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至少我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阿刁将双手叠放一处，垫住自己的小脑袋，然后小心翼翼的，缓缓的靠在沈卓的右侧大腿根部。
这些年。
习惯了在沈卓身边，做一个沉默寡言的杀手，只要他动动嘴皮子，这天上地下，她谁都敢杀。
可这两天……
她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让她毛孔悚然，心有余悸的同时，也深深的后怕着。
她梦到有朝一日，沈卓让她杀了他，以免后者再痛苦下去。
阿刁不知道这场噩梦，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隐喻，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实现，但她害怕……
害怕这个跟了好多年好多年的他，真的会离开！！！
害怕某一天清晨，睁开眼，只有自己醒来，而他……
“你还记得那年，我是怎么来的吗？”阿刁靠在沈卓的身边，小声询问着。
沈卓点头，“自然记得。”
她是他捡来的，在尸骨成山的人堆里捡来的。
然后，教她打扮，教她识字读书，教她保命的本事，也在时光的见证下，逐渐见证着，她的成长。
那年的阿刁，黑黑的，小小只的，像是毫不起眼的小麻雀。
一转眼，长大了，也漂亮了。
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性格，与自己很相似，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有时候，能和自己一待待一整天，然后中途可以一句话不说。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阿刁再次问道，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就这么看着沈卓。
沈卓起先愣住，随之想到了什么。
当年，还是他一时兴起，做出的承诺，这么久过去，都快忘了。
只是，阿刁对这些一贯不怎么感兴趣，如果让她选择，肯定会愿意一直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孩子来历与曹英大抵相似，祖籍并不在遥远的北部区域。
只不过机缘之下流浪到了北系。
沈卓记得，自己答应过阿刁，有朝一日等战事平定了，会抽出时间，和她一起，去家乡走走看看。
这丫头，似乎拽拽的回了一句，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乡。
除此之外，她没有家。
如今，怎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你不愿意也没事。”阿刁小声的嘀咕着，脑袋顺势蹭了蹭沈卓，她很喜欢这样。
其实，沈卓清楚阿刁的想法。
大抵是为自己找点事做？
又或者，图个什么，活在人世有个念想？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从战事平定班师回朝开始，素容没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地位也走到了巅峰之境，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无论是从好的角度，还是坏的角度分析，他沈卓，似乎真的没什么动力了？
阿刁有此一说，应该是想，希望沈卓能上点心，最起码有事做。
“好，我答应你！！！”
但，这也提醒的沈卓，假以时日自己真的不在了，至少，至少要先安顿好阿刁，曹英，程森这几人……
对了。
还有董汉山。
昔年五个结拜兄弟，仅仅剩下的唯一的，一位！！！
这两天，气温逐渐转暖。
第一簇迎春花，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开过了。
大清早忙活完的董汉山，可谓丰收满满，明明身体还没痊愈，就吆喝张武，一起去打鱼了。
索性这一趟不算无功而返。
沿着坑坑洼洼，堆满不少积水的石板路回家，董汉山一边思索着，中午准备的菜谱，一边想着与沈卓喝两杯。
一朵桃花。
从隔壁高高的围墙里，探出脑袋，展露风姿。
董汉山余光瞥过，愣了愣。
淡红色的桃花在天际摇摆，迎着风，乐此不彼，似要向人间炫耀魅力。
“哎。”董汉山无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的就感觉心里很郁闷，很压抑。
大抵是，触景生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或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这玩意董汉山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以前是，现在还是，他摇摇头也懒得继续关注。
辗转回家。
一手推开门。
