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出腊月,天复严寒,每日的寅时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辰。
平阳与永安两城相邻,隔一条横贯外城的黑水河,好在天寒地冻,河水重新结了冰,无论是步兵与骑兵皆可踏于河面而过,最大减少了绕路的距离,亦避免临时搭桥铺路。
饶是如此,永安城与千机营驻兵之地仍有八十余里之远。
以行军的脚程,一来一回至少也要整整两日,还不算与北荣交战加上彼此僵持的时间。
“此次我军主动进攻,必须备齐大量军需。卯时便需启程,如今已是寅时二刻,动作都麻利些,将最后一批粮草、火器和合用药全部搬过去!”
何守义指挥新兵们忙前忙后,将数不清的麻袋与木箱皆搬到了辎重兵的车马之上,见有些人磨磨唧唧,当即恼火地随意踹了人一脚。
“要是耽误了正事,老子非剥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的皮!”
彼时符行衣正咬着牙坚持扛麻袋,肩上扛的东西比她自己都沉,本便走路艰难、一摇一晃,猛不防屁股被人踹了一脚,她一个不稳便摔倒在地,麻袋亦脱手飞了出去。
“就你这样还想去打仗?幸亏是粮草,要是把火器给摔坏了,仨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何守义一脸嫌弃,拿脚尖轻轻地踢了她一下。
“还不赶紧起来!让聂将军看见,惹得他一整日心情不爽快,全营的兄弟们都得跟着倒霉。”
符行衣郁闷不已,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重新一鼓作气将麻袋扛了起来,未料竟轻松了许多,她诧异地回头一看,原是何守义跟在身后,一只手帮忙托着。
“何大哥,这怎么好意思……”她受宠若惊。
何守义道:“别婆婆妈妈的,快走!”
石淮山一肩两个,扛着四包麻袋健步如飞,路过符行衣身边时刻意冲她放声大笑,嘲讽道:“你他娘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符行衣额角的青筋猛然一跳,面容扭曲地拼了命加快速度,好不容易终于赶到石淮山身旁,一口便啐在了他脸上。
两人对骂不休,互相问候彼此的十八代祖宗,到了兴头上还会踹上那么一两脚,最终演变到逼着对方喊自己爹。
何守义留在原地默默无语。
叫爹的话……方才互骂祖宗十八代的行径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他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群傻蛋。
何守义正欲拿起酒壶喝一口,兀的想起了什么,纳罕地环视一周,问道:“老张跑哪去了?他应该随军一起走才对。”
“我昨晚看见张把司带着两大包火器和合用药骑马走了,”正在搬东西的新兵抽空歇了一口气,擦了擦汗,道:“好像是聂将军吩咐要去炸什么东西。”
何守义眉头紧锁:“知道了。”
这边的两人吵了一会,期间符行衣还听了一耳朵何守义那边。
石淮山兀的道:“老符,我有事想不明白,你脑子好使,帮我琢磨琢磨?”
符行衣抬了抬眼皮,半死不活地道:“有屁快放。”
“千机营从京都来到昆莫三城,只带了五百士兵,五军各留一司,有将近一百人要守在平阳城,听说蛮夷畜生在一城就留有千儿八百兵力,既然稀缺人手,为啥聂将军不让咱们上战场?”
石淮山甚是疑惑不解。
符行衣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会用鸟铳么?”
石淮山一愣,果断疯狂摇头。
“那火铳、连珠炮和盏口将军呢?”符行衣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唉声叹气地问道。
石淮山依旧智力残障一般呆呆地摇头,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昂首挺胸,气势盎然地自豪道:“但我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打小就——”
符行衣啧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道:“千机营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火器,一炮轰过去,任你再怎么武学奇才也是白搭,难不成要空手接大炮?不然怎会以北荣的一半兵力、一晚上便夺回了平阳城?”
石淮山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说、说得有道理。”
“该有的规矩和默契皆未培养出来,现在上战场只会送人头,近百号未经训练的新兵夹在其中不够添乱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留下做后勤。”
符行衣猛地将肩上扛的米袋丢到了辎重车上,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总算搬完了。”
石淮山活动筋骨之际,不经意间瞥到了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以为她饿了,便并未多事,而是主动帮别的新兵:“一群瘟鸡,把东西都给我,老子来搬!”
卯时将至,符行衣约莫着聂铮也该去清点阵列了,便放心大胆地端着从厨房拿的早膳,走到了李绍煜的营帐前。
正欲出声通传之际,帘帐骤然被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掀了起来。
符行衣腿脚一抖,险些将托盘里的滚烫热粥泼人一脸。
“公……恭送聂将军。”
这厮为何还没走?!
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公主殿下金安”。
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就是麻烦。
聂铮本便长着一张锐气逼人的脸,一看便知不易亲近,美则美矣,却戾气太重。
如今他又穿戴着轻便的软甲,冰冷的玄铁衬得那张俊脸愈发肃杀,令人根本不敢直视。
“冷静了?”
