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媒体更是丧心病狂地四处出击,到处采访可能与卫长庚有过接触的人。还有些人则独辟蹊径地将目光对准了白典。开始研究他与卫长庚的“情史”以及他在东极岛事件中发挥的作用。当然所有人之中最快乐的莫过于水晶塔哨兵二班的学生。虽然他们早就对自家的“八级哨兵老大”心服口服,但得知自己有幸成为地表最强哨兵的亲传弟子后,还是激动得集体失眠了几个晚上。处于八卦中心的卫长庚却没有精力去理睬这些,他还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忙。在白典昏睡的这60多小时里,卫长庚独自接受了当局的五次远程笔录,参与了道德委员会组织的小范围听证会,还需要提交几份关于地下虫洞、格里斯及其关系人、水晶塔内部派系关系的详细报告。这还没算上拐弯抹角找上门来的各种哨塔,抛出的橄榄枝都够卫长庚盖一座别墅了。好在现在白典醒了,可以帮他分摊一些案头工作。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吃饭再说。饿了三天三夜的白典饥肠辘辘,直到干完第三饭碗才勉强有了饱腹感,大脑也终于跑完启动流程,开始正常运作。“格里斯在制造梦魇。”他仔细回忆起那晚隔空对谈的内容:“格里斯怀疑第三自然也不是真实世界。他试图通过制造梦魇来引出所谓的梦境管理者。”“经不起推敲的尝试,比我当年满世界找神还荒唐。”卫长庚给白典盛了一碗汤,“不过我倒能猜到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道德委员会说格里斯和阿梨沙当年的制片人关系密切。”“是的,格里斯也对我承认了。他就是制片人背后的操纵者,但他不承认自己是真正的‘深海巨兽’。我觉得他没说谎……你怎么看?”“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我俩之前倒是猜错了一件事:格里斯或许赞助过几十年前的杜医生,但他绝不是复古学社现在的主导者。真正的‘深海巨兽’早就接管了复古学社,这也是为什么格里斯被捕后,复古学社还在继续制造舆论。”“格里斯的计划失败了,有些人的目标却正在实现。”白典掰着手指头细数:“包括盖亚联合会在内的二区财阀势力栽了大跟头,别的经济体肯定也会受到波及。不光哨向教育界会迎来大洗牌,千峰联盟应该也会趁机甩掉财阀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但要说千峰联盟才是真正的深海巨兽……嗯,把你找来水晶塔当老师的代校长蒲明荣,现在是不是回联盟去了?”“还真不是。我昨天刚见了他,人家正在代表当局与联盟共同处理水晶塔的后续问题。”说到这里,卫长庚停顿了一下。“这么看,最大的赢家应该是当局。当年复古学社的暴动催生出了千峰联盟,使得哨向系统逐渐脱离当局的掌控,又一步步沦为商业资本的工具。现在,当局不过是将当年的那套流程倒过来重复了一遍,又把联盟给抢回去了。还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所以,格里斯其实是在为当局办事?”“是,也不是。我昨天还逮着了蓝狐狸。他透露格里斯在心魔苔藓农场事件之后不久就被当局逮住了,不过双方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协议:格里斯利用现有身份继续在资本内部充当当局的‘卧底’。所以,这次交流会的乱子至少有一半是当局的钓鱼执法。”“这种事都能随便透露给我们?!蓝时雨是太信任我们,还是又想着拖我们下水。”白典咋舌,紧接着又想到了什么:“哈,我总算明白星流的背景档案为什么比方海和鹿泽的要精细了。因为星流的档案是当局准备的,某种意义上就是真货;而方海和鹿泽的则是水晶塔伪造的。星流是当局安插进水晶塔的一个定时炸弹,由格里斯负责引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卫长庚苦笑:“当局也知道格里斯不是什么善茬,怕控制不住,正好抓咱俩来当工具人。你知道蓝狐狸是怎么说的吗?‘其实我们都是深海巨兽的一部分’。”“这么说也没错。”白典思忖道:“我们的社会就是那头深海巨兽,我们既可能成为它的大脑和心脏,也可能是它最无足轻重的一枚鳞片。而它既是保护我们的屏障,也是约束囚禁我们的牢笼。”“……不如我们逃跑吧!”卫长庚突然提议:“反正水晶塔的课也停了,没人强制我们必须待在这里。作为工具人我们做得够多的了,想不想出去走走?”“可人是逃不出社会的……”白典迟疑片刻,突然改变了主意:“管他呢!走吧,以后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样,但至少现在可以轻松一下。”说走就走,这天晚上他们就打包好为数不多的行李,趁着夜色离开了平湖市。这当然不是白典的第一次长途旅行,可他从未对第三自然的辽阔和丰富产生过如此直观的认识。他们首先去了一区的刺云塔,并在这里停留了三天。陶月江特别允许他们参观哨塔内部的所有园林、温室和珍贵植物保育园。在这里他们认识了许多古地球时期的珍贵植物,甚至还看到了白典最熟悉的紫茉莉。这种古地球时期和杂草没什么区别的花卉,如今倒成了稀罕之物。不过白典凑近闻了闻虽然远离故乡数万光年,花朵的芬芳却并没有改变。五天后,趁着闻风而来的狗仔和粉丝还没突破刺云塔的高墙,他们启程去了延维塔。这是一次小范围的私人聚会,只有任烛景和几位熟悉的哨向参加。没有人在意交流会的那点破事,大家喝酒聊天叙旧,喝醉了就手舞足蹈,唱着不知来自哪个梦海的歌谣。