董汉山第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喝的醉醺醺的老丈人，老家伙这两天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有几天日子没见着了。
今个清早，竟出人预料的蹲在门口，这是算到了自己打了几条鲜美的肥鱼？
“早啊，乖女婿。”夏尊明明和董汉山打着招呼，眼珠子，却盯着，董汉山拎在手里的几条肥鱼。
董汉山挥挥手，不耐心道，“去去去，不是给你准备的。”
兀自探了探脑袋，没在自家院子里看见沈卓的踪迹，于是好奇，“人呐？”
夏尊抓了抓自己苍白的头发，答道，“刚和那小姑娘出门，寻思着，中午应该不在家吃饭。”
“这样啊。”董汉山嘴上嘀咕，心里道着可惜了，本来想着清早打几条鱼，给沈卓加加餐。
这本地土生土长的鱼，尤其春季打上来的，味道异常鲜美，市面上极少碰到。
“他没口福，我这老家伙……”夏尊嘿嘿贼笑，眼珠子在肥鱼上滴溜溜的转动着，这玩意配酒喝，简直人间绝味。
董汉山越发不耐烦了，“我留着晚上做道汤。”
这句话，让夏尊倍感失望，感情自己是享不了这份口福咯。
“吃里扒外，哼。”夏尊嘴上说着不高兴，倒也没真的置气。
董汉山追上夏尊，赶忙赔罪道，“我家里还有两壶好酒，中午一起随你了，这总行了吧？”
夏尊眼珠子一亮，人生末年，再尝一尝几壶美酒，横竖都不亏。
他转过头来，已经笑颜如花，“我就说咱家女婿最疼我这把老骨头了，可以，实在是太可以了！！！”
董汉山无奈叹气，这老骨头往日里没少在自己这儿薅羊毛，见怪不怪了。
“你收拾收拾，中午我跟你谈点事，很重要。”夏尊话锋一转，突然正儿八经起来。
董汉山本想怼老丈人几句，瞧着夏尊心事重重的模样，连忙将话压下，到底什么重要的事情？
老丈人以往不正经惯了，董汉山也习以为常了。
突然一下子变得一板一眼起来，董汉山还真有点猝不及防。
夏尊是什么样的人，董汉山甚至比自家妻子更了解他，除非真的有大事发生，否则，不至于这样。
中午时分。
董汉山抱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老酒。
夏尊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夹着菜，妻子冬兰，则在盛饭。
“小子，这酒你藏了多少年？为啥我从来不知道？”夏尊故作疑惑，语气有点质问的意思。
董汉山挠挠头，跟着讪讪一笑，似在掩饰自己的窘迫。
“幸好老子有口福，否则，这哪天到了黄泉底下，可没得这个机会咯。”夏尊一边夹菜一边突兀的感慨道。
这一番感慨，让冬兰没好气瞪眼，忍不住埋怨，“酒还没喝几口，说着什么胡话？醉了？”
“嘿嘿。”夏尊咧嘴，干笑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也没真将夏尊的话，当一回事。
只当是老爷子又在胡言乱语。
然而，夏尊并没有醉，反倒异常清醒，比任何时刻都清醒……
“你今天究竟有什么事？”董汉山切入正题，主动询问。
老爷子一反常态，竟然安静了下来，先是默默得喝了一杯酒，然后眼神复杂的看着董汉山。
董汉山被盯得心里一阵发毛，“到底怎么了？我脸上有字？”
冬兰也看出自家父亲有点不对劲，正要开腔，却被老爷子挥手打断。
夏尊向来不是什么喜欢藏着掖着的人，他直言不讳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这朋友究竟是什么来历？”
老爷子口中提及的人，自然是沈卓。
董汉山愣了愣，没想到老爷子憋了半天，竟然是问这个？
“我说过了啊，我的一个战友，算得上生死之交，因为年纪稍大他一点，所以他叫我二哥。”董汉山面不红心不跳道，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岂料，老爷子突然不高兴起来，他将桌子拍得哐当响，“你当我跟，你家冬兰一样，好忽悠？”
冬兰，“……”
董汉山，“……”
这句话，一下子得罪了在场的两个人。
冬兰没好气翻白眼，一旁的董汉山，则面色不正常的，垂落脑袋，有一茬没一茬的夹着菜。
“老丈……”董汉山犹豫。
夏尊道，“老子当年云游四海的时候，见过多少世面，接触过多少人中龙凤？真以为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你这朋友，一看就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甚至……”
董汉山反问一句，“甚至什么？”
“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有股王者之气！！！”夏尊眼神烨烨的盯着董汉山，语气笃定。
董汉山跟着灌了一杯酒，继续默不作声，堵在喉咙里的话，也没急着说出口。
毕竟，沈卓的身份太显赫，太惊世骇俗，董汉山怕家人们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甚至留下阴影。
夏尊继续娓娓道来，“最关键的是，这小子有那么大的伤患，竟然还能活到今天，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可，所有的不正常，齐聚到一个人身上，又没那么奇怪了。
从第一眼见到沈卓开始，夏尊就觉得，这位年轻人气质超然，面如冠玉，绝对不是简单的普通人。
