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忽作无期别

杨沅一直守在杨澈身边。

杨澈的嘴唇有些皲裂了,但是想着袁郎中的嘱咐,大哥内脏破裂,不能饮水,他也只能看着。

他守在这里,却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徒劳地守着、看着。

那种亲人就在眼前遭受着折磨,他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一个人最大的痛苦。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澈竟渐渐恢复了一些体温,杨沅欣喜若狂。

可是没过多久,杨沅就发现杨澈体温异常了。

杨沅情知不妙,赶紧去旁边房间找袁郎中。

袁立炀披衣而起,带着小徒弟匆匆跑了过来。

一番诊视之后,袁立炀叹息了一声,对杨沅摇了摇头。

“二郎,令兄已油尽灯枯,老夫也无计可施了。你,陪陪令兄,送他最后一程吧。”

杨沅站在榻边,一时心乱如麻。

袁立炀本想转身出去,留他兄弟俩共度最后一程的。

见此情景,袁立炀迟疑了一下,对守在门外的两个皇城卒道:“两位小兄弟进来搭把手,把杨都头抬下来。”

杨沅确实不懂诸般规矩讲究,更何况他此时方寸大乱。

也亏得袁郎中指点,几人手忙脚乱地卸下门板,将弥留之际的杨澈连着被褥一起抬下来,放在门板上,移到靠门口的地面上。

彼时民俗认为,人若死在榻上,灵魂就会被吊在床上,无法超度。

若有人在床上咽气,家人是要遭人非议的,因为这是照顾不周,没能为亲人送终。

门板停好,两个皇城向杨沅抱了抱拳,也转身出了房间,其中一人便匆匆跑去报讯了。

袁立炀又嘱咐道:“二郎,你兄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不可以哭,记住了。”

杨沅木然点了点头,袁郎中这才摇头叹息一声,带着小徒弟走了出去。

杨沅走到门板旁,慢慢双膝跪下,看着杨澈。

内腑碎裂的痛楚显然让回光返照的杨澈十分痛苦,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抽搐。

杨沅膝行两步,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大哥,我没听你的安排,我没去‘陌上花‘绣坊做学徒。”

杨沅在杨澈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我没听你的话,因为怕你骂我。我自己做了生意呢,前所未有的一门生意。”

“可你别担心,我做生意,很厉害。我现在认识了好多能人,赚了好多的钱……”

“我现在赚的钱,都够咱们家在后市街买一幢大宅院了。”

“我本来,想着今天告诉伱的,我还想着……我还想着……明天和你一起去挑房子呢……”

突然,杨沅崩溃地抱紧杨澈,号啕大哭起来。

“哥~,哥啊,走吧,咱走吧,痛,咱就走,不受那罪了……”

“弟弟会有出息的,杨家会红火起来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的……”

说着说着,杨沅便觉得怀里突然一空。

明明大哥还在怀里,可是突然就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他的心,也一下子空荡荡的。

杨沅抱紧了他,把脸紧紧地贴着他,泪水肆意地流淌开来。

刚刚得到消息的寇黑衣匆匆赶了来,因为跑的急,腿上的伤口崩裂,血已渗透了绷带。

他还没有进门,便听到了杨沅悲恸的哭声。

寇黑衣一下子站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支在腑下的拐杖,这才撑住了他的身子。

……

梅雨时节,总有一种令人沉闷和忧郁的感觉。

雨又来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

卤肉店里,案板上的熟肉用碧纱罩儿盖着,

一到阴雨天就骨头酸痛的计老伯贴好膏药,在后边屋里小憩着。

忽然,门被人叩响了。

“来啦!”计老伯以为是有客人登门,从榻上爬起,走到了前面。

抬眼一看,计老伯便怔住了。

杨沅正站在雨幕里,头戴一顶竹笠,笠上系着一条白带子。

看到计老伯,杨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双膝一屈,便跪在雨水里,一個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这……这怎么说的。”

计老伯慌得在身上擦擦手,赶紧抢步迎出去,把杨沅扶起来。

一看杨沅这模样,他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丧不报,孝不吊”,报丧这种事,不能请别人转达,只能由至亲之人跪门报丧。

杨澈没有孝儿孝女。

长兄如父,杨沅就是那个跪门报丧的人。

计老伯绷紧了面皮,他有一肚子话,可这个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方便问。

“二郎,你节哀。老伯……知道了!”