之后白典和卫长庚又在第四大区多待了几天。毕竟这个艺术大区有太多有趣的人和事。要不是延维塔的安保措施比刺云塔松懈太多,离二区又实在太近,他们原本还想再多停留一阵子,至少过完戏剧狂欢节再走。这之后,卫长庚和白典又辗转了几个地方,与当地的朋友见面,也顺便让白典开了不少眼界。直到联盟通过蓝时雨发来警告,让他们尽快找个有远程全息投像功能、又足够安全和保密的高级哨塔,好参加一场极重要的听证会。正好,距离他们最近的高级哨塔是浮戏塔。实话实说,白典对于画军的感情有点复杂毕竟后者是他进入水晶塔的推荐人。这说明画军极可能与蒲明荣、蓝时雨一样,也是深海巨兽庞大布局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就连白典与格里斯在浮戏岛上的第一次见面,都很有可能是画军刻意安排的。但是另一方面,画军又的确给予过他们很多帮助。他为白典进行精神梳理,还制定了专属的向导进阶计划。算是白典的又一位精神导师。有时候白典会觉得画军更像一位专制又高明的家长,用最温柔的手段诱使孩子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前进。这一刻,白典居然有点理解卷丹与养父之间复杂的情绪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前往了浮戏岛,并在那里得到了热情的接待。画军依旧将他们安排在之前的别墅里,并提供了远程全息头像设备,却没有提到任何与水晶塔有关的事。不仅如此,远程听证会结束后,画军甚至主动表示自己已经向联盟和当局提议,短期内不会再就任何事打扰卫长庚和白典,以便他俩能够更好地进行恢复休养。换句话说,只要不彻底失去联系,现在他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尽管知道“深海巨兽”的好心只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利用搞好关系,可卫长庚和白典还是感觉一阵轻松。至于下一站目的地,他俩稍微想了想,不约而同地报出了一个地名。东极岛。五月已逝,六月的北半球夏季渐浓,但是东极岛的春天却还在继续。下了飞机离开机场时,依旧能看见零星的蓝紫色花朵妆点着绿意葱茏的苔原。只不过,除此之外的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之前说的“全岛封闭养护”政策并没有被严格执行,昔日的东极岛哨塔已经被改造成了可供数百人下榻的酒店。虽然还没正式对外运营,但从装潢陈设来看,这家酒店的服务对象显然不仅仅是科研保育工作者。后来,白典听说酒店与真正的保护地带之间还有一段缓冲区,只有取得特殊护照的人才能进入。而他与卫长庚已经得到了当局的特批,可以踏足东极岛的任何区域。但白典拒绝了这项特权。事实上,他甚至有点后悔选择了东极岛。这让他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和特权的一部分。也许人类生命的电子轮回已经在冥冥中暗示了这次风波的最终结果幽灵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个躯壳转移向另一个躯壳。因为承诺过要与外界保持联系,这几天白典也会时不时地上网收发讯息,顺便了解一些最新情况。水晶塔依旧处于停课状态,但以唐老师为首的教委会正在努力争取复课。联合调查组入驻二区,有超过三分之二的盖亚联合会成员遭到调查清算,大量文件被查封,账目被扣押,银行账户被冻结。个别机构甚至还传出试图销毁证据、暴力抗法结果被迅速制伏的消息。千峰联盟开始顺理成章地摆脱商业操控,对联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并宣布正在与当局共同研究制定哨向义务兵役制度。另外还有小道消息称,联盟接手了大量商业机构的哨向研究成果,也将开始研究更强大的新一代哨兵和向导。在摧枯拉朽的行动中,新的秩序徐徐诞生了。白典一度怀疑格里斯会获得从轻发落,然后在当局的默许下继续他的研究。但事件实际的发展更为吊诡新闻报道称格里斯在监狱中自杀,只留下一封遗书承认了全部罪行。格里斯真的死了?白典已经学会不再轻易下结论。当然,也不是没有能让人轻松一下的消息。比如猎云终于苏醒了。当他得知自己错过了有史以来最“精彩”的一届交流会,而他所属的哨塔也因为卷入二区的是非而濒临解散时,那种懊丧之中又带着一点点微妙释怀感的表情,光是听同学们的描述白典就觉得有趣极了。暂住在东极岛酒店的第三天,白典收到了一则特殊的消息。它来自遥远宇宙,经过好几天的旅行才抵达了第三自然。消息的主体是一段时长几分钟的视频。画面背景是一张静态照片,从疑似飞船舷窗的地方向外望去。星河璀璨,溢彩流光。而背景之外,只有一黑一白两团光晕在空中微微起伏。不过很快,白典就听见那两团光晕开始说话。“我很惊讶你会主动找我谈论这个问题。毕竟你看起来并不相信我的观点。”白色光团,是阿梨沙的声音。而回应他的黑色光团,如果白典没听错,应该是格里斯。“确实,直到现在我依旧对你那套极乐世界的理论不感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对你观点的其他部分产生思考,比如世界的真实性。”阿梨沙的情绪似乎永远平静:“所以你愿意相信第三自然不是真实的?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义?”“怀疑一件事的真实性需要什么理由吗?我还没有理性到那种程度。”格里斯的笑声变得尖锐起来。