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一座大宅中,后花园为阵法笼罩,明明已经是将要飘雪的寒夜,这里却依然温暖如春,碧树如玉,花团锦簇。
园中有湖,一亭飞架湖上,亭中放着一桌精致酒菜,边上摆着两张卧榻,高矮不一,风格不一。
此时宁国公主身着薄裙,斜靠在一张卧榻上,正在看着话本。她一身长裙材质极为柔顺妥帖,如流瀑般挂在身上,如一幅起伏有致的写意山水。
她也未着鞋袜,一双赤着的小脚露在外面,白中透粉,看着纤细,可是每根脚趾都是滚圆的,完全看不到骨相。
偶尔话本看到紧要处,她整个人都有些绷紧,小脚五趾蜷起,把周围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花园中一棵树摇晃了一下枝条,说:“还没到时间吗?”
池中有鱼浮出水面,看看空中圆月,说:“还有一刻钟。”
另一条鱼浮水,问:“那蛮子能有什么大事,非要拖两个时辰,一定要子时才来?”
园中一块假山石晃了晃,用无所不知的口气道:“他得了些了不得的赏赐,需要时间炼化,这几日正是最关键之时,用功些也不奇怪。再说夜深人静,正好掩盖他虚弱本质。”
“桀桀桀……”角落黑暗中一只鸭子发出狞笑,说:“可惜他绝对算不到我等已经提前埋伏在此,做他三枪名声的见证!就是又要委屈公主一次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宁国公主慵慵懒懒的道:“你们几个,装背景就装背景,还没到时间呢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哦对了,法宝倒是得先过过手,免得到时忘了用。”
她伸指轻弹,数道纱帘就凭空而降,将整个水亭笼罩在内。帘帐上只能看到一片淡粉流动,任你有多大神通也无法看到帘后景物。声音倒是可以毫无窒碍的传出。
众背景全都不作声了,片刻后哀怨悲愤之气就在后花园中弥散。他们知道宁国公主手中必有法宝,但这宝贝也太强了点,不是真君根本看不穿。何至于此啊!
夜色中,一队骑士飞驰而过,直奔西门。
众骑士身上都闪动着道力光芒,铁蹄落地无声,是以道路两侧民宅中的人都是一无所觉。
城门守卫眼见一众骑士奔来,吓得睡意全无,急忙道:“站住!何人深夜冲门?”
一把华丽宝剑递到了守门军官面前,马上骑士冷喝道:“这是大王赐剑,见剑如见大王!我是定西节度使卫渊,有紧急军务要出城。速速开门!”
剑中有独有法力印记,守卫王城的军官都知道如何辨别真伪,当下验过宝剑后就打开了城门,卫渊召集在卫城中驻扎的骑士,趁着夜色出城,一路远去。
此时明月高悬,正是子时。
奔出十余里,卫渊方才回头,夜色中的颖城如盘踞在大地上的怪物,吃人不吐骨头。
子时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宁国公主实在忍不住,派人到驿馆去找卫渊,这才发现驿馆已经人去屋空。再一路询问夜巡士卒以及守门军官,才知卫渊连夜出城,不知所踪。
公主又羞又恼,但又无可奈何。
于是一院子的活物出水的出水,拔根的拔根,鸭子差点忘了变回人形,想要当场飞走。还好被旁边大树一枝条拍了下来。这里可是晋都,半夜乱飞很容易被射杀。
一众公子少爷们可还从来没遭过这种大罪,也从来没有这么深入的体验众生。
此日过后,‘宁国有召,夜遁千里’又成了卫蛮子的一段谈资,茶余酒后必会被提及。
离开晋都,卫渊就不再保留,率领骑队快速前进,三日间奔行两万里,来到了西域西部的一座城市,莱。
莱城有户约二十万,在晋西算是大城。这里商路四通八达,周边田野成片,属于富庶城市。卫渊将这里设为中转地之一,准备在此休整一天,顺便观察一下西晋的风土人情。
自有骑士前出,先行办理好一应手续,随后骑队在城外驻扎,卫渊则是便服进城,随意走着看着。
莱城果然繁华,城内人头涌动,处处都是烟火气。城内有高墙深院的大宅,更有连绵成片的棚户,倒是与曲柳镇有些相似,只不过比曲柳镇多少要富一些。
卫渊在城内穿街走巷,既不避忌大户的凶狠家丁,也不嫌弃棚户区到处污秽的粪水。就这样走着、看着、偶尔谈上几句,一整天就过去了。
入夜时分,卫渊才来到郡守府,郡守已经摆好宴席相候。
郡守身形清瘦,已经有些年纪。他名为王端,四十年前的进士,今年七十有余,修成法相已有十一年,再无寸进。
酒过三巡,寒暄已过,就进入正题。
卫渊道:“久闻莱城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初治地方,还有很多事看不懂,想向王大人请教。”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渊道:“我有两问。一是城中人似是比户藉所载要多得多,不知从何而来。其二,城内许多设施年久失修,以莱城富裕,应该不至于无力修缮才对。”
王端呵呵一笑,道:“卫大人这是考校下官来着。首先说人,莱城现在在册户数十八万九千,实际恐怕多了一倍不止。但是多出来这些人不在官册上,而是在各高门大户的私册上。”
卫渊若有所思:“是因为户税?”
“正是。”
西晋有户税,也即是俗称人头税,以登记在册的户为基础缴交,所以自古以来一向有人茂则税足的说法。
卫渊一路细问,王端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城中众多人口为了免交户税,选择把自己卖给了大户人家,变成不在册的奴仆。而城中大户不是姓许就是姓吕,这两姓就占了八成,其它一成多则是李、徐、宝等。非是豪门的大户加起来还不到半成。
此时酒到微醺,王端话就说得深入了些,道:“卫大人,你刚才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莱城看着富裕,实际上库房空虚,哪有钱修缮街区?我这里每年的岁入银子,您知道有多少是来自大户吗?”
王端也不需要卫渊猜,说话间就伸出一根手指。
卫渊大为震惊,道:“一成?”
王端点头:“只有一成!而且这一成中,大部分还是从七姓之外的本地豪富手中收上来的。在册那十八万户,贡献了九成税银。”
“若是不计税银,只看收入呢?”
王端笑笑,道:“卫大人又在考校我了,此事都无须胥吏细查,稍微看一下就能知道,论收入的话,这个比例得倒过来了,恐怕还不止。”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用一成收入,交着九成的税?”
“普天之下,皆是如此。”
卫渊笑道:“我看几处大宅所在街区相当齐整干净,修缮费用不会都用在那里了吧?”
“卫大人说的是上三区啊,确实把所有费用都填进去了,仍是不够。要大户们自掏一些腰包,才有今日这般模样。”
“原来如此!喝酒!”卫渊举杯。
后面的问题已经无须再问了。比如为何有些小店明明生意兴隆火爆,店主却穿得破破烂烂、里面也是家徒四壁。九成税银,就是答案。
而且上三区大户们还需要自掏腰包修缮街区,想必也没少给王端施压,要他多收税上来。
酒足饭饱,卫渊告辞。
临别之前,卫渊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不从大户那里多收点税?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王端道:“卫大人身居高位,岂会不知收银子虽然有多条道路,但每一条都是千难万难?从古至今,天底下只有从草民头上收税最是简单。”
“收得太多,岂不就是要官逼民反?”
王端呵呵一笑,道:“那下官宁可多剿灭几路反贼。”
卫渊行了一礼,道:“多谢王大人指点,告辞。”
目前卫渊身影消失,王端才回府,吩咐关上大门,然后摇了摇头,吐出二字:“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