并且……
汉山酒馆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夏尊怎么可能不有所耳闻？
现在仔细想想，董汉山必然隐瞒了重大事实。
“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夏尊拿着筷子，冲董汉山一阵指点，嘴上听起来像是在埋怨，心里不见得就是这么想。
冬兰一边望着自己的丈夫董汉山，一边瞧瞧夏尊，竟然不知道，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机锋？
怎么，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我能有什么深藏不露？岳父，你太高看我了。”董汉山继续否认，只是嘴角的笑容，有点苦涩。
“装，你继续装。”夏尊今天铁了心，要将董汉山扒得一干二净。
董汉山无奈的摇摇头，以前他觉得，自家老丈人神神叨叨，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现在反过来看，自家这位老岳父，却是活得最通透的人。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董汉山反问夏尊。
夏尊反倒将话锋一转，问起了自家爱女，“你觉得呐？”
冬兰犹豫，“我感觉，他是一个很有气质，很温暖的人……”
“温暖？”夏尊挑挑眉头，如果忽略他的真实身份，第一眼打量过去，确实担得起这句评价。
“让你家丈夫，亲口告诉你，他是谁吧。”夏尊哈哈大笑，手一伸，冬兰顺势看向董汉山。
董汉山垂落脑袋，再次灌了一口酒。
“谁啊？”冬兰好奇。
许久，就见董汉山默默的抬起头，然后盯着冬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是……，沈卓！”
短瞬间。
这位全名夏冬兰的妇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依稀觉得沈卓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下一秒，整张脸都泛起肉眼可见的苍白，“哪个沈卓啊？”
“普天之下，能够几个沈卓？”夏尊反问一句，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内心还是泛起惊涛骇浪。
自己推断的果真没错，那个同样来自北系，与董汉山关系不错的家伙，竟然是……
北天王沈卓！
大雪域之主沈三郎！！！
“真的是他吗？”夏冬兰忍不住掩住小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口腔里的凉意。
“这，这怎么可能？”
“那你……”
夏冬兰瞳孔瞪得更大，自家这平平无奇的丈夫，怎么可能和沈卓认识？怎么有资格与沈卓交好？
而且，那位年轻人，对自家丈夫可是张口闭口二哥来，二哥去，这……
“嘿嘿，所以我说，你这丈夫果真深藏不露啊！！！”夏尊咧嘴浅笑，恨不得拿筷子，敲董汉山的脑袋。
董汉山摆手，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怨，他慢悠悠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夏尊撇嘴，当年能和沈卓称兄道弟的人，怎么会平平无奇？
只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以过去的槛，故此，早早退役了。
“你说，如果没退役，现在的你是不是也是手握一方兵马的大|将|军？”夏尊一番感慨，让董汉山愣神许久。
会不会？
会与不会，其实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过得也挺好。”董汉山给夏尊续上一杯酒，小声嘀咕道。
夏尊感慨，也难怪自己打心眼里喜欢这么个女婿。
脾气，性格合自己胃口。
即便是这人生轨迹，也和自己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一眼过去，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只是啊……
“如果时光倒退三十年，我应该会留在帝京。”夏尊突兀的一句话，让董汉山和冬兰相继愣住了。
“倒不是为名为利。”
“现在回过头想想，留在那里，老骨头我有更大的舞台，更多的资源去钻研医术，同时，也能救更多的人。”
“以前喜欢闲云野鹤，东奔西走，总自以为这样才是想要的生活，其实啊……”
并非得到，拥有什么，就注定了不会去珍惜。
只不过，生在这人世，还是得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顺带着发挥自己的特长和本领。
夏尊这番话，让董汉山很受触动。
如果能时光逆流，他还会义无反顾的选择，离开北系吗？
能够毅然决然舍弃一切，重新归零，做一个无牵无挂，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董汉山内心很清楚，自己没那个勇气了！！！
