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如此想一通,却见裴肃朗久久不曾说话,便抬头去看他。
裴肃朗似乎并未听他说话,他长身玉立站在这,整个人神情淡漠,看向前方眼睛微微眯起。
青川顺着裴肃朗视线看过去。
如同羽毛拂面的清风缓缓吹过,树木躯干重重叠叠,其间掩映一个单薄瘦弱背影,她的衣摆被风吹起打着卷。
风在她身上停留略长的时间,仿佛连无声无息的风也青睐她的身姿。
略有些宽大的长衫将将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
青川眉眼稍动,纤瘦的背影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却隐约窥见属于闺阁女儿家的风采。
青川因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觉得有些荒唐。
说起来,他与裴肃朗生于同于村,他十五的年纪便去参军,二十那年,家乡遭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军中准许士兵自动脱离队伍,他便回到家乡。
家里土石修砌的房子已经隙出裂口,他的爹娘因为饿死倒在院子无人收尸,生生被太阳晒成干尸。
他花了两天一夜将双亲好好安葬,随即加入流民大军。整个奉微只有江陵一带勉强能种出些粮食供人存活。
后来,他亲身经历人人饿得受不了,渴得受不了的境况,起先是吃死人的肉,喝死人的血,再是将各自孩子交换吃食,最后,毫无办法的人们只能相互残食。
青川侥幸逃了出来,除了家乡他无处可去。
他是在饿殍遍野的尸堆里遇见裴肃朗的。
彼时不过农人之子,与他并无什么不同的裴肃朗,此刻一跃成为朝廷大官,头戴黑纱官帽,一身绯红官袍,齐齐整整与家乡格格不入。
他只是途径此地来祭拜双亲。
青川是被裴肃朗救下的,那时,他发誓,此生都将效忠于裴肃朗,直至死亡。
裴肃朗这样的人,分明出身卑微,曾经也不过是人人都可说一句,或骂一句的乡野小子。
在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过后,不论是长相还是周身气质都窥不见以往为人不耻的状态,况且他也不觉得为耻。
居高位久了,整个人也变得万分矜贵。
青川跟在裴肃朗身边多年,裴肃朗身上这种沉稳之态,他是最为清楚的。
却还是鲜少见到对什么都兴趣寡淡的大人,对一个平平无奇,且还姑且算不上有才干的青涩儒生,称得上是另眼想看的神情。
沉稳的权臣这会有些像十五六岁的小伙,在遇见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分明想看,却又刻意表现出不想看的矜持……
青川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忙又向前顷身,道:“大人?”
裴肃朗因着青川这又一唤,终是将冷冽的视线收回来。
他总是这样,就算注意到一个人,即便心里起了几分波澜,所给人呈现出来的动态,还是淡漠疏离居多。
何况是因为温丽湘这样的女人。
裴肃朗微微下敛眼睛,上眼皮动了动,遮住一点因瞳孔颜色太过沉黑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上挑的眼角便将整个丹凤眼变得更为狭促。
他顿顿,看着还在等他答复的青川。
薄唇轻动,立马要将“不用”两个字说出来。
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其中还是会生出许多变故的可能。这样一闹,未尝不能瞧出王传兴以及陆家两兄弟露出的马脚。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裴肃朗骨节分明的手微微蜷着,大拇指指腹在食指中央摩挲片刻,脖子处清晰可见的喉结滚了滚,便将这几个字吞下去。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记起初次与温丽湘相见,准确来说是他见温丽湘的第一面。
漫天雪霜,鹅毛般的大雪自灰黑的天际倾斜而下,坠落在温丽湘的肩头。
那么经受不得凤吹雨打,又身着不凡的贵女,竟然什么都不顾忌跪在地上为双亲求情……
裴肃朗的心跳跳快了两拍,应是这天气太过炎热,蒸得他的耳廓微微发红。
他薄唇微抿,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依旧是惯常平淡的口吻,“便由本官亲自过去又有何妨。你在此处等待,此事还用不着你出面。”
青川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向裴肃朗,眼睛微瞪,“大人?”语气有些不确定。
裴肃朗快速闪动了一下眼眸,背在身后的手又轻微摩挲片刻,便不管青川作何想法,欲自顾自往前走。
刚抬起脚,那边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持续的风惹得松针好似在你推我攘的相撞,发出呼呼的声音。
久久不见有什么动作的蒋霜疑突然抬起头,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圆,眼白缠绕血丝,从中露出几分骇人。
她推开挡在她身前的温丽湘,眼睛的直勾勾盯着王业,唇角微勾,发出一声冷笑,“王业,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都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你还不承认!要是我是你,绝对不允许自己活在世上。哼!你也不怕双儿天天来找你,在这颠倒黑白!”
蒋霜疑将在场的人都看了一眼,眼里轻蔑意味更甚,又看向温丽湘,“这位大人说的不错,双儿是王业亲手砍死的,我蒋霜疑都是要死的人了,绝对不说假话!他亲手将双儿的脑壳砍成两半,血肉模糊,脑浆炸得满地都是……”
蒋霜疑显得扭曲的脸是那么真实。
人们听她的描述仿佛真的看见她所描述的场景,看着王业的眼神里又习惯带上审视与怀疑。
王业全身发抖,再也抑制不住。
他眼前不断复现双儿脑袋被他砍成两半的画面。
蒋霜疑眼里闪过了然,转动眼珠,看看王业身后的王传兴,后面的话却是对着陆兴为与陆兴绍说的,“你们不是想知道陆兴得还留了我一张远在江陵百亩良田的田契吗?”
原本无所在意的陆兴为立马看向她,仿佛想要她当即住口,又因为在这大庭广众下,不好再做出反应,脸上愤愤又不甘的神色一览无余。
最后只好将眼睛如钉子般定在蒋霜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