杨沅点点头,向计老伯抱拳长揖一礼,便转身走去。

计老伯站在雨里,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一口气,也不理会自己的小店了,拔足就往宋家小食店里赶去。

又是一户人家,门儿开着。

但,报丧人是不能进人家的门的,杨沅叩响了门环。

屋里跑出一个梳着“朝天揪”的小孩子,手里拿着半块烧饼,站到雨檐下。

“呀,是杨家二哥!娘啊,杨家二哥来啦!”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头就朝屋里喊了起来。

杨沅退开两步,双膝跪倒,又郑重地叩了一个“孝头”。

虽然,此时出现在雨檐下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孝头无大小。

其实来自后世的他,本来是挺抵触下跪的。

他不喜欢这种古老的礼仪。

但是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自然而然地就做出来了,心甘情愿。

孩子的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瞧杨沅这般模样,顿时变了脸色。

丈夫赶紧冲出雨幕,上前搀扶杨沅。

妻子则匆匆跑回门口,冲里边喊了一声,然后邻家老爷子也拄着拐棍迎了出来。

梅雨绵绵,如泪。

……

出殡之期是在

青石巷的街坊们帮忙,为杨澈风光大葬。

杨沅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为大哥修建了墓地。

他买了很大一块地。

因为……杨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要埋在这里。

最上边,他大哥的墓旁,留出了一块位置,

那是他以后的长眠之地。

只要他子嗣绵延,香火不绝,他大哥就一样有血食祭礼。

……

小隔间里供奉杨氏一门灵位的供桌上,新多了一块灵位。

香炉里,三柱香火袅袅而燃,

蒲团前的纸钱盆里,火光明暗不定。

杨沅跪在蒲团上,一张张撕下杨澈留下的手札,一页页投进纸钱盆里。

在把杨澈移灵回自己家后,他便想到了曾经无意中发现的那本手札。

他从大哥的衣柜中,翻出了这本手札,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那是杨澈的一本“日记”,他从进入皇城司开始,历次侦破案件的经过,都记录了下来。他的心得、他的体会、他的成长……

从这本手札里,杨沅看到了他最初的青涩,也看到了他越来越老练的成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难忘的经历,他也会记上一笔。

于是,通过这本手札,杨沅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大哥。

原来一年前的大哥,并不是整天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原来曾经的他,也会流连声色场所,勾栏听曲,夜宿花船,过得风流快活。

他在一年多以前的记载里,还看到了他的名字。

那是杨澈认回他的那一天,杨澈就是从那天开始,彻底改变的。

杨沅看着一页页纸烧个干净,然后带着一身的纸灰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老苟叔正和宋老爹坐在杨澈两兄弟常坐的石案旁。

“老苟叔你来啦,宋老爹,我去趟皇城司,料理一下我哥的后事。”

杨沅向老苟叔打了声招呼,又对宋老爹交代了一声,便向外走去。

老苟叔微微皱起了眉。

杨澈死后,他没见过杨沅哭。

报丧时没哭,出殡时也没哭。

老苟叔有些不满:“杨澈很疼他兄弟的。可是杨沅这孩子连出殡时都没哭上一声,性子未免也太凉薄了。”

宋老爹却深深地望了一眼杨沅的背影,缓缓地道:“当初,咱也没见老计哭过。”

……

刘商秋抢下了监视国信所的活儿。

可是这次寇黑衣和杨澈既然中伏,说明皇城司的调查已经为人所知。

这势必会给他们接下来的调查增加极大的困难。

对方既然对他们的行动如此了解,谁敢保证,皇城司内部没有对方的细作?

如果,国信所果然和关昊也有勾结,调查他们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可刘商秋这个活宝贝,居然挤兑住了木提举,抢下了这桩差使。

曹指挥真是说不出的蛋疼,他不得不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刘商秋,叫他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

可是看刘大公子那左耳听右耳冒的样子,恐怕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曹敏觉得心好累。

就在这时,一个皇城卒走了进来,对他二人报拳道:“曹指挥使,刘副指挥使,杨副都头的兄弟杨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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