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沈顷的话成功止住了孙氏伸手的动作,同样也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略显狭小的院落内,吹刮起聒噪的寒风。

冷风拂过孙夫人的脸庞,她面上白了一白,旋即,赔着笑问道: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与老爷不知晓您今日前来,有些招待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她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奉承之意。

沈顷却并未再理会她。

男人侧过身,雪色的衣摆于箱匣边拂了一拂,那珠光宝气登时便充盈着清雅的兰花香。他一声不吭便带来了满院子的珍宝,惊愕的不止是父亲与孙氏母女,还有一侧的郦酥衣。

她立在原地,傻了眼,怔怔地看着沈顷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今日,不是被圣上召进宫了么?

怎么不仅赶来了郦家,还带了这满院子的东西。

微风飘荡着,将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息之下。

沈顷低下头,轻轻牵过她的手。

“是我来晚了。”

他的话语中,竟还有淡淡的自责。

郦酥衣摇摇头,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沈顷唤人去请她的母亲。

有了沈世子发话,在场之人也不敢造次,连请带求地将别院的大夫人请了过来。

即将要见到母亲,郦酥衣心中竟还有几分紧张。她在院中张望了许久,终于,转角之处映入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

“母亲——”

只看一眼,她的眼角便湿了。

大半个月未见,母亲似乎苍老了些许。她在身侧女使的搀扶下,腿脚不甚灵活地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鲜亮的袄子,发上的木钗也被人刻意换成了金簪,在日光映照下闪着耀眼刺目的光。

郦酥衣知道,这是因为沈顷在场。往日里,他们定不会给母亲穿这般华贵舒适的衣裳。

他们甚至不会请母亲走出别院,就连平日用膳,也都不愿去唤母亲上桌。

母亲老了,腿脚不好使,眼睛也没有先前灵光。

她比不上孙姨娘,那朵被父亲一直捧在掌心、以妾室之名身居正室高位的娇花。

在沈顷的注视下,孙氏极不情愿地让了座,让郦酥衣的母亲林氏坐在了老爷身侧。

郦酥衣亦迎上前,牵过母亲的手,跟着坐至一边。

路过庶妹身侧时,她似乎听见对方冷哼了声。

这一家子人终于坐定。

心中记挂着母亲,适才又经历了那样一番事,郦酥衣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身侧的沈顷见她未怎么动筷,颇为贴心地一直在给她夹菜。

余光里,郦酥衣隐约见着,庶妹的目光止不住地朝沈顷望去,那一双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泽,频频落在男人那清冷矜贵的身段上。

郦酥衣无暇去理会她,一心一意询问母亲的近况。

白蒙蒙的雾气自汤碗间飘溢出,寸寸缕缕,蒙上妇人的眼角与眉梢。

母亲笑着道,自己在郦家过得很好,让她在沈家那边不必挂怀。

说这话时,母亲的眉眼弯弯的,目光温和而恬适。女儿嫁入了镇国公府,成了世子夫人,她自己在郦家这边,自然也要沾上几分光的。

郦酥衣又细致地问了几句,终于,放下心来。

庭院间的风声很大。

母亲尚在病中,身子弱,禁不住这凌冽的寒风,喝完汤便回屋去了。

郦酥衣也放下碗筷,跟着母亲来到别院,母女俩一番寒暄过后,她担心打搅母亲休息,退出到房门之外。

沈顷一袭雪氅,正立在庭院之中,像是等了她良久。

乍一见这一抹靓影,男子温和的眉眼缓缓笑开。郦酥衣迎着他的笑,小跑而来,声音中不免带了几分嗔怪:

“郎君风寒方愈,怎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这么大的风,莫再将身子冻坏了。”

“不妨事的。”

沈顷摇了摇头。

适才他离席,跟着郦酥衣一路走了过来。虽说在此处无人拦着,他可以自由走动,可沈顷转念一想,这里乃是妻子的闺阁,若是随意走动,怕是会唐突冒犯到她。

于是他只在院子外头候着,等着妻子与岳母寒暄。

闻言,郦酥衣在心中想。

沈顷就是沈顷,他不是沈兰蘅,更不是旁的人。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考虑得十分细致入微。

“郎君,妾身带您去屋里头歇息罢。”

午后的日光倾洒下来,于院中铺撒了暖融融的一层,也愈发让人觉着神思困倦。

沈顷点点头,随着她一同穿过后院的林径。她的闺房距母亲的住处尚有些距离,走过交错纵横的两条小道儿,沈顷终于来到了她的闺院之中。

乍一推开房门,迎风便飘来一阵甜丝丝的香气。

闻这味道,像是胭脂水粉,却不腻人。

闯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闺阁,雕花小窗、雪纱床帐、梅花玉瓶、梨木软椅……还有眼前那一面黄铜镜。郦酥衣抿了抿唇,缓步走了过去,透过明澈的镜面,一眼便瞧见于房门口顿足的沈顷。

他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郦酥衣转过头,好奇地问道:“郎君怎么还不进来?”