他声色淡漠,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起伏。
符行衣颔首恭恭敬敬地道:“是,多谢将军宽恕小人。”
聂铮瞥了一眼她手上的托盘,哂道:“国破危难之际,李风这蠢材仍装了满脑的儿女私情,竟敢求我帮忙照顾什么姑娘。不如干脆饿死他,还能为将士们省下些口粮。”
连字都不叫了,直接喊大名,想必是真的动了气。
其实不过是些小事,也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符行衣陪着笑脸,道:“小人听闻李大人的心上人已然不幸过世,悲痛之下又突遭暗算,心绪不平,难免会失态,还望聂将军息怒,以免伤了和气。”
她本想劝着快些息事宁人,不料聂铮听了这番话,神情却有些异样,看向她的眼神也有些阴蛰森寒,似乎颇为不快。
“你倒是会为他开脱。”
聂铮不冷不热地自嘲,阴阳怪气地道:“到底是京都女眷中人气极高的温柔贵公子,受个小伤都有人眼巴巴地一大清早赶来送饭。不比我们这些餐风饮雪的粗人,即便手臂险些废掉,也会被忘记及时包扎,遑论是慰劳了。”
符行衣嘴角一抽。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有点刁蛮任性小公主那味儿了。
许是在禁城内宫斗的时日太久,挤兑后妃们和其他公主时的拿腔作调已刻于骨血,他实在是改不掉了,才会这般不伦不类。
分明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眼下却如同没抢到糖果的小孩子。
“唔……”符行衣斟酌了一番,向前走了一步,昂首道:“待聂将军凯旋归来之后,小人也给您慰劳一回,好不好?”
聂铮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敛了眸,不愿让眼底倒映着的含笑人影被任何人察觉,唇角不受抑制地扬起了小小的弧度:“区区早膳,我若是想要,随时便可令人送来,无需你多此一举。”
符行衣“哦”了一声,故意拖长了尾声,语调还微微上挑。
在聂铮看来,身着军服而愈显英气勃发的少女笑意吟吟地昂首将自己望着,眸中尽是狡黠的光芒,像只小狐狸。
坏透了。
“聂将军这么说,那便算——”符行衣磨磨蹭蹭地开口,聂铮见势不对,立即话锋一转,傲然道:“不过既然你有此心,我便给你这个表现的机会。感恩戴德的话免了。”
符行衣委实想笑,更想将他揍一顿。
坦率一点会死吗?
她故意温吞地道:“其实聂将军是羡慕李大人可以被人关心吧?”
聂铮仿佛被烧熟的沸水从头泼下,浑身猛地一颤。
“一派胡言!”
他恼羞成怒,与符行衣双目相对之际却喉头发紧,竟连一句囫囵的话都难以说出口,还是轻轻吸了一口冰霜的寒气后,才冷硬地开口,一字一句道:“只有无能之辈才会渴望旁人的在乎。”
符行衣并未多言。
在外人看来,定澜公主是东齐皇帝最珍视的孩子,可若当真如传言中那般疼爱,皇帝便不会狠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受此奇耻大辱。
东齐国女子的地位低下,即便生为公主,也大多是和亲与联姻的命运,几乎无一善终。
他本该是皇子,可以正大光明地建功立业,甚至可以继承皇位,哪至于不得不假死、再借已故老王爷的私生子身份继续活着?
即便再怎么战功赫赫,背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戏弄嘲笑。
虽不知个中缘由为何,他终是从出生起便被伪装成女人,整整十八年,日日夜夜皆需提心吊胆会暴露身份,再正常的人都得被活生生地逼成变态。
聂铮如今只是脾气古怪了一些,心肠却不坏,已是极为难得了。
“身不由己,心又岂能由己,”符行衣浅浅一笑,随口道:“卯时要到了,聂大将军还不启程么?”
聂铮一丝不苟地定神看了她片刻,俊脸兀的逼近,认真地道:“想要为你方才的失言污蔑将功折罪,便断然不可能只有一回。”
符行衣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一时没太懂他的意思:“嗯?”
“每日晨间我都要见到你,”聂铮薄唇微启,潮湿而温热的气流缓缓地萦绕在她的鼻翼间,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数清眼前人的眼睫,像蝶翼般轻薄而卷翘,“不准不来。”
说罢,他赫然转身离去,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变粉,直至成了天际初日缓缓升起时的绯红。
初升的朝阳透过浓厚的云层,为大地洒下一层柔和的薄光,男人纵身上马,原是锋利冰冷的侧面轮廓也因晨曦而柔和了几分,看不出在她面前的半分局促不安。
反之,他端得是沉着冷静,不急不躁,仿佛胜券在握,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亦不改其色。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拒马木栏被镇守于千机营地内的军士们缓缓拉开,留出可容两辆辎重马车并排前行的道路。
行军中的排阵与正式交战时不同。
人数最少的炮兵携□□及“手把口”冲锋在前,战斗主力的步兵装备鸟铳紧随其后,聂铮与几名副将、参将位处中枢位置,载有“盏口将军”的辎重马车行于最后,骑兵配“震天雷”,分列两翼以随时照应前后。
随着行伍大军逐渐远离,聂铮的背影也消失不见,符行衣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神也格外晦暗,掌心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面颊。
好想……
再狠狠地蹂.躏美人一次。
她笑得像个不折不扣的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