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营,被死对头北荣国誉为“东齐最后的希望”,其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内可守卫京都,外可备战御敌。
聂铮亲自领兵,不过一晚便夺回了昆莫山脚下的三城之一——平阳。
昆莫山地形特殊,千机营所配备的火器只能用于强袭,大势进攻恐会造成无法扑灭的巨大山火,加之此行目的并非是剿灭入侵的北荣天狼军,便在夺回平阳城后暂时停战。
符行衣裹着自己厚脸皮向兵士讨来的毡子跟在行伍最后。
雪化时最是寒冷,她冻得直哆嗦,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停地吸溜鼻涕,鼻尖通红一片。
被千机营从天狼军手上救回来的还有不少东齐百姓,皆一脸死灰地与她走在一处,态度十分冷漠,只有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少年解下了自己破破烂烂的外袍。
“喂,兄台,”他的手被冻得龟裂,甚至渗出了血丝,饶是如此仍将仅有的两件御寒之物匀给了符行衣一件,道:“给你吧。”
符行衣愣愣地眨了眨眼,见面前人一副质朴的憨厚少年模样。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留着吧,刚才一位军爷不是说有意向的可以参军么?只要我进了千机营,就不愁穿不上保暖的衣服了。”
“你也想进千机营?”少年喜上眉头,兴奋道:“太好了,咱们可以一起啊!我叫陆轩,是永安城里存仁医馆的药童。”
符行衣笑着唤了一声陆兄弟,又自我介绍了身世——不乏添油加醋和隐藏真相。
“符大哥叫我阿轩就行,别这么客气,说不定咱们以后还是同僚呢。”
陆轩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红润的颜色,笑道:“自从五年前定澜公主离世后,举国痛哭,现在主动从军的人越来越少,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愿者呢。”
符行衣原本还聊得轻松愉快,然而一听到“定澜公主”这四个字,脸色便变得极度古怪。
良久,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定澜公主?”
陆轩愕然道:“你不知道定澜公主?!”
他压低了声音,和符行衣挤在一起絮絮叨叨地咬耳朵:“那可是咱们大齐皇室中备受宠爱的三公主。传闻她美若天仙,还温柔善良,爱民如子。五年前,不少权贵重臣为了向陛下求娶定澜公主甚至打过仗,差点冲入皇城直接强抢。”
陆轩一脸叹惋怜惜的表情,目光远眺天际,恍若心思已然随着百姓口耳相传的绝世美人而去。
“可惜公主平生不喜刺绣女红,只想出皇城上战场,素爱骑马射箭,结果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了下来,不治而亡。多少英雄从军只为博美人一顾,谁知……呃,符大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彼时,符行衣的目光无比复杂,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骏马之上的男人背影。
他并未像其他将士一般穿戴厚重的甲胄,而是身着一袭轻便的玄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长发亦随意束在脑后,侧脸轮廓完美,血色极淡的薄唇微微抿起,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即便是再厌恶聂铮的人都不得不承认——郎艳独绝,天下无双。
与其在硝烟与大火所弥漫的战场,他更像是在繁华京都的富贵公子,每日只需吟诗作对、赏花逗鸟,如同符行衣见过的所有官宦子弟,将姬妾美婢左拥右抱,根本无需亲临边关,饱受料峭寒风与冰刀霜剑。
“符大哥?”
陆轩又喊了一声,符行衣始才惊觉回神,许是思绪飘远了尚未归位的缘故,她下意识地嘴角抽了抽:“居然跟我学死遁这招。”
陆轩没听清,纳闷地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干笑着岔开话题:“营地快到了。”
见陆轩激动地穷目远眺,符行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半月前入侵的北荣乱军将平阳城毁成了一片废墟,跟在行伍后面的不少平阳百姓皆掩面垂泣,找到家的人纷纷离开,意欲跟随千机营的则一直走到了最后。
千机营的大部分兵士都留在了京都守卫皇城,来昆莫山的仅有一半。
火炮的杀伤力足够强大,委实不需要太多的人。
到达千机营在平阳城郊临时驻扎的营地之后,聂铮与白面书生皆不见了踪迹,将士们跟着自己的伍长去了各自的营帐内。
一人指着他身旁的青年大声吼道:“新兵按大小个都排好了,跟着老何走。”
“我们不用考核吗?”符行衣格外惊讶,磕磕巴巴地道:“就……直接成新兵了?!”
