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章六十九:振翅长鸢

符行衣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死。

听闻人死前会有走马灯,还会出现幻觉。

所以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了石淮山的吼声,只当是自己离阎王殿不远了,忍不住蜷缩在聂铮的怀里,哽咽道:

“若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脸都不要也得赖在你身边不走……”

“如今后悔亦不算晚,不枉你平日在千机营里当老好人,石淮山带着神骏司与盏口将军来了。”

头顶传来男人玩味的笑声,符行衣猛然怔住,艰难地睁大了双眼。

突然杀入天狼军包围圈的神骏司犹如一把利刃,径直破开了坚不可摧的防线,贺兰图神情戒备地与石淮山正面相对。

论起硬战,两个石淮山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贺兰图,然而石淮山的手里有火铳,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伤到了贺兰图。

“我……不用死了?”

符行衣茫然地喃喃道。

能继续苟延残喘的欣喜之情冲淡了身上的疼痛感,符行衣终于提起不少精神,回光返照似的扯了扯嘴角。

正欲出声向石淮山道谢,便听身后的男人沉声道:“有诈。”

聂铮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即刻将符行衣抱到了神骏司的战马上,对乱成一团的战场道:

“不得恋战,速速领兵退回昆莫。”

彼时石淮山正欲给予贺兰图致命一击,闻言头也不回地大声吼道:

“你们先走,我断后,只差最后一点就能炸了他,老子绝对不会像朝廷半年前放弃昆莫那样,让这次的突袭前功尽弃!”

聂铮眯了眯眼,冷声道:“退兵!”

千机营的将士无一不怕他怕得要死,哪怕这位祖宗如今已不在军中,但威慑仍存,哪怕一字威胁未有,石淮山也浑身一抖,只得依言行事。

然而他不服气地拖延了半步,重新端起了火铳对准贺兰图,待听到其他神骏司兵卒惊恐的呼喊声时已经晚了。

符行衣被聂铮搂紧了腰身,后者攥着缰绳轻喝一声,胯.下的战马便高声嘶鸣地朝着昆莫山的方向疾奔。

不顾聂铮的阻拦执意回首,在看清身后景象的那一刻,仿佛被一记重拳狠狠地锤了心窝,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符行衣毫无预兆地骤然爆发出惊雷般的嘶吼:

“石头————”

神骏司士兵被贺兰图引到了天狼军驻地的正中央,以石淮山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座瞭望塔,早已埋伏在塔上的十余名弓箭手终于现身,眨眼间便将下方的士兵射成了筛子,偶有几个幸免于难的也没能逃掉刀劈。

被黄沙掩埋在地下的巨大捕兽网出现在众人脚下,四角各系在一座瞭望塔上,被机关齿轮引拉而起,活人、尸体与火器皆被网罗在内,兜起来缓缓地离开地面。

惊慌失措的神骏司人马中,唯有一道身影最为醒目——

石淮山的背后插着十余支箭矢,火铳已然在混乱中脱手,身体仍凭借着本能抽刀挥舞,竟真的划破了网,掉了出来,摔趴在地上。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双目死死地紧盯贺兰图,后者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领我的马来。”

“老子还好端端地活着守在这,想追杀他们,做你娘的白日梦!

石淮山放肆地狂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却被贺兰图一刀砍断了手臂。

他痛得面目狰狞,哪怕自己的另一条手臂和小腿相继脱离了躯干也不肯退缩半步。

最终实在走不动了,他便从背后死死地抱紧贺兰图,以性命拖延敌人的脚步。

石淮山冲着符行衣离开的方向大吼:“老符,兄弟在昆莫山上欠你一条命,现在还给你!”

符行衣浑身颤抖,坐都坐不稳,幸而身后的聂铮一直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才没令她从马上掉下来:“我不用你还……什么都不用……”

石淮山哈哈大笑:“东西在你营帐的枕头底下,给老子好好活着!回去养好了伤,去找你嫂子,把东西给她,就说她男人死得光荣,还拉了不少狗崽子陪葬!”

粗粝的笑声飘荡在大漠的狂风中,符行衣眼前一黑,竟是被聂铮捂住了双眼。

耳畔响起了低沉而沙哑的男声:“别看。”

轰鸣的爆.炸声在天狼军驻地内响起——

石淮山被斩首前的最后一刻,用他怀里揣着的最后一枚震天雷引爆了盏口将军。

炸裂的火炮余势波及到了贺兰图,烫烂了他不少皮肉,盏口将军的碎片亦在他的身上留下数道伤痕。

愈是染血,他愈是凶猛似野兽,哪怕身旁的天狼军士兵皆已爬都爬不起来,贺兰图依旧能稳稳当当地挽弓,一箭射穿了远处的马腿。

聂铮终于等到时机,在马腿被射穿的瞬间抱起了符行衣,身后的铁匣迅速张开,舒展起隐匿于匣内的玄铁飞鸢。

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子时前后起狂风,从大漠的东北方吹往昆莫山,一路向西南而行,不出意外必能在半柱香之内抵达永安城。

