接到李密手书的情况下还作壁上观,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岂不是更有了消极避战的理由。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摔开斥候后的李密软软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势急转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几乎都落在了空处。如果放任着李旭进入管城,凭借杨广赐给的金刀和圣旨整合河南诸路官军,瓦岗寨这几年的所有努力即将毁于一旦!
“十数万大军,十数万大军!”李密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如果在官军进攻开封时,个个拥兵数万的外营诸将肯在背后稍做牵制,姓李的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就将黑社和白社兄弟阵斩?他麾下不过四千骑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几人手中喽啰加在一处却接近十五万!
“密公不必气恼,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诈,想是用诡计骗住了大伙!”谢映登见李密瞬间颓废得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忍不住出言安慰。虽然站在敌对一方,他却打心底为对手的本领而感到骄傲。从武艺和刀法上推测,谢映登确信李旭的授业恩师是他失踪了多年的族叔。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李旭正是他谢家的衣钵传人。
千军万马避白袍,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现在才明白,当武将的威势达到了颠峰之际,的确可以让千军万马竟相走避。
千军万马避黑骑。刹那间,谢映登仿佛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见李旭的黑马,一个个卷旗而去的仓惶。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笔,不动声色地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录到文档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诈,而是外营弟兄已经被他杀落了胆儿!”沉寂半晌后,李密稍微缓过一点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气数早就尽了。他即便是飞将军重生,又纵横到几时?映登,稍后你通知咱们在管城的弟兄,让他们准备一份厚礼给那个姓宇文的钦差大人!”
“是!”谢映登点头答应,旋即又微微皱眉,“只怕宇文皛老贼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们的礼物?”
“大隋的官员向来只看礼物厚薄,几时在乎过敌我。你尽管派人去送,先别说求他做什么事情!之后的跟进手段,我自会另行安排!”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大家来支持。
谢映登楞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这样说,必然是因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调回来拱卫主寨?”将李密的命令记录到纸上后,他低声建议。“李将军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会给茂功下令,命其放弃洛口仓,回师攻取百花谷!只要咱们把百花谷控制在手里,无论是荥阳还是虎牢的隋军都不敢轻举妄动!”李密向地图上刘长恭部原来的驻地指了指,说道。
百花谷夹在荥阳、虎牢和洛口之间,背靠天凌山,前临汜水,是个非常关键的战略要地。眼下刘长恭部已经被徐茂功打残了,自然无力据守此处。而徐茂功占领百花谷,则随时可能向三个城市发起进攻,不由得各地隋军不小心防备。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谢映登点点头,对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将军那边……”
“我亲自来应对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渐恢复一方霸主的气概。
到目前为止,敌手战无不胜。但决定胜负的玄机不仅仅在战场上。此人太年青了,还不懂得什么是阴谋,更不知道他试图挽救的大隋,已经糜烂到了无可救药地步!
‘他只有一个人。’李密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这边却不止一个茂功!’。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因为这是天下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当天半夜,数名身负特殊使命的瓦岗军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赶赴各自的目的地。情况紧急,他们必须在荥阳附近各路隋军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否则,瓦岗军将面临建立以来最大的劫难。
与此同时,谢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细作们也使出浑身解数,将博陵精骑的动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贼昨日兵出开封,圃田营不能力敌,退守大梁!”
“李贼击破我圃田营,伤李德仁将军。李将军凭城据守,请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将军回击开封,李贼领偏师返,周将军不得不放弃目标,避其锋樱…….”
…….
博陵军拿下开封后,并没有像李密和谢映登二人预料的那样,不顾一切扑向管城。而是以开封为中心,按部就班为朝廷收复失地。如此一来,雍丘、开封、圃田、管城便连成了一片,东都和江都之间被瓦岗军阻塞了数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来的胜利消息极大地鼓舞的隋军的士气,没等博陵军继续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将王辩主动率军迎了上来。两支队伍在圃田城外会师,合力驱逐了前来救援的瓦岗军,收复运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后大摇大摆地班师管城。
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荥阳郡守虞世会带领阖郡文武迎出了南门外。小半年前就离开江都前往河北传达圣旨却至今没过黄河的钦差大人宇文皛也无法再躲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请李旭入城后立刻在摆设香案,恭迎圣旨。
对于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报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惊诧对方的厚脸皮,将弟兄们都安置妥当后,旋即借了荥阳郡守衙门大堂,请钦差大人当着河南道官员的面,交授杨广所赐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应在去年便将圣旨和印信给将军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谢恩已毕,宇文皛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将军你也应该知晓,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贼人手中,恐怕大损朝廷颜面。所以我和虞大人反复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应该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将黄河两岸的渡口收复了,才好启程。却没想到李将军英雄盖世,还没等我们这边将兵马准备停当呢,居然自己千里迢迢迎到河南来了!”
