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严弥多年苛政已经让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军战胜通王,等我进了京,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严弥第二。等过了这阵风头,那些御史一定会疯了一样弹劾我,到时候不得清净的,还是你这个皇帝。”郦黎的脸皱巴成了一团。“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个人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霍琮闭了闭眼睛,终于忍耐不住,把滚烫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缓缓收拢,声音低哑异常:“你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从小时候起就……”郦黎没听清,还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边靠了些,作侧耳倾听状,“你刚才说什么?pardon?”霍琮深吸一口气,盯着郦黎主动送到自己嘴边的圆润耳垂,和浮在耳后雪白肌肤上、那一点犹如玛瑙般艳丽的红痣,眼神逐渐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嘶——哥们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郦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手抽了回来。而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背就已经被捏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因为郦黎久居深宫,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衬托之下,就显得那红痕愈发明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大,我跟你扳了那么多年手腕都没扳过你,就知道可劲儿欺负我……”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彻,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动,还带着几分似嗔非嗔的怒意。郦黎使劲儿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么了?不再聊会儿了?”“不了,我还要去趟城外视察,晚上再回来。”霍琮声音压抑,在原地缓了足足十几秒,才让自己用稳定的听不出来异样的声音回答道。“哦……那我送送你?”一听霍琮说晚上还回来,郦黎就不慌了,甚至还琢磨起待会让御膳房烧点什么好菜来款待他兄弟。他作势要跟着起身,但刚站起来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只轻轻一按,便只觉得巨力如泰山压顶,根本没法反抗。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声,仰头瞪他:“你干嘛?过分了啊!”别以为我在心里叫你一声爸爸,你就真得寸进尺把我当儿子了!就算是养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这样随便玩.弄!霍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色厉内荏的郦黎,几秒钟后,微叹一声,双臂撑着扶手,俯身问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他的手掌紧握着郦黎身侧两边的扶手,骨节凸出,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几乎让郦黎有种被逼到无处可逃的错觉。霍琮那双漆黑点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锋芒暗藏、神机内敛的宝刀,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无措的神情。明明他的模样并未怎么改变,还是郦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仔细闻闻,他的身上却悄然淬上了血与火的腥气。霍琮他……杀过人了吗?郦黎突然很想问霍琮这个问题。但他又不敢问。“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霍琮见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郦黎靠在座位上,反应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问:“什么?你说哪句?”“不许开城门。”“哦,”郦黎想起来了,胡乱点头,“知道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的,还要对你不卑不亢,不假辞色,对吧?”但这事儿有点难办。他开始蹙眉思考,该怎么对霍琮不假辞色。上辈子被投喂惯了,郦黎已经养成了一见霍琮就下意识眉开眼笑、满心雀跃的条件反射——等下这个说法怎么有点儿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他在心里呸了几声,回过神来,看着霍琮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动说道:“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接下来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吧,正好外面那帮人应该都等急了,帮我把他们喊进来吧。”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好好爱惜自己,”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聚集你身边的这些保皇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将来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郦黎脱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霍琮没等他说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郦黎差点被他呛个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绷紧的小臂,扯了好几下才扯开,但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你,你又干嘛?哥们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在古代军队里呆久了,行事作风也变得粗暴起来了?”“这也叫‘粗暴’?”霍琮缓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他偏头看向地图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更粗暴的,你还没见着呢。”等下,什么意思?郦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直到霍琮推开御书房大门,几个在门外已经快等到不耐烦的家伙,立刻朝门内探头探脑起来。“你们可以进去了。”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待在郦黎身边,随即按着剑,独自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去了。“莫名其妙的……”郦黎觉得很委屈。他哥们这次见面的表现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儿陌生,可明明心里的感觉十分亲近。……难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没见了吗?“陛下,不跟我们介绍一下那位吗?”陆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掸了掸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问道。但郦黎暂时没空搭理他。他没精打采地说:“是我儿时玩伴,这次带兵来京城救我们。有他在,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恶,霍琮最后为什么对他那样的态度?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到了?自己也没招惹他吧……“陛下此话当真?”闻言,陆舫顿时喜出望外。“是,咱们有救了。”郦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啊啊啊想不明白啊!明明他都说了对皇位一点儿也没有留恋之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都愿意拱手相让了,霍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霍琮他凭什么不满意?反了他了!朕还没退位呢!!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连根鹅毛都没有!郦黎这一拍,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紧张到下意识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气了?”他含混地带过了“主公”二字。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还有陆舫和其他人在场,季默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产生了不可调节的矛盾,他一定会帮陛下。然后等到胜负已分的时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恳请陛下放主公一条生路。因为陛下容易心软,八成是会同意的。刹那间,季默心念百转,却听当事人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吵架,我俩关系好着呢。”季默:“…………”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张地图扯烂了。陆舫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颇为讶异地看着季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再想想之前这位锯嘴葫芦一样,怎么都不肯回答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但毕竟军情紧急,陆舫还是暂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转而拱手对郦黎说道:“您和那位在御书房里聊了半个多时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该——”“老臣求见陛下!”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了穆玄中气并不怎么足的声音。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终于松手放过了那份可怜的地图,哼了一声,还是顺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里,重新放在了怀中。余光瞥见陆舫下意识往屏风后走了两步,他不禁好笑,扬声道:“请进。”安竹为穆玄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没等站稳,穆玄就下意识要跪,却在半道上捂着膝盖,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都受伤了还跪什么!安竹,快给穆卫尉赐座!”“是。”在安竹的搀扶下,穆玄苦笑着撑着扶手,艰难坐在了椅子上。“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这不是因为受伤,”他叹道,“上年纪啦,虽然还能上战场,但身体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这膝盖就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难以动弹……因此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见笑了。”“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说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变成了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臣恳请陛下立即召开临时朝议,以安众臣与百姓之心!”“最迟明晚,卢玄那厮定会率大军赶到!”“但二十万大军非首要之危,因为严弥平日嚣张跋扈和今日宫中变故,民间人心惶惶,士卒摇摆不定,尚未开战,便已经呈现出溃逃迹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乱,这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啊!”陆舫忍不住问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经想出办法,知道如何解决人心动乱的问题了?”穆玄早就发现他藏在屏风后,但在郦黎面前,只当做没看见。但他没想到,陆舫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当面出声问他问题,最后还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气回答道:“没有。陆仆射可有奇招?”陆舫很诚实地摇了摇头。穆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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