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行衣每多说一个字,李绍煜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大抵是难以置信相识多年的意中人“死而复生”站在面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与他相认。
“罢了,”他终是敛了眸,不冷不热地道:“是我一时失误,认错了人,小兄弟莫要见怪。听闻你挨了军棍,我带了军中最好的伤药,还请一定要收下。”
符行衣轻快地咧嘴笑:“不碍事不碍事。能和大人的旧