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憎鬼厌欧阳辩!

自四月英宗患病以来,病情时好时坏,言语失常,行为乖错。

据说新皇往往触怒太后,太后越来越不能忍受,再加上太监任守忠在旁挑拨离间,渐渐就有了废立的想法。

欧阳修时常忧心不已。

欧阳辩心中却很平静。

对于这种情况,他是知道结果的,所以并不觉得糟心,反而有些闲看庭前花开的闲适感。

他们爱闹就让他们闹去呗。

反正就英宗在位期间,也做不了什么事情。

英宗执政的时间只有四年,刚上来精神不太正常,和太后闹得很不愉快,等精神正常了,他又要闹什么濮仪之议。

好吧,等濮仪之议闹过了,他也就到了入土的时候了。

欧阳辩打算急流勇退了。

最近几年这汴京城是不太好呆了,不如去地方好了,去地方苟几年,等神宗上位了,到时候再回来也行。

这什么二宫之争、濮仪之议,在他看起来都是在瞎胡闹。

现在国家虽然富裕了,但强敌就在旁窥测,他们还好意思争这些有的没的。

尤其是这什么濮仪之议,欧阳辩觉得自己若是留在汴京,非得跟自家老子打得不可开交不可。

欧阳修是皇考派的骨干,而欧阳辩却对这事看不过眼,届时站在了皇伯一派,到时候父子俩肯定要掐起来的。

所谓濮仪之议就是赵曙怎么称呼他已故父亲赵允让的争议。

皇伯派以司马光为首,认为赵曙法理上是赵祯的儿子,那么对于亲生父亲赵允让只能称呼为皇伯,而不能称为皇考,如果称为皇考,那将赵祯置于何地?

而皇考派则是欧阳修韩琦等人为主,他们认为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赵曙既然当了皇帝,那么他的亲生父亲成为皇考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在以前,欧阳辩对于这等争议只会一笑置之,但想起了刚刚故去的赵祯,欧阳辩就很难坦然面对这样的事情。

如果他留在汴京,以他的脾性,面对英宗韩琦等人,估计是忍不住要发言的。

所以欧阳辩打算申请外任,但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首先欧阳修就不太同意。

“和尚啊,你看,现在朝廷多事,爹也走不开,原本爹是想着这几年就退休的。

但现在这种情况,爹还不能走,你看,爹老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时日了,你还是陪着爹吧,能陪一天是一天。”

欧阳修有些悲伤。

欧阳修所说的退休的事情,其实早在嘉佑四年,欧阳修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就曾与韩绛、吴奎、王珪同值玉堂,那时公务清闲,文酒相欢,大家相约五十八岁致仕归田,韩绛还特意将这一约定写在玉堂的廊柱之上。

但目前这种状况,当时的约定看来是无从履践了。

尽管欧阳修常常自谦身为宰臣无补于朝廷,可是,适逢仁宗仙逝,英宗患病,两宫不和,正是国运艰难之际,他又岂能轻易言退?

他自感时日已经不多了,但他有不能离开朝堂,也不想他最心爱的幺儿离开他的视线,他生怕这一离别就是永别。

欧阳辩看着欧阳修眼里的不舍,勉强笑道:“好,那我不走了。”

欧阳修露出灿烂的微笑。

说来也是,欧阳修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能走,那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汴京。

欧阳辩每日打卡上班,看那个不爽,就递个奏折弹劾一下。

这是他的职责,如果不弹劾他人就是他的失责。

不过欧阳辩的弹劾历来有理有据,说你贪污就是真贪污,说你渎职就是真渎职,从不靠什么风闻奏事。

以至于每个月都有因为欧阳辩弹劾而下台的京官。

欧阳辩为了完成业绩,基本在每月初第一天上奏疏,然后被弹劾的人基本就是在十五那天被查实,然后或是丢官或是被贬谪。

于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句话被重新定义了。

到得嘉佑八年年底,大家都知道,最好不要被欧阳辩给盯上,若是被盯上,那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了。

被其他的言官弹劾或许还能够自我辩解一下,被欧阳辩弹劾,那真是证据确凿,想赖都赖不了。

于是慧眼如炬欧阳辩的奏折成为每月初一最受关注的奏折,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奏折一上,就会有人要倒霉了。

欧阳辩又有了一个新外号——神憎鬼厌欧阳辩。

欧阳辩觉得很无奈——我特么只是为了完成业绩而已。

我也不能和你们一样瞎几把弹劾啊,要是随便找个破事弹劾,那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

嘉佑八年,对于大宋朝臣来说相当刺激。

这一年,赵祯没了,赵曙上了;

