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初日的晨曦轻抚过,女子的脸颊透露出健康的粉色,身体随意舒展着倒在铺了男人外袍的地上酣睡。
身上的衣物穿戴妥帖,看不出丝毫异样。
阳光刺得她微微蹙眉,卷翘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眼眸缓缓睁开,从迷糊逐渐变得清明。
符行衣坐直了身子,打着哈欠伸懒腰,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的居然是聂铮的外袍,便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下意识地抬头环视四周,她并未找到聂铮的踪迹,只在山洞外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箭筒。
凡千机营将士,小臂缚弩,腰左佩刀,腰右悬筒,手持火器,此等皆为必需装备,符行衣自然不例外。
然而,符行衣在海上飘了一段时间,□□皆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空筒,还有被人摘下来、摆放在身旁的雁翎刀。
“渴死了,”符行衣起身佩好了刀,走向前将地上的箭筒拿了起来,看到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水,凑近轻嗅,笑道:“是接的雨水啊,谢啦。”
死里逃生后,若是连口水都喝不上,未免也太惨了,幸好聂铮特意接了雨水。
“先是海上漂,又是发高烧,如此折腾下来都没嗝屁,”符行衣自豪地叉了腰,趾高气昂地大笑道:“不愧是我!”
自恋地狂笑了半晌,兀的念及一事,符行衣满脸狐疑地挠挠脑瓜,喃喃自语:“什么都不做,躺了一夜便能退烧,原来我的身体竟强悍如斯!”
发掘了这般潜力,能省下多少药钱啊!太好了!
“你的脸皮厚度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固若金汤。”
聂铮不知何时回来,正巧听到了她嘀嘀咕咕,冷笑道:“醒了便动身登岛,去找岛主暂且收留一段时日。眼下你我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如何返回大齐尚需从长计议。”
符行衣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两人现下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内讧冷战只会百害无一利。
然而一想是自己主动甩了聂铮,如今又被迫只能与之联手求生,符行衣便觉得前途堪忧。
唔……大约得装一段时日的孙子。
还是先讨好这位爷,待回到东齐后再直起腰板吧。
脸皮算个屁啊!
谁会和活命过不去?
“聂大将军雄才伟略,属下自愧不如,只要您发话,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属下也是在所不——”
符行衣打准了主意抱大腿,便卯足了劲地疯狂吹捧。
然而扯淡扯得太过,显得无比虚伪且欠扁,以至于聂铮的脸色阴沉如死人,薄唇亦紧抿成一线,道:“留着舌头不说人话,不如扥出来。”
符行衣狗腿一抖:“……”
得,公主殿下还是这么难伺候,怎样都能挑出刺来怼一怼,否则便浑身不痛快似的。
符行衣只得做回了正常的自己,耷拉着脑袋跟在聂铮身后,问道:“看聂将军的熟练程度,想来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
聂铮脚步微顿,旋即神色正常地继续走,看不出什么异样,漠然道:“九年前,我来过飘零岛。”
“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
符行衣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优哉游哉地欣赏雨后清晨的岛上风光,顺手揽了一把路旁足有半人高的野花,坏心眼地拂落花瓣上的露珠,笑眯眯地道:“飘零岛……”
聂铮薄唇微启,缓缓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若有所思地侧目瞥了一眼男人的面容,符行衣只觉得那张肆意跋扈的俊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惫之色,转瞬即逝,待自己细看时则消失不见,还是那张“尔等刁民胆敢犯我”的高傲自大脸。
飘零岛不算太大,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人影。
衣着朴素的妇女正在湖边洗衣,听到脚步声时抬头一看,待看清了来者的陌生面容,连忙警惕地退后,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符行衣连忙笑着解释:“大婶莫慌,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出海航行遭遇大风暴,这才飘到了岛上,想恳求岛主收留一段时日。”
妇女仍旧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皱眉摆手道:“飘零岛上不欢迎外人,自己去浅海岸边想办法找地方住。”
符行衣嘴角一抽。
这婶子还真是丝毫余地都不给留……
“聂某故地重游,烦请告知岛主一声,”聂铮不冷不热地道:“喻老先生自会见我。”
妇女微微一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片刻后点点头,道:“那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不许擅自再进半步,不然岛上的乡亲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符行衣诧异地瞄了聂铮一眼,后者闭目养神,仿佛成竹在胸。
等了不多时,一位须发尽白的老爷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口中止不住地兴奋嚷嚷道:
“聂家的小子,老宁是不是也来了,快快快,他给我留的那盘珍珑棋局,我解了九年也没能解开,赶紧的让老宁说说——”
被老爷子握住双肩晃来晃去,长发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晃得疯狂。
符行衣艰难地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一旁的聂铮,颤巍巍地道:“大……大爷,是他找你。”
岛主一脸尴尬地松开了手,符行衣立即扶着湖边的大石头干呕。
聂铮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要为她顺背,忽而想起两人的关系已不复昔日,委实没有理由再亲近,便僵硬地收回了手,不带任何感情地淡然道:“宁将军已逝世将近六年。”
岛主瞳孔紧缩,沉默了大半晌,才苦涩地笑了笑,释然道:“死了好,老宁那人活得太累,死了反倒是解脱。”
猛然察觉到他说的是自己老爹,符行衣连忙回头看向岛主,见老爷子意有所指地对聂铮道:“聂小公子,你又几时才能解脱?”