“不过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那就是这些年作为一个人类生物学研究者和古董爱好者,我对死亡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吧。万事万物都有死期,梦海也会有毁灭的一天。即便第三自然会派出哨兵和向导去消灭梦海世界的癌症,延长它们的寿命,可最长的也只不过能够持续几千年罢了。而我们人类的世界线已经绵延了数十甚至上百万年,经历过那么多的灾难,又是谁在维护它,解决它的癌症光靠人类自己,真做得到吗?”白光回答:“作为一个神职人员说这话或许并不合适,但我想人类在遭遇危难时所爆发出的能量是无法估量的。”“可我却不这么看。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脆弱到很多时候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从这个宇宙中被抹掉。而这也是我执念于想要创造高级人类的动力之一。”说到这里,黑光反问:“而且你不好奇吗,那些历史中的英雄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比如突然消失的初代移民行动总指挥,他究竟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来自真实世界的救世主?至于那颗曾被我们称为故乡的蓝色地球,从未有人想过去验证它的存在,会不会也只是个捏造出来的背景资料?”白光沉默片刻,叹息道:“看起来怀疑的种子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所以你现在准备怎么做?”“和你一样,我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去验证观点。”黑光答道:“我要试一试,比如制造一场大的灾难,看究竟会不会有‘机械降神’来解决问题。”“可你应该知道这是无法被验证的问题。就像第三自然的哨向总会借用梦海人类的身份来执行任务,哪怕你制造出的灾难的确被‘机械降神’所解决,那看上去也不过是人类英雄们的胜利,并不会有神直接在云端上现身。”“那只是因为你习惯于站在神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黑光发出一阵低沉的嗤笑。”而我觉得那些曾经被神操纵过的人类会知道的。在灾难结束之后他们会回头审视。看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否全都发自内心,是否在能力范围之内,是否符合自身的利益和逻辑……而他们的亲近之人更是时刻都在观察着,不断确认他们的爱是否发自肺腑,又是否稳定绵长。”听到这里白典内心微颤,思绪陡然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那个阴云弥漫的佳城小区。张的父亲曾经被老顾夺舍。尽管他并不记得这件事,可老顾的行为与他本人的意志却始终在潜意识里交战,并最终酿成了更大的悲剧。这是不是意味着,意识本身确实比人类更加敏锐?倒也没错。就算人类已经实现了电子轮回,也依旧无法创造出真正的人类意识,那些仿真人充其量也不过是高级模仿品罢了。或许神就存在于人的内心……当白典收回思绪时,视频中的黑白光晕已经消失,却仍有个声音在空中回响。“你有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正被操纵着么?是谁操纵着你,高高在上的神?如果你觉得自己正在被操纵,还需不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或者……将一切归咎于操纵你的那个力量,不管它究竟是什么?”白典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不光因为没人聆听他的答案,更因为这个问题并不仅仅需要他一人解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找了个小号将这些问题发到网上,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大家都在忙着寻找□□与精神上的快乐,对于这种务虚的严肃问题不感兴趣。大约半小时之后,才有路人留下了一句话。【没事做就去工厂多造几个量产人,想太多这种无聊的事,就算治好了也会流口水。】唯一认真回答的人,是白典的哨兵。“‘有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有发言权。”最近迷上了路亚的超级哨兵坐在礁石上,挑选着整整一盒仿真鱼饵,纠结中带着一丝快乐。“不过虽然被‘神’安排了几百年,但大部分的选择还是我自己做的。人生这条路不就是这样吗?能选则选,如果实在选不了,那就反抗。就算身体被束缚,精神也是自由的。”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至于该不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倒觉得不用去想那么多。因为那原本就是留给别人去评判的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次次选择中遵从道德和本心。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