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礼附中进入校门后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夏天时梧桐树冠如华盖。枝繁叶茂，蝉鸣悠长。
现在干枯的枝头只挂着几片刚刚熬过冬季的可怜叶子，摇摇欲坠。
林荫路两侧分布着几块公告栏。校规校纪、校园文化、教学成果、活动公告，这些在学生眼里实在没什么意思，因此也很少有人驻足。
大家更爱聚集在各年级教学楼的荣誉墙前。
荣誉墙上有几位常客，十班的陆星然、俞韩，十一班的陈立雪。乔七因为英语竞赛获奖也在上面。
荣誉墙边有一块小小的公告栏，用来张贴活动公告和处罚检讨。
往往老顾收完手机的第二天，是这里最热闹的日子。成打的检讨书用一个宽大的黑色书夹夹在一起，挂在公告栏上“公开处刑”，大家都想看看被放在最上面的是哪个倒霉蛋。
今天的倒霉蛋是乔七。
乔七背着书包从这里经过时刚巧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小声议论。想到昨天的事，她微微撇了下唇，拢了一拢书包背带上楼，到二楼时才发现陆星然没有跟上来。
她回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挺拔少年。
周寻高挑瘦削，单肩背着黑色书包，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懒懒散散站在公告栏前，正撩起第一张检讨书。
几秒过后，他将检讨书整本摘下，捏着夹子抽出第二张放在最上面，夹好后又挂回去。
刚刚闹哄哄的声音转小，风把楼下的对话轻易送到二楼。
“周寻把自己检讨书放最上面，把乔七的检讨书压到下面了！”
“牛逼！”
“英雄救美！”
“你俩是不是……”
“卧槽周寻你昨天手机被老顾收了？”
“嗯。”周寻收回目光，很淡地应一声。
“太倒霉了吧！”
“昨天就你一个被收的吧？”
“……”
陆星然从后面分开人群，翻了两页检讨书，笑着拍一下周寻肩膀，竖起大拇指。
在哄闹声起来之前，他又回头对着众人，“散了散了，要早读了！”
“走吧走吧！”
“走走。”
很快，人群朝乔七涌来。
她站到楼梯口一侧，等落在后面的两个少年。
陆星然侧着头和周寻说了句什么。周寻抬起头，唇角勾着，目光精准和乔七相撞。
早春阳光明媚，没了枝叶遮拦，肆无忌惮洒在他们身上，在公告栏上拉出两道颀长身影。
乔七眯了下眼，弯起唇角，抬起手弯了弯手指。
等两人走近，她歪了下头轻声问：“你把自己的检讨书放在前面了？”
周寻抬眸，很淡的一声，“嗯，事儿我惹的。”
话音一落，肩膀上多出一条手臂。陆星然揽上他的肩，“下次注意啊，我们七七刚刚脸都白了！”
乔七不服气，“我皮肤一直很白好吗？！”
“好好好！”
周寻蹙了下眉，目光落在身旁女生脸上。
乔七皮肤很水，天然透白。睫毛浓密，盖住一双秋瞳。她今天穿着宽大的春季校服，更显得肩膀很薄，一只手能轻易抓住。脑后束着高马尾，转头时发尾扫过细瘦后颈。
此时小巧圆润的耳朵露在外面，耳垂淡粉半透，不知道是害羞的颜色，还是阳光的颜色。
自从那天和周寻一起回家，再放学时陆星然总会叫上他。
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乔七和周寻处于一种半生不熟的关系。每天一起放学，说过的话却不多，还不如她听来的他的八卦多。
八卦分享者自然是附中百晓生周寻新晋小迷妹顾念。
学习累了，乔七喜欢听顾念说些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只是最近含寻量过高。
什么周寻那天把自己检讨放在第一页把你的放在第二页真爷们，什么周寻今天用三种方法解题帅呆了其中一种还是老师没想到的，什么周寻以前组过乐队，什么周寻打球时有人送水但是他没收，后来那水被蔡嘉齐喝了。
今天又是周寻。
乔七揉了揉右耳，吃着碗里的蓝莓，听顾念讲“今日周寻”。
“七七你还记得上次我说周寻和卢乔慧要回笔，卢乔慧哭了的事吗？”
乔七点头。
“信息有误！我要更正一下。这两件事先后发生，但没有因果关系。你知道那个李明杰多过分吗，给卢乔慧起外号叫惊头怪！卢乔慧就是因为这个哭的。”