“我若知道答案,便该听天由命地葬身于那场动乱,而非苟延残喘至今了,”聂铮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岛主呵呵一笑:“世外之事,老头子早不过问,小辈们爱怎么闹便怎么闹,只要别让我这好不容易建起的桃花源染上血气便好。九年前,你们一行人触礁,飘到岛上歇脚,原先那地方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你身边这位是?”
符行衣整了整仪容,屈膝行了一个女子的万福礼,客客气气地道:“晚辈宁如鸢。”
既然是老爹的故友,而且还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暴露身份也无碍。
“哦——”
岛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不待符行衣纳闷他为何如此反应时,老爷子便看向面色瞬间变得铁青的聂铮,意味深长地笑道:“模样是挺标致,难怪你喜欢,当年一直念叨不停,还被老宁骂得狗血喷头,最后挨顿狠揍。”
符行衣满脸茫然:“哈?”
聂铮面色一僵,不以为然地嗤笑道:“岛主年事已高,记性真是愈发不好了,还总是胡言乱语,不如乖乖闭嘴当个哑巴。”
“年轻人好面子,活该你讨不着媳妇。”
岛主哈哈大笑着负手离去,道:“一应生活所需,老夫都让吕娘子送到老地方了。附近有艘破船,修补修补勉强能用。至于其他的……老夫才不管闲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聂铮微微颔首致意,待岛主的身影彻底消失于眼前时,身后兀的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哎!”
转身之际,恰与一双宛若弯月的眼眸相对。
符行衣笑得人畜无害。
只看一张脸,像极了温柔乖巧的小姑娘,然而但凡熟悉她性情的人,便绝对不会将“温柔乖巧”四字与此女联系在一处。
“笑里藏刀、刚柔并济”才再合适不过。
“看不出来,聂大将军竟如此长情,默不作声地喜欢了一个姑娘那么多年。”
符行衣将双手背于身后,一步步地靠近眼前喉结微动的男人,笑道:“我这人心肠软,只要一道歉便会——”
自己对聂铮的失望主要是“隐瞒”,考虑到后者的本意不坏,便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过错。
聂铮即便嘴上常犯贱,暗地里还是会默默地关心自己,大抵希望自己重新回到他身边。
算起来,符行衣觉得自己也有不妥之处,处理矛盾的方式过于极端,未免有些作过头。
分明有更理智的选择,但一遇到聂铮的事便易冲动,似乎被赋予了任性的权力,随心所欲,可以不必像平日里那般戴着假面小心谨慎,如想想深感后悔。
还是太幼稚了。
只要自己给个台阶下,兴许他会……
“道歉?”
十分出乎意料,聂铮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我何错之有,用不着道歉。”
符行衣即将脱口而出的“原谅你”卡在喉间不上不下,一时竟无比尴尬。
他的逻辑似乎没错,自己居然找不到任何回怼的理由。
但是!
自我反省之情眨眼灰飞烟灭,此时此刻,无论一个月前导致二人分崩离析的缘由究竟为何,客观而言究竟谁对谁错,符行衣只在一瞬间便断定了一件事——
“岛主的话……”
符行衣咧开嘴,笑嘻嘻地道:“诚不欺我。”
在感情中,居然与对方一板一眼地争论真正的对错,这姓聂的狗东西活该讨不到媳妇,没姑娘愿嫁实属正常。
符行衣收回了对聂铮的所有同情,脸上笑意吟吟,心里痛骂不已,深切觉得自己居然将责任归结于自身的行为简直是智障。
自己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为什么要让男人来扰乱自己本该平静的心绪?!
老娘的教诲仍历历在目,堪称字字珠玑。
男人的甜言蜜语听着乐呵乐呵就行——那是忽悠傻妞用的,切莫当真。
几个月前还乖乖听话,让怎样便怎样,口口声声地说“都听你的”,眼下便理直气壮地给台阶也不下,盛气凌人,摆明了不愿领情。
看来聂铮那家伙要心甘情愿地打一辈子光棍,将终生奉献给大齐!
故意装作不喜欢自己,以此来掩饰内心被戳穿陈年旧事的局促不安与羞愤吗?
很好。
符行衣别的兴趣没有,就是爱与人对着干,看谁斗得过谁:
跟我比“冷酷无情”,你还嫩了点。
不将聂铮折磨得后悔欲绝,哭着喊着恳求自己回到他身边,再残忍拒绝与他重修于好,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便不是京都女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