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演奏会当天。
“花你看着订吧。”手机那端,李秘书正执行商泊云交待的买花任务。
他有点为难——跟在商泊云身旁三年,迄今为止,李秘书只给商泊云买过什么公司剪彩、合作商生病要送的花篮。
演奏会的怎么选?没听说他们家老板有什么艺术追求。
一旁,花店的店员正打算给李秘书推荐,商泊云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买铃兰吧。花材搭配得有层次点。”
没谈过恋爱,自然也就没有送人花的体验。但商泊云还记得那个梦。梦里,礼堂的光落在江麓身上,人和花好像都在发光。
李秘书松了口气,对店员道:“要铃兰。”
对于商泊云所说的层次感,李秘书在花店里思考了许久,看在工资的份上,最后严谨地让店员包了三束不同风格的。
商老板对于这三束花的出现挑了挑眉,最后安排:“一束放我办公室。”
云山ceo的办公室连花瓶都没有,和乔总监的“热带雨林”风办公室形成鲜明对比,李秘书立马在待办事项里加入了“买花瓶”一事。
“一束送到我住的地方。”
商泊云拨了拨白色的小铃铛,以前没觉得,这花长得还怪可爱的。
他提着最后一束花上车,李秘书提醒:“商总,花朝上抱着,对花好。”
“哦。”商泊云神情自然地换了个姿势。
海音大剧院外面很热闹,连地铁站都比平时拥挤了些。
一票难求的演奏会,来的人很多。
剧院的经理和江麓很早就认识,对外面的喧嚣十分感慨。
“一晃都九年了吧?你出国,然后再次在长洲办演奏会。”
“是十年。”休息室里,江麓已换好了演出服,落地镜前,暗色的西装衬得青年身长腰窄,与经理记忆中清秀得有些瘦削的少年重合。
“哈哈,实在有些久了。那会儿你才十六岁?从比利时拿了奖回来。”经理回忆,“你在小剧场里办了演奏会,人都坐满了。有慕名来的,有好奇的,还有好几个有名的钢琴家都在。“
“除了你老师谭枳明,还有管梦璇、原渺。”这些驰名中外钢琴家,经理如数家珍,他想了想,有些怅然,“那时候你母亲还在呢,坐在观众席上。海音大剧院落成后,第一场演奏会就是你母亲的,也是我经手举办的。
那时的叶明薇同样年轻,同样天才,同样被寄予厚望,遗憾的是,才华还未大放光彩,就先枯萎了。
“不过,看到你今天的成就,叶女士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江家客厅的巨幅油画,每一次经过,都要忏悔。
江麓笑了笑,只微微点头。
经理一拍手:“说太多了。就要开始了,我再去后台再确认一遍。”
“劳烦您了。”江麓起身送他,却被经理挡住。微胖的中年男人笑呵呵道:“演奏会两个小时,你先休息着吧。”
江麓也不勉强,又坐回了沙发上。
海音大剧院的演奏会当然不是他人生的第一场演奏会,更大的场面也见过,但今天的情绪却格外不平。
谭映雨也来了。他和谭映雨小时候勉强也算一起长大,母亲身体变差后,谭枳明就成了他的第二位钢琴老师,每年寒暑假,他都是在谭家度过的。
他去国外“治病”后,从前的朋友也就都不联系了。
特别是同为男性的朋友。
每一个,都要被得到江盛怀嘱咐的女佣查看、确认,是否和江麓存在“不正常关系”。
熟悉的焦虑感又涌了上来,江麓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
等会儿见到了谭映雨,和她说清楚,再请她用一顿饭。
他知道谭枳明是好心撮合,但他受之有愧。
剧院的工作人员忽而探身进来:“江麓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江麓应声,走了出来,沿着昏暗的过道向前。
过道尽头,大剧场华光璀璨,古铜色的金属墙饰宛如流动的河,乐团已经就位,舞台对面,座无虚席。
“商老板?”乔公子很意外。
“什么时候你和合作商改成在剧院谈生意了?”乔叙扛着一束十分扎眼的艾莎坐了下来,玫瑰是粉色的,西装也是粉色的,衬着那头金棕色的卷发,满剧院里,乔公子风骚得一骑绝尘。
商泊云也没料到两个人座位居然是一块的。
他好整以暇:“周六谈生意你给我开工资吗,乔总监。”
乔叙:“你是老板就别说这屁话了,我觉得你不对劲。”
商泊云十分坦然:“我突然感觉到了艺术的召唤。”
乔叙:“?”