李明杰是十班学生，以吊车尾的成绩考入附中，努力学习跟不上后自暴自弃走了另一条路，是十班最让老穆头疼的学生。
乔七听过他和校外混子称兄道弟的事。
“我去查了惊头怪，没想到竟然是一种叫鲸头鹳的鸟，会低头给人鞠躬！卢乔慧平时走路不就……李明杰那天拦着卢乔慧不让走，非让她给他鞠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太缺德了！”
“周寻问卢乔慧用完笔了没，卢乔慧这才回了教室。还完笔她就哭了。”
会低头给人鞠躬……
难怪顾念这么气愤。
卢乔慧性格内向平时不爱说话，常常低着头走路，路上遇到同学时如果对方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她就从旁边低头经过。是一个游走在班级边缘的人，在班上也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
卢乔慧的成绩很好，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二十，其中物理学的最好，刚分班的时候是物理课代表。只是半学期后，物理课代表换了人，老师也没公布原因。
顾念又把李明杰骂了一通才挂断视频。
乔七俯身，拉开书桌最下层抽屉，拿出上学期的理科试卷。
她翻开物理试卷。满分100分，她拿到72分。
错题部分已经用彩色水笔写出正确解题过程，十分详细。这是卢乔慧教她的。
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没有自信呢？
明明很优秀……
咚咚敲门声响起，乔七侧耳，魏雪在外面问：“宝贝，妈妈可以进来吗？”
“可以！”
魏雪穿着睡衣，端着一杯热牛奶推开门。
杯身不高，杯口很宽，侧面汇着一只小猫。牛奶刚热过，飘着薄薄热气。
乔七低着头将试卷翻到下一页。
这一页的水笔换了另一种颜色，题干里的关键词被圈出，解题部分仍然很详细，也是卢乔慧讲给她的。
很轻的一声，魏雪将牛奶杯子放在桌上，视线隔着热气落在敞开的试卷上。
“又爱上理科了？”
乔七一只手摸着杯身上的小猫，一只手在热气上晃啊晃，小声咕哝，“没有。它都不爱我。”
玩了会儿热气，乔七侧仰起头，“妈妈，你说，一个明明很优秀的女孩子为什么会不自信呢？”
魏雪抱着手臂靠在桌旁，垂眸看着眉头微锁的女儿。
“宝贝，你觉得优秀是什么？自信又是什么呢？”
优秀是什么？自信是什么？
优秀、自信，两个很常见很常用的词，也是她之前没有细想过的问题。
乔七脚丫点着地面将座椅转过小半圈，正面魏雪。
她低下头思索片刻。
杯子里的牛奶转凉，表层凝出一层奶皮时乔七抬起头，黑眸一闪一闪。
“优秀的释义是客观差异，可以是在某个领域有突出的成绩，也可以是形容美好的品行，或者，我觉得，优秀可以是一种习惯。”
“自信，我认为它是一种正面情绪，是心理上的自我肯定。可以是对全部自己的肯定，也可以是对部分自己的肯定。它和优秀，就像两个相交的集合，不是完全的交集。所以，优秀的人不等于有自信的人。”
见她不再多说，魏雪笑着提醒，“宝贝喝奶，”又问：“可以和妈妈说说为什么优秀的人不等于有自信的人吗？”
乔七低下头咕咚咕咚把奶喝光，将杯子放在桌上，再抬头时唇边粘着一圈奶泡。
她觉得魏雪的问题太幼稚了，但还是又说得详细些。
“优秀是客观存在的，自信是主观的。比如念念，她古琴弹得好，虽然学习成绩，嗯，没有她弹琴那么厉害，但是光古琴一项就能让她挺起腰板，她人也特别自信。”
“再比如卢，再比如我一个同学，她物理学得非常棒，总分也很高，但是她好像心里其他东西的权重更重吧，就没那么自信。”
乔七说完又小声嘟囔，“但是没必要呀，我要是物理能考满分，不得被夸天才？天天都要笑醒的程度……”
魏雪笑着抽了张纸巾，沾了下乔七嘴角。
乔七接过纸胡乱抹了一把，手一扬，纸团精准丢入垃圾桶。
她脚踩着地挪动椅子，箍扭到魏雪身前，抬手搂住魏雪的腰，脸往她肚子上一埋，“妈妈，原来你是要让我自己想通呀？谢谢妈妈！”
魏雪低头摸摸身前的小脑袋，“想通了？”
“嗯嗯。”
“那妈妈想知道，我家熙宝自信吗？”
魏雪对乔七有四个称呼：乔七、七七、宝贝、熙宝。
生气时直呼乔七。一般情况叫七七。心疼她学业辛苦时叫宝贝。至于叫她熙宝，有时候是担心有时候是调侃，有时候像是在怀念她小时候。
乔七原本的名字是乔熙。
她出生的时候魏雪沉迷韩剧，钟情“熙”字。