陆轩笑道:“有就不错了,现在千机营哪还顾得筛选,进去之后慢慢挑,不合适的再丢出去。”
符行衣深感无语。
全民厌武,难怪东齐会沦为如今这般田地,昔日老爹领兵时是何等风光,如今不过几年之景,竟已沧海桑田。
她想得出神,脚步一时放慢,竟忘了紧跟队伍,身后之人挑衅地狠狠撞了她一下。
符行衣本便被冻得身体僵硬,被这么一撞当即跌倒在地,手臂的伤处擦到了粗糙的地面上,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跟个娘们似的一推就倒,这种人也敢进千机营?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乱葬岗的骨头架子诈尸了。”
故意撞她的黑皮壮汉满脸横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隐隐可见内里的精光,比之北荣的那些督察卫友善不了多少。
“瞧你那样,估计连把刀都拿不动,要不了几天肯定得哭着滚蛋,哈哈哈哈哈……”
闻言,符行衣额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欢快。
屠夫打扮的男人见她默不作声,以为自己的嘲讽起了作用,还发动旁人一同奚落她,一时间窃笑声此起彼伏,十分刺耳。
陆轩胆子小,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实在无能为力帮忙出头,便面色窘迫地想扶人起来,劝她忍忍就过去了。
“被说中了?真是个小娘们儿?”
男人自然只是单纯的羞辱,符行衣却心头一惊:绝不能被任何人看出来她是女人。
东齐的律法和军规都明令禁止女子从军,姑且不说暴露后是否会被严惩、真实身份会否被顺藤摸瓜查出来,只看一个受了伤的漂亮姑娘混在一群糙汉子堆里……
后果会有多恐怖,她简直不敢想。
符行衣并未着恼,而是索性笑眯眯地昂首望着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男人,温声开口:“你爹娘没教过你别这么站吗?”
男人微微一愣,下一刻便从关键部位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惨叫一声,捂着被符行衣猛踢了一脚的命.根.子嗷嗷大吼,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符大哥!”
陆轩惊呆了,没想到这看似骨瘦如柴的人脾气还不小,竟敢在风寒发热、手臂受伤的境遇下直接冲比自己强数倍的对手来硬的。
符行衣拒绝了陆轩的搀扶,即便艰难也要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脸上虽在笑着,然而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微冷。
周围的人噤了声,皆错愕地打量着将男人的头踩在脚下的瘦弱“少年”——
“少年”不高大不壮实,相貌也不硬朗,仔细看布满脏灰和血渍的脸,依稀能辨别出精致秀丽的五官。
长眉斜飞入鬓,生着一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笑时胜似三春明艳,亦犹如天际绚烂的烟霞,饱满的两片唇瓣总是浅浅勾着笑意。
一言以蔽之,完全不像是二话不说便上腿踹人命.根.子的狠角色。
符行衣眉眼弯弯,足下的力道加重了许多,踩得男人的脸生疼,被碎石子摩擦得血肉模糊。
“这么喜欢把‘小娘们’挂在嘴边,那我就大发善心帮你这个忙,让你自己当女人,高兴不?”
男人被她踩在脚下,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围观的人们仿佛感同身受一般,胆战心惊地护住自己的小兄弟,战战兢兢,唯恐那疯子一时兴起也给他们来一脚。
他痛苦地求饶:“错了……我错了……”
口上说着认错,实际上却趁符行衣松懈之时猛地将她摁倒在地,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
符行衣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随后便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不止。
眼瞅着事态即将严重到无法收场,老何原先还抄了手看热闹,突然怒喝:“别打了!”
新兵年年都这样,一伙年轻气盛的王八蛋,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就不算大事,适时说两句就行。
男人即将再度落下的拳头堪堪停在了符行衣的鼻梁处,改为目露凶光地恶狠狠瞪着她,身旁有人劝道:“石头,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给人打死了怎么办?”
符行衣故意嘲讽道:“怂玩意儿,有种你继续啊。”
被称作石头的男人怒不可遏,一把揪了她的衣领,将半死不活的“柴火棍”给拽了起来。
他正欲下死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
“何事如此喧闹?”
符行衣狗腿一抖,脑袋比方才挨了揍还要混沌,几乎一片空白。
老何收敛了些许吊儿郎当的神色,向来人抱拳示意,笑道:“怪我管辖不力,这俩小王八蛋闹矛盾干仗,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们,李大人放心。”
“如此客气,倒真不像你了,”年轻男子笑道:“他们初入千机营,不懂军规,日后还要麻烦守义兄多费心教导。”
他每多说一句,符行衣的头便低得越深,手脚皆抖若筛糠。
这两日是犯太岁还是怎么回事?竟然接连碰到熟人!
聂铮大概记不清她的脸,还能放宽心些。
可李绍煜与她自幼青梅竹马,俩人打小便认识,因此哪怕是烧成灰,她都能被这狗东西给揪出来。
更要命的是——
李二狗喜欢她,死缠烂打地追求了整整七年未果,甚至得知心上人的“死讯”后,在衣冠冢前嚎啕大哭了三天三夜,以至几乎眼盲。
“要完。”
符行衣哀愁地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