“末将也是消息闭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诸军克日北上,必将在黄河对岸执缰相待,哪用绕如此大一个圈子!”李旭听宇文皛的话里暗藏机锋,赶紧出言向周围的文武官员解释。有了杨广所赐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员们不听从自己号令。但如果刚一见面大伙就彼此间心生隔阂,将来诸文武们执行命令时难免会阳奉阴违,进而耽误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还是河南道诸君北上。能将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里,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皛见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继续道。“但临行之前我想替陛下问将军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敌良策?”
他说话时舌尖翻卷,像极了一条仰起三角脑袋的毒蛇。偏偏碍着其钦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只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请大人转告陛下,末将必竭尽全力,绝不敢辜负他的信任。至于良策,末将初来乍到,敌情未明,实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这几天一直听说,河南绿林道千军万马避你单人独骑。本以为李大将军一到,群贼便如积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后退半步,避开四下飞溅的‘毒液’,“群贼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并非避李某一人!况且知道前方有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为。否则,仅凭区区四千骑兵,某断不敢轻易冒险!”
河南道诸将本来已经被宇文皛挤兑得脸色发青,听李旭如此谦虚,心中对其不免增添了几分好感。忌妒之心一减,立刻明白宇文皛在蓄意挑拨。恨恨地向老贼瞪了几眼,心中暗道:“有什么过节你们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难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给你当槊头么?”
宇文皛却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叹了口气,继续道:“李将军不必过谦,天下人都知道,群贼怕的就是你一个。就在五天前,他们还在我眼皮底下将百花谷给夺了,那刘长恭自称盖世神勇,最后却赤身逃回了东都洛阳!”
河南道大使王辩早就被挤兑得火冒三丈,听宇文皛没完没了地用话挑拨,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脚,大声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将,既然有心替朝廷分忧,为何不自己披挂上阵。终于躲在城墙后煽风点火,算哪门子本事?!”
“我身负的是护卫天子的重任!当然不能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宇文皛转过身,连翻数个白眼。
“当大伙是聋子么,刚才又是谁在河南军务上纠缠个没完来?”王辩冷笑着反问。
眼看着双方就要起冲突,李旭赶紧上前劝解。“王将军消消气,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将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为河南诸君吸引了瓦岗主力的原因。这一路上我带人抄了不少贼巢,有些赃物不知道如何处理。还请诸位帮忙拿一部分去还于地方,也请宇文大人护送一部分去江都,进献与陛下!”
“当我是刀手么,帮你押运东西?”宇文皛听有财货可分,心中对李旭的恶感顿消,嘴巴上却依旧不肯轻易将他放过。
“岂敢,岂敢,也不是什么奇珍。若大人觉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处理了便是。总之,末将会承大人的情!”李旭陪着笑脸,回答。
“那还差不多!”宇文皛将脖子一扬,倒背着双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座。
虽然大隋朝官场收受贿赂成风,却向来没开过上司向下属送礼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诸郡的将领们强行讨要孝敬,做派已经很是出人意料。转眼又当众派出几大箱子细软来,众将即便不怕言官们过后弹劾,却也达不到与宇文皛同等的脸皮厚度。因此一个个百般推辞,绝不肯收。
“其实这些礼物也不是白送给大家的!”李旭见众人态度坚决,唯恐连给宇文皛那份也送不出,笑着给大伙找台阶下,“这些都是我从贼窝里抄出来的脏物,如果放到民间去,恐怕很少人能买得起。所以请大家代为处理掉,筹集些物资改善士卒们的装备和伙食,也好能尽早将瓦岗军剿灭!”
“对,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皛正为众人的矜持而大为尴尬,听李旭这么善解人意,赶紧出言响应。“我先替皇上挑一些,这年头盗匪遍地,怕是宫里也缺少些能让陛下高兴的东西呢!”