幼儿园时，班级里有小朋友端端正正写下自己名字后，不但得到班主任夸奖，还得到一枚闪亮亮的贴纸。
乔七拿了一支笔，翻出衣角内衬，那里有魏雪用印章盖上的“乔熙”两个字，后面跟着一只猫猫头。
乔七歪歪扭扭写下“乔”字，败倒在“熙”字面前。
这一大坨字是怎么长在一起的？她看不明白，小手根本画不出来。
那枚贴纸太漂亮了，那个小朋友爱不释手，贴到了自己的幼儿园小卡上，还拿给她看，问她漂亮不漂亮。
乔七点头。非常漂亮，她非常想要。
想要到她把汉字里读音相似的“七”字写在“乔”字后面。
她拿给老师看，得到了一枚同样闪亮漂亮的贴纸。
再后来，乔七成了她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
她长大一点后，魏雪和她讲起这件事时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只觉得原来自己小时候就这么要强，这么自来卷。
哦，那时候的她也可能只是想要一张很闪很漂亮的贴纸。
乔七又把脸往魏雪身上埋了埋，声音闷闷的，“我其实……我相信，我能学好文科。”
想到即将到来的月考，乔七顿时紧张起来，松开魏雪后顺了下额前的头发，脚踩着地撑着椅子滑回去，将代表过去式的物理试卷叠好收好，拿出地理练习册。
书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10:55。旁边是陆星然送的冰雕。
飞鸟展翅。
乔七轻呼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力改变，不如及时放下，她要奔的，是未来。
魏雪不知道该不该欣慰，别的同事每天回家鸡娃时，乔七的学习从来不用她催。只是乔七之前周末还和顾念出去玩，自从决定转科，只过年玩了两天，其余时间一直在学习。
让人心疼。
魏雪想到乔林传过来的视频，等到乔七写完一道题目问：“宝贝，是不是该睡了？爸爸今天拍到了一只刚出生两天的小羊，你要不要看看？很可爱的。”
乔七头也没抬，笔尖唰唰继续下一题，“好呀，做完这页题就睡。妈妈你把小羊发到我手机上吧。”
“……好。爸爸问你有没有想吃的特产，他带回来。”
“特产，哦，小羊吧，听说很好吃。”
笔尖顿住，空气一时安静。
乔七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眉眼弯弯地讨好着小声问：“妈妈，那边的牛肉干是不是很好吃？”
相隔一个路口的榕湾内，书房的灯还亮着。
周寻从书本中抬起头，黑色座椅背因为他靠过来的动作晃了晃。
他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而后睁开眼拿起桌上之前震动不停的手机。
林奕在半个小时前发过来十几条信息，六张图片，两个跪地嗷嗷大哭表情包，几条文字消息。
[大林子]：哥，这题咋解？明天要交！！！！
[大林子]：哥，哥，哥，看看我！！！
[大林子]：哥，你人呢？你看看我，你还记得被你留在北城的好兄弟林奕吗？孩子快被该死的数学卷子难哭了！
[大林子]：槽，老郑又拿竞赛题来出卷的吧！
[大林子]：卧槽，人呢？爸爸行了吧
[大林子]：爷爷？
又是五分钟后。
[大林子]：拉黑了
唇角轻勾，周寻笑一声，手指翻动。
[zx]：废
[zx]：等着
对面很快回过来，措辞相当卑微狗腿。
[大林子]：好的爷爷
周寻点开图片，手指按住拖大，随手拿过一张草稿纸。
唰唰唰，笔尖滑过纸张，一串串漂亮的数字算式跃然纸上。
二十分钟后，林奕收到几张图片。
[大林子]：6啊爷爷，速度又快了
[大林子]：你们要月考了吧？怎么着，打算第几？
[zx]：能考第几算第几
[大林子]：怎么去到江南还谦虚上了？
[大林子]：江南水土是不是特别养人？
[大林子]：听说江南特产美女
[大林子]：你们学校美女多不多？
周寻轻蹙了下眉又飞快松开，垂下目光，眼前闪过那天捧着烤红薯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生，白净的手指和脸颊，被烫得红润润的嘴唇，夜灯下笑起时弯着的明亮眸子。
手机屏幕上慢慢出现一个“嗯”字又消失。
[zx]：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