“我是过来人，而且前前后后浪费这么多年，已经没有走回头路的机会了，你不一样的。”夏尊拍拍董汉山的肩膀，意有所指。
他一直很看好自家这位女婿，也看出，董汉山平平无奇的相貌之下，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下午我想去看看老伴，汉山跟我一起。”夏尊吩咐道。
夏冬兰呶呶嘴，想着一起去，不过被夏尊明确拒绝。
董汉山道，“我正好下午没事，陪你一起。”
夏尊点点头，没再说话。
前些年，跟了自己好多年的老伴，也就是董汉山的岳母，突然出了交通意外，过世了。
那次打击，于夏尊打击挺多。
老爷子这些年越来越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和老伴过去有着很大的关联。
以前两夫妻总喜欢有事没事斗斗嘴，闹闹脾气，后来家里就剩夏尊一个人，越发觉得活着没意思。
下午一点。
顺着后山一条羊肠小道，直直而上，很快就在半山腰，寻到了老伴的墓地。
很普通，一块碑，碑上刻着名字。
因为疏于打理，加之这个季节本就草木疯狂生长的季节，周边的杂草非常茂盛，有半人高度。
董汉山放下手中的祭品，草纸，元宝等，挽起袖子，开始除草。
夏尊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容积巴掌大小的烧酒，自顾自，坐在坟头，有一口没一口，默默地喝着。
董汉山之于这些，早已习以为常了。
“以前啊，你总埋汰我没出息，一辈子浑浑噩噩混着日子。”
“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这世道，哪有太多的诗和远方，只不过更想与你地久天长。
夏尊到现在还记得，老伴每逢埋汰自己，总是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如果自己真的忙于事业，这老伴，多多少少会更孤独更寂寞，更不自在吧？
董汉山一边拔草，一边默默的听着，他不知道，今天的夏尊究竟怎么了，好端端发了这么多牢骚？
再想想，岳父和岳母自打年轻那会儿，感情就很好……
此刻，触景生情，大抵是真的难受了。
“少喝点酒。”董汉山提了一嘴，毕竟年纪大了，这么喝酒也不是事儿。
夏尊突然问道，“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
董汉山放下袖子，坐在与夏尊肩并肩的位置，“图什么？”
有人活着，为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有人活着，仅仅是活着，为一日三餐能够饱腹。
有些，怕是连活着都不配？
这个世道，从来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可言，有人生来穷困潦倒，忙忙碌碌渴望青云直上，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有人生来养尊处优，一辈子不为生计发愁。
有人则生来穿金戴银高高在上，以俯瞰者的姿态，看着如蝼蚁般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众生。
有人二十岁死了，八十岁才埋。
有人可能三十岁就会死，未来五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后，大家都不会忘记他！！！
有人以一己之力，扛起万里江山，最后，他守护在背后的人，却要他不得好死！！！
人生百态，各有各样。
董汉山并不清楚，人活着图什么，大抵是，每个人的立场不同，图的东西也不同，做出的决定自然不同。
“这人生嘛，终归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夏尊嘀咕，此刻，已经醉意沉沉，指不定就要靠着坟头睡觉。
董汉山转了个身子，就要搀扶起夏尊。
岂料，老爷子拍拍屁股自个儿站了起来。
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妻子的碑，认认真真道，“老骨头我窝囊了半辈子，在你眼里，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老懒汉。”
“但这一次，我啊，想堂堂正正跟这命运，争上一争。”
“你老伴我，可不是什么碌碌无为之辈，等着吧，定要你大开眼界，嘿嘿。”
下山时。
董汉山是背着夏尊。
夏尊这一路，嘴里絮絮叨叨，谈天说地，巴不得一会儿工夫，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说干净。
董汉山忘记了，老爷子提过什么，吩咐过什么。
只是交代着，他撒手人寰之后，好好照顾冬兰，好好照顾自己，好好……
他年纪大了活不了太久日子，即便真的要一命换一命也不亏，有朝一日他下了黄泉路也可以吹嘘，他可是救过北天王沈卓的盖世医神！！！
临近傍晚。
董汉山来到沈卓屋外，一字一句郑重询问道，要不要让自家老丈人夏尊，出手试一试！！！
阿刁，曹英相继站起，瞳孔里布满震惊，以及挥之不去的惊喜。
受宠若惊！
沈卓闭门不出，暂未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