“大伙都拿一些吧,过几天筹得钱粮,咱们在城里犒师!”郡守虞世会见此,也赶紧帮忙说项。
众文武听官职最高的几位大人都发了话,才犹豫着将宇文皛挑剩下的拿了几样。有人心中暗赞新来的讨捕大使仗义疏财,是个值得追随的好上司。有人却觉得此举未免有收买人心之嫌。更有少数几个为官清廉者,干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准备改天换成肉好后如数交公,也好给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结实点儿的铠甲,锐利些的兵器。
朝廷关于河南道剿匪诸事的安排于年前就已经传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荥阳郡周围除了被打跑了主帅的刘长恭残部外,还有虎牙郎将王辩所部的两万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宝等人所部数千郡兵,以及从弘农、襄城等临近各郡派来的地方兵马,由各自的通守所带,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两万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马的装备、补给朝廷一概不管不问,因此李旭带来的那批贼赃,虽然分派到将领们手里仅仅是杯水车薪,也着实让人感动了一次。
众将领感动之余,便试图给李大将军一些回报。可在城内眼巴巴等了两、三天,李旭除了偶尔找几个与瓦岗军交过手的人了解一下敌军的战斗力外,关于下一步战斗如何进行的安排居然只字不提。
“李将军不是打着并了大伙部众的主意吧!”有谨慎着忧心忡忡地议论。事物反常即为妖,对属下这么体贴的上司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果对方捧着陛下钦赐的金刀提出整军,无论迫于其威,还是感于其恩,大伙还真不好拒绝。
“不一定,依我之见,李将军不是那种贪婪的人。况且咱们手里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骑兵根本没法比。即便送上门去要求合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观摩过博陵精骑训练的人连连摇头,否定了同僚的猜测。“我想李将军在等裴将军那边的回音,毕竟没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们这边很难单独采取行动!”
众人这才注意到战斗力数一数二的齐郡子弟并不在管城,自从李大将军到任后,虎牢关那边只派了几名低级军官来表示祝贺,几个核心人物却以防备瓦岗军偷袭为名,一个都没有露面。
“难道那裴仁基与李大将军有过节?”有人继续猜测。
“不可能,虎牢关里,有一半人马都是李大将军的旧部,我听说那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是与李大将军素来相得的!”消息灵通者摇头否认,直接点出了双方实力的对比,“咱们李大将军有陛下的圣旨、先皇的金刀,还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两员虎将支持。他姓裴的有什么资格不听从号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长了!”
无论猜测的结果如何,真相还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边探听。众人推来推去,最后一致认为虎贲朗将王辩跟李旭关系最熟,提议由他出头去探探李将军的口风。虎贲郎将王辩心里也正忐忑得紧,又受众人央求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先整理了一幅干净行头,然后命部属推了几车钱粮,以归还变卖贼脏所得为名去城外的博陵军驻地拜会李旭。
“我也正为此事头疼,既然大伙都这么上心,不如聚在一处商议出个稳妥办法来!”听王辩婉转表达完众人的担忧,李旭笑了笑,提议。
“他们怎敢影响大人的决断!”虎贲郎将楞了一下,惊诧地说道,“大人有什么安排,尽管给他们发号施令便是了。如果哪个不肯服从,自有军法来对付他!”
“还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刚来,没有大伙对敌情熟,免得安排错了,反而让瓦岗军得了机会!”李旭摇摇头,坚持。
众将得知新来的上司没有整合各路兵马为一体的意思,心中都大为安定。闻听李将军要聚将议事,一个个轰然响应。虎牢和荥阳两处隋军的主将得到快马传书,也主动赶了过来,大伙聚在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内,士气居然为几年来从没有过的高涨。
李旭是皇帝陛下钦点的河南道讨捕大使,所以理所当然坐在了主帅位置上。荥阳郡通守裴仁基、虎贲郎将王辩的座位设于他的两侧。其余诸将按官职高低,沿帅案两侧顺序站立。摆在帅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却是一张羊皮拼出来的大幅舆图,将荥阳、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敌我各部的所处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标于其上。
军卯点过,李旭先四下环视一圈,然后指了指面前的舆图,笑着说道:“近几曰本帅忙着了解附近的军情,所以一直没抽出时间来跟大伙商议正事。现在敌我两方面情况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来便准备与瓦岗军开战。但具体怎么打,目前还没有一个章程,大伙有什么好建议,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并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