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抓着对方的发髻,嘴角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师太,好久不见了。”
他也没想到,回玉京碰到的第一个大观园的熟人,竟然是她。
正弯着身子趴在墙头上,探出头和鲁智深碰了个脸对脸的,赫然是妙玉。
她实在太过震惊,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愣愣怔怔说不出话,以至于忘了鲁智深还抓着自己发髻的事。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底下秦可卿倒是噗嗤一笑:“你们一个提头来见,一个爬墙窥视,倒是一对儿。”
妙玉这才反应过来,恼怒地摇晃着臻首,活像一条上钩的鱼儿,鲁智深见状一松手,妙玉身体一阵摇晃,差点又从梯子上掉了下去。
她赶紧扒住墙头,气恼道:“你这人怎么一见面就这样!”
鲁智深嘿嘿一笑,面容一肃,重新施礼道:“洒家失礼了,师太,好久不见。”
妙云突然间感觉眼角有些发湿。
她回了回神,这才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这园子是你认识的人的?”
此时秦可卿已经把远处的兵士们都支走,走过来笑道:“这事情说来话长。”
妙玉抬起手来,挠了挠头发,饶是她平日里面聪慧灵秀,却也想不清这其中关节。
秦可卿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岔开话题道:“妙玉法师,你怎么从栊翠庵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到这边看风景了?”
妙玉脸上一红,出声道:“我前些日子,偶然发现这边建了院子,有些好奇,便上来看看。”
“后来发现这院子一个人都没,风景却颇为不错,所以有时候散步出来,就爬上来看一下......”
她也觉得这事情做的太过分,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鲁智深笑道:“无妨,你愿意什么时候看,都随你,就是愿意过来玩,也是可以的。”
妙玉听了,气道:“不要打趣我,我上人家院子去做什么!”
“你就是客人,也不能替主人说这种话!”
“还有,你这是得了恩宠,回来探亲了?”
“那还不快回府去见老太太,在这里鬼混什么!”
“还有,我最近倒是得了些好茶叶,你要探亲还剩下些空闲,我泡给你喝。”
“对了,前年咱们最后一次见面,谈禅时说的机锋,我好几天才想通,但是却找不到你了,找个日子,我说给你听......”
她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话,仿佛要把这两年间积攒的话,全部倾诉出来。
她说着说着,突然醒悟过来,勐地闭上嘴,脸上红得像滴血一般。
她见鲁智深笑吟吟看着自己,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赶紧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鲁智深见妙玉下了地,慌里慌张扛起梯子,跑到花丛旁边,把梯子往里面一丢,扭头就跑。
她一个不留神,绊了个趔趄,跌跌撞撞跑进林木山石遮掩的道路后面不见了。
秦可卿在下面哎了一声,似有所感。
鲁智深有些疑惑,坐在墙头上,看着秦可卿道:“你叹什么气?”
秦可卿找了个石凳坐下,仰头看着鲁智深道:“公子,咱们认识几年了?”
鲁智深仔细想了想:“大概四五年了?”
秦可卿又是一声叹:“这么多年,我才跟着你混了个无名有实。”
“那整日趴在墙头上的可怜人,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遇到和她有缘的人,把她领走呢。”
鲁智深知道秦可卿在说妙玉,看妙玉趴墙头风景的样子,哪是个心如枯藁,一心参禅的佛门法师?
这活脱脱就是个尘心未断,心如鹿撞的怀春女子。
鲁智深突然醒悟,怪不得以前李纨讨厌妙玉,妙玉做的,都是李纨想做却不能做的。
相似的出身,相似的年纪,境遇却极为不同。
妙玉可以随意跑去其他小姐屋里下棋烹茶,谈诗论画,不用面对婆婆,不用面对幼子,不用时常想起去世的丈夫,不用过着灰色人生。
李纨也曾风光无限,生活也曾充满了色彩。
但她李纨面前的路,已经断了,她只能看着妙玉大胆过不同的多彩人生,甚至有可能哪天就逃脱出去。
所有这一切,李纨都做不到了,她只能和贾兰相依为命,孤独地度过下半生。
即使贾兰将来无比富贵,李纨也无法拿回人生中失去的颜色。
所以李纨肯定会,也必然会看到还在追求生活情趣的妙玉时,心生魔障。
鲁智深想起妙玉进大观园的时候,已经快二十岁了,如今两年多过去,只怕年纪也不小了。
自己和她谈禅的时候,两人倒颇为相合,一个离经叛道,一个机敏聪慧,鲁智深每每抛出的歪理,妙玉竟然也能接得住,让鲁智深生出一丝知己之感。
到了后来,两人竟然心有灵犀的发现,对方和自己有一点极为相像。
表面热闹,内心孤独。
就像妙玉趴着墙头,看外面风光热闹,自己孤芳自赏。
所以后来两人越发心有默契,言行种种不谋而合。
鲁智深心道光凭这带你,难道就要如秦可卿暗示的那样,贪图人家身子?