符行衣颔首低眉,目光麻木地睥睨着苍茫无际的偌大沙漠,又昂首看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玄铁飞鸢。

她还记得初入千机营时亲身参与的第一场大战,便是以聂铮制出的玄铁飞鸢向天狼军驻地投落火炮而大胜告终。

彼时,自己还是个狗屁不懂的新兵,动辄被何老大骂得狗血喷头、一脚踹倒在地,李二狗总傻兮兮地跟在自己身后撒娇讨好,黑脸糙汉更与自己笑闹着“厮杀”互殴。

如今,自己被皇帝荣封参将,何守义成了千机营主将何晏,李绍煜不顾少时情谊将自己绑架、并赠予贺兰图作筹码,石淮山更是为了救自己而眼睁睁地死在面前——

他只差最后一点便能衣锦还乡,活着回家见他心心念念的婆娘。

可是尘世诸事,往往便如此这般只差最后一点,便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一步步靠近权力的中心漩涡,被风浪卷袭割裂的痛苦会愈演愈烈,自己能逃离大漠,然而其他更为危险的死亡禁域呢?

京都,皇城,龙椅之上。

离开了一个地狱,紧接着便要迈向另一个地狱。

“若实在害怕……”

聂铮沉声缓缓道:“便抱紧我。”

符行衣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依言抱紧了唯一的温暖。

“有你在,我不怕。”

天狼军的刑室无异于人间地狱,但哪怕是日复一日的饱受折磨,也不能将她的胆量与脊梁挫骨扬灰,即便高处不胜寒,又能如何?

所幸身边还有一个聂铮,至少她不会孤立无援,也不会寒凉彻骨。

玄铁飞鸢被聂铮改制得更为轻巧灵便,足以乘风而行,御览天下。

正如老爹寄予自己的希望。

像极了自由翱翔于天际的苍鹰。

“多谢。”

符行衣轻声地呢喃。

神智被铺天盖地的疲倦所吞没,意识缓缓地沉溺于沼泽之中,任由粘腻而肮脏的污泥彻底盖过自己的头顶,陷入沉眠。

过往有如白云苍狗,时而是尸横遍野赤地千里的昆莫战场,时而是琉璃朱瓦玉砌雕栏的天子明堂,陆轩、夏炎、张素、石淮山……许多人的面容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或喜或怒,或哀或怨,鲜活灵动,恍惚仍在人世。

自古战争从无赢家,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父母等不到儿子,妻子等不到丈夫,孩子等不到父亲。

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的缩影,万中之一而已。

梦中承载着美好而虚幻的生,现实逼人直面残酷而无情的死。

醒来时天光大亮,熟悉的营帐顶遮蔽了大半日光,想来是已回到了千机营驻地。

符行衣躺在自己的榻上直视账顶,一时间脑中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捋起。

她长长地吐息,尽力平复心情。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暂且不要想那些已然发生、无可挽回的伤心事了。

无论是杀了贺兰图为石淮山报仇,还是处理整个动乱的罪魁祸首李绍煜,都要等自己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生者好好活着,才是对死者的最大宽慰。

符行衣试图撑着起身却使不出力,憋着一口气挪动身体,费了半天劲才转了个身,累得呼哧呼哧,索性瘫在榻上闭目养神。

营帐外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唯恐被自己听到似的。

符行衣狐疑地心道:“他们在……讨论我吗?”

凝神细听,隐约能听清一些关键的话语——

何守义唉声叹气道:

“现如今命是保住了,但贺兰图那孙子下手忒狠,小符不知道得落下多少病根,以后不适宜再上战场。他血性太重,我是不敢跟他说退役的事,长巽你……唉,你告诉他的时候婉转点,千万别让他哭急尿嚎寻短见。”

聂铮低声道:

“消去皮肉上的疤痕并非难事,只需用宫中秘制的复颜膏便能完好如初。但她右臂的筋脉被贺兰图一刀劈断,日后莫说提刀、端火铳,便连筷子也难拿动。”

“练了小半辈子的功夫全被废,日后还再也恢复不了,若是换了我,白绫一条、吊.死拉倒,活着还有个啥子意思!”

何守义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整壶烧刀子,大着舌头道:“老李失踪,石头战死,小符退役,中军损伤惨重,沧澜卫彻底凉了,幸亏昆莫三城收了回来,但继续进军的日子暂时没法定。”

聂铮的语气寡淡而疏离,听不出喜怒,只有最熟知他脾性的人才能察觉到隐藏在内的不悦:

“千机营更换统领至今不过两个月,竟发生此等重大事故……”

何守义喉头微哽,立即道:“李风的细作身份不宜让将士们知道,必须暗中追查行踪,但只要一有消息,我即刻跟你联系。”

“给我抓活的。”

聂铮不急不缓地平静开口,意有所指地道:“死对于他们而言,未免太痛快了。”

“是,属下明白。”

何守义战战兢兢地道。

符行衣面不改色地听完了他们的交谈。

自己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再也不能当大将军了?

是不是往后余生只能被人照顾,吃饭穿衣亦成了问题,彻底沦为一个废人?

这样活着……

倒是真不如死得干脆,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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