男子微微掀抬起眼帘。

小扇于手中收了一收,他的步履轻缓,迈过门槛走了过来。他今日腰际竟还佩了一块芙蕖玉坠子,华靴乍一叩地,玉佩便敲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女子的房中。

即便对方是他的妻子,沈顷仍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今日未束发,乌黑的发丝顺着两颊倾泻落下,恰恰遮挡住他耳根出那极不自然的红晕。听着少女雀儿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沈顷稍稍敛目,顺着她的话语声凝望过去。

“这条帕子,还是妾出嫁前绣的呢。那时院子里的腊梅还都没有开,我便绣了一支腊梅在上面,心中想着,待帕子绣完了,院子里的花就全都开了。”

正说着,她的手轻轻拂过帕上那一株还未绣完的梅花,明艳的红色游走在郦酥衣的指尖,她无奈笑道,“谁曾想,这帕子还未绣完,我便匆匆出嫁了。”

少女面上笑着,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沈顷顿了顿,问道:“夫人嫁与我,是过得不开心么?”

非也。

郦酥衣摇摇头。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她原先曾以为,自己会在适合的时候,嫁与一位自己喜欢的男子。不求他有何等的大富大贵,更不求他的家世有何等显赫。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更不是什么达官厚禄的贵人。

说起来,沈顷待她也很好。

但沈顷对她的好,是出于他的礼节,出于他的涵养,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理应尽到的义务。郦酥衣很明白,假若那日嫁过去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庶妹,沈顷同样会对她以礼相待,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她与沈顷之间,一直都隔着薄薄的一层雾。

那样薄、那般浅的雾气,她看不见、摸不着,同样也戳不破。

沈顷自然不知晓郦酥衣在思量些什么。

见少女低垂下头,对方还以为她是在为林夫人忧心。今早面见罢圣上,魏恪同他说了些有关于郦府的传闻。

也就是那时候,他知晓明明是嫡出的妻子,曾在郦家受了怎样的欺辱。

他更知晓大婚那一日,妻子为何会一脸惊惧地窝在自己怀中,温声细语,像只惊惶的小鹿去乞求他的怜爱。

思及此,沈顷的心口处忍不住暗暗泛疼。

他微垂下眼睫。

窗纱未掩,有风自廊檐间穿过,又徐徐吹拂入她装点有致的闺房内。沈顷随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帕,看着她的妆台,看着她那些胭脂水粉、丝绸绫罗……

看着她掩去了眉目间的忧色,转过头,兴致勃勃地举起自己先前完成的刺绣,问他可否好看。

沈顷喉舌动了动,瞧着她素净的脸庞,温声点头:

“好看。”

他的目光轻缓,落在少女唇角边的梨涡上。

一时间,他沉寂数年的心,竟不禁跟随着她的笑容跳了跳。

待郦酥衣转过头时,恰恰对上那一双正出着神的凤眸。

和煦的光影于他面容上落了一层,顺着他的鸦睫,于男子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眼神正汇在某一处虚无的光点上,直到她轻唤了好几声,对方才终于回过神。

他微微正色,道:“夫人方才说了什么?”

郦酥衣将手里的骨梳放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适才沈顷的神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道:“妾方才见您在出神,问您是在想什么。”

少女的声音缓缓的,像是八角薰笼中徐徐升腾的薄雾,就如此,在他的不知不觉间,慢悠悠地萦绕上人心头。

他适才在想什么?

沈顷抿了抿唇。

“我……”

恰在此时,有风吹拂起他的发梢。

兰花香气于郦酥衣的鼻息下拂了一拂。

清清浅浅,煞是好闻。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带着笑的声音。

“沈顷。”

“怎么了?”

少女掩唇轻笑,“你脸红了。”

闻言,沈顷果然神色一顿,后知后觉,竟觉得有几分面热。

他抬眸,朝不远处的妆镜望过去。

镜中,男人身形修长,原本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方才在想,这是她的闺阁,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也是一个女子甚是隐秘、从不轻易示人的地方。

从未有外男踏足过此地,他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沈顷低下头,看着她干净清丽的脸庞,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令人面热的想法。

他方才在想……

“酥衣,我可以吻你吗?”

如此想着,他竟将话语脱出了口。

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这一番话音刚落,身前的少女反应了片刻,竟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吻了上去。

一如大婚那日,大雨滂沱。

二人眼前升腾起潮湿的雾气,温热的吐息伴着清润的兰花香,萦绕在人发烫的口齿间。

这是她与沈顷的第二次亲吻。

他依旧不熟稔,丝毫比不上那个人。

见他双手笨拙得没有去处,郦酥衣在心中笑了笑,牵起了对方的手。

沈顷的唇于她唇瓣上顿了顿,他的瞳眸无辜而干净,似乎想要问她:做什么?

然,不等他问出声。

郦酥衣已轻车熟路地,将男人的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纤细的腰窝处。

沈顷一愣,掌心一烫。

男人的脊背忽然变得过分僵硬。

宛若一根绷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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