赵曙上了,然后又疯了,于是两宫又不和了。

朝臣们在观望,避免卷入。

但这时候又有一个欧阳辩,每月赶走一个京官。

中高级京官们人人自危。

一是生怕卷入两宫的斗争之中,二是怕被欧阳辩盯上。

他们觉得心好累。

于是在嘉佑年底的时候,欧阳辩被调离监察御史的职位了。

欧阳辩右迁为起居舍人、擢修起居注。

所以在新年的时候,朝臣议定新年号为【治平】。

治平元年开始,朝臣皆纷纷庆幸。

一是英宗已能清醒独立地处理国事,太后两次亲书手诏,提出还政。

大臣们将手诏呈交英宗,虽然英宗留之不出,未作批示,但朝臣已经看到了重回正轨的机会。

二是欧阳辩被调离监察御史的职位了,其实两宫之争比起这个,这个更加让他们更加的开心。

两宫之争是国事,而欧阳辩弹劾那可是关乎自己身家富贵的问题,孰轻孰重,还能不清楚吗?

什么叫治平,这才叫治平嘛!

欧阳辩听说有人听到自己被调离监察御史的位置,竟然放鞭炮贺喜,不由得有些愕然。

——啥时候咱也混成了这般神憎鬼厌的模样?

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成为今日这般模样,在座的大家都有责任啊!

不过他也舒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压力也挺大的。

想一想,每一次弹劾都能够将一个京官给弹下去,这本领也忒吓人了。

还有每次见到其他朝官的时候,他们都露出讨好的笑容,未免心中腻味。

还有那个韩琦,以前对自己横眉竖眼的,但近几个月竟然慈眉善目起来,不仅对自己不敢呵斥,还常常和自己的父亲夸奖。

——哎呀,你家季默果真是才华横溢啊,为人正直啊之类拍马屁的话。

呵呵。

韩琦也怕呢。

别说什么韩琦不怕的话。

大宋朝的言官官职卑微,但权责可是大得很。

欧阳辩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却是能够将宰执给弹劾下去的,尤其是韩琦这样上来后颇为自大的,若是被欧阳辩弹劾,韩琦也要受不了的。

好在欧阳辩上了监察御史一来,也到了该换一换的时候。

时间一到,韩琦立即给欧阳辩腾位置。

这一次,他直接将欧阳辩打发到英宗的身边去。

修起居注耶,跟在皇帝的身边耶,每日都能够和官家近在咫尺也,是不是很开心嘞?

这也算是韩琦对欧阳辩的一种和解。

欧阳辩毕竟不是什么没有根底的人。

他父亲欧阳修与韩琦同在政事堂,最近赵曙也将欧阳辩的老丈人富弼给召了回来了,被加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再加户部尚书,这也是个巨头。

有欧阳修和富弼在,韩琦想对欧阳辩动手是不可能做到的,干脆就卖了个人情。

欧阳辩自然无所谓,修起居注也罢,做监察御史也罢,都是打卡上班嘛。

当然啦,这个起居注欧阳辩还是喜欢的,虽然做不了什么决定,但记录皇帝处理政事,也能听皇帝与宰执们讨论政事……这事,太带劲了啊!

欧阳辩对于这种能够提升见识的事情从来都不想错过,所以他也不会像司马光那样推辞这个职位。

话说司马光若是能够修起居注修个几年,他就不会那么天真了。

是的,天真。

在欧阳辩看来,司马光这个人很天真。

他是个真君子没错,但真的不是个能臣干臣,他干得最好的就是知谏院的时候,以他的道德标准,任职五年期间,前后向皇帝上奏疏170余份,兢兢业业,从不懈怠。

但他若是真的当了宰执大臣,以他的天真和道德教条,那只能说是一个灾难。

修起居注的好处在于,可以近距离的观看整个帝国最高层是如何运作,这种基本就是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帝国的运转,这种机会极其难得。

欧阳辩可以近距离地听韩琦、富弼、欧阳修、吴奎这些政治经验、执政经验极其丰富的老臣去处理国家大事,他可以从中学会很多东西。

欧阳辩有超越千年的眼界和知识,但如何治理一个国家,他依然没有太多的概念。

即便他筹办起了一个几万人的央行,自己手下还掌控了一个体量庞大的集团公司,但和整个帝国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欧阳辩掌控的央行、集团,那都是他筹办起来的,里面的规章制度都是他设定的,基本上是后代的管理理念为主的,但宋朝这个帝国,却是一个承袭五代的老大帝国。

这意味着处理问题的方式,它有一套不同的逻辑。

别看他们处理问题总是要引经据典,其实就是在寻找理论依据,这个理论依据,支撑着帝国的运行。

欧阳辩想要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就得学会这一套语言体系,就得适应这个规则。

总的来说就是,欧阳辩可以在这个位置上看清楚整个帝国的运行机制,这是在州县里没有办法学会的。

这就是为什么宰执辅臣要从中枢道地方,又要从地方到中枢,就是为了培养既接地气,又有俯瞰帝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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