“别贫。”电光火石之间,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什么,商泊云从哪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了——
“这位先生,还请安静一下。演出就要开始了。”身后响起个女孩的声音,不紧不慢,压得很低,恰好让乔叙听到。
乔叙听到了商泊云很轻的嘲笑声。
他回过身去,说了声抱歉,企图用眼神控诉商泊云。
商泊云已经看向了那个走上台的青年。
门票上印着今晚要演奏的曲目,小步舞曲、前奏曲或是波兰舞曲,都不在商泊云的了解范围之类。
一如很多年前、至今,他也不太了解江麓。
但音乐有感召人心的力量,一开始只是出于吃醋才要来门票的商泊云坐在观众席上,听到那些作于百年乃至更久之前的音乐流淌而出。
他常常见到的、黑暗中潮红着眼睛喘息的是江麓,清醒后冷淡矜慢的是江麓,钢琴面前,优雅从容似青玉的,也是江麓。
商泊云依然是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商泊云,他对自己的品行有很准确的认知,正如酒吧里见色起意,和昔年死对头也可以滚到床上,但在这一刻,他的见色起意又一次完成了一点升华。
不看潮红泪眼,不看傲慢矜淡,他想看到江麓其他的模样。
譬如他如果把花送给他,江麓也会和梦里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乖地说“谢谢”吗?
感官动物商泊云觉得,那也很好。
乔叙撑着脸坐在一旁,偶尔忍不住想用手去戳一戳玫瑰,又想起这场演奏会还没有结束。
“商老板,商老板……”乔叙小声地唤他。
商泊云瞥他一眼。
“你听得这么认真,知道到哪儿了吗?”
商泊云轻哧了声——他不知道,但他不说。
遂又专注地看向了前方。
“德彪西的练习曲第十四首,复合琶音。”
后座的女孩忽而倾身,将手搭在了座椅上,垂着眼看向一身粉色的乔公子。
“嗷?谢谢?”
女孩又坐了回去,乔叙早忘了自己上周才和江麓讨论过德彪西的月光。
最后一枚音符落下,江麓的指尖离开琴键。
没有失误,完美的演奏。
他站起来,鞠躬,谢幕,掌声像潮水一样将他包围。
乔叙起身,花却被商泊云拎在手中。
“要去送花吗?”
“明知故问。”乔叙伸手去接花,花却被商泊云背到了身后。
乔叙去抢。
乔叙手不够长。
乔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幼不幼稚,商老板。”
“我给你捎过去?”
“什么意思,你上次都还不认识江麓——”乔叙睁大了眼睛,“你诓我呢?”
如果商泊云有尾巴,这会儿大概已经快翘上天了。
“不好意思。”
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
“我不信。”乔叙眯着眼睛看他,“我!不!信!”
哪怕有道墙,这道墙还是商泊云,乔叙也得挥几铲子,他把花抢了过来,扭头走得杀气腾腾。
商泊云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好歹是他没忍住和乔叙炫耀了,总得善后。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就在国外发展了。”休息室的门外,谭映雨目光坦然地将江麓打量了个遍。
记忆里那个弹钢琴的少年,有张格外漂亮的脸,性情淡静,却总带着点疏远。但长大后,那种疏远似乎尽数都包裹在了温和中了。
“没有那个打算。”江麓道,“你呢?”
“早就不练琴了。现在还在华清读建筑硕,我爸爸和你说了吧?”
谭枳明不止一次和江麓叹息过,自己的女儿居然都不愿意继承他的衣钵。
江麓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可不甘心了。有你这个得意门生还不够吗?”谭映雨眨了眨眼,满是狡黠的笑意。
思及自己的师长,江麓眼中也露出很柔和的笑来。
“所以,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江麓说,“这也是我正好想和你说的。”
这是从前的朋友,见到了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江麓心里又不自觉地升起了焦虑,这次是谭映雨,下次还会有别人。
他的父亲执着于他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必须娶妻,必须生子,那个污点才算彻底结束。
他很好的将眉心的倦色掩了下来。
“这个点了,要不去喝一杯?”谭映雨看了下时间,八点半,聊聊天刚好,“延乐路那边有几家不错的清吧,我本来就打算去。”
如果不是有好感,也不会跑来长洲听完一场演奏会,谭映雨并不排斥长辈安排的相亲,她想知道江麓的想法。
长廊里静悄悄,地毯铺满了狭道,静谧的灯在天花板上照着,商泊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晰。
乔叙掂了掂手里的艾莎玫瑰,忽然就很想笑。
“商老板,你那天怎么和我说的来着?”
快追到了。
灯下的二人闻声回头,江麓便对上了商泊云的眼睛。
银边的眼镜下,压着灼灼的火焰。
谭映雨的目光逡巡,看到了乔叙手中的花,顿时乐了,这不就是演奏时在她前排一直念叨着送花的小粉人嘛。
不过她怎么觉得,反倒是小粉人身旁衣冠楚楚的男子看起来——
突然就变得不好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