这是不是太过禽兽了?
洒家不是那样的人!
洒家和妙玉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就是禅院那一天早上的意外,也是秦可卿前一晚做出的事情,坏了自己心境!
都是秦可卿在使坏,她果然就是那太虚幻境的坏人,引诱洒家堕落的!
秦可卿见鲁智深发呆,不知道他在腹诽自己,笑道:“你这呆头模样,越发厉害了,等会见到林姑娘,看你怎么对她说。”
鲁智深这才害怕起来,林黛玉眼睛仿佛能把自己看穿一样,自己和秦可卿的事情,肯定瞒不过她!
他闷声道:“你不要唯恐天下不乱,洒家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秦可卿伸出小巧的香舌,在嘴角上舔了一下,“好啊,不要光嘴硬,我等着呢。”
鲁智深败退。
他跳下墙来,闷声道:“先不想了,先出去买些桌椅床橱子,不然这空屋子也没法住。”
秦可卿笑道:“这些公子倒不用急。”
“公子可是几十年来,第一个白身军功封爵的,而且打下了百年坚城,怎么也是个伯爵。”
“到时候消息一出,只怕来送这些物什的,给你连门槛都踏破了。”
鲁智深道:“不可能吧?即使封了伯爵,玉京至少有百十家比我强的,我就孤零零一个人,他们巴结我做什么?”
秦可卿笑道:“他们确实不一定要巴结你,但一定会做给皇上看。”
“你是御赐亲封,大离皇上的红人,不管朝内形势如何,起码那些人,一定要做出个姿态来。”
鲁智深恍然。
他闷闷道:“这里面道道那么多,真是让人不爽利,咱们出去吃酒。”
秦可卿摇头道:“这更不行了,你的囚犯身份还没洗白,公然出现在外面,这不是打皇家的脸?”
“怎么也要见过皇上,得到明确意思后,才好行事。”
鲁智深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你先看家,我去潇湘馆一趟。”
说完他纵身一跃,又跳上墙头。
秦可卿心道性子还是那么急,也不等晚上,光天化日不怕被人看见?
她笑道:“迟早向林姑娘坦白认错,说不定还能少跪几晚上。”
鲁智深身子一晃,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
在秦可卿轻笑声中,他轻轻落到地上,接着花木遮掩,身形闪动,往潇湘馆急奔而去。
他此时功夫日深,脚步一踏,便从一处阴影,换到另外一处。
而且身体愈加轻飘飘的,落地无声,他在几个站着的小厮背后经过,对方竟毫无察觉。
一路上,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贾芸带着家丁,在院子里面巡视,时不时改变路线,仔细查看墙角树后有无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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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叉着腰,正在骂着个小厮,地上还有打翻了的骰盅,那小厮狼狈不堪,连连求饶。
林红玉蹲在怡红院门外地上,百无聊赖数着蚂蚁,和茜雪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李贵沉默地站在怡红院门口,盯着四周。
袭人和莺儿却在树荫下面坐着,茗烟站在不远处张望。
探春身后跟着入画几个丫鬟,站在高处亭子上,听林之孝家的说着什么,她不时伸出手去,对院子里面指指点点,林之孝家的连忙点头。
鸳鸯捧了个盒子,往迎春所在的缀锦楼而去,脸上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潇湘馆门口,香菱紫娟雪雁等人,竟然在香菱的带领下,骑着竹马打仗,眼见香菱一瘸一拐扮做一批跛足老马,其他几个丫鬟顿时笑翻在地上。
他好几次差点被人发现,幸亏见机得快,躲入对方视野死角,蒙混了过去。
鲁智深见香菱几人在潇湘馆门口玩的热闹,想了想,绕到后面墙边,一翻身进了院子。
他翻进院墙,熘着墙角走到了林黛玉卧房窗外,屏住呼吸,在窗灵上轻轻敲了几下。
窗灵立刻被推开,映入鲁智深眼帘的,是林黛玉笑靥如花的绝美脸庞。
林黛玉嘴唇微微抖动一下,旋即笑道:“你回来啦?”
鲁智深应道:“我回来了。”
天地间一切,此刻仿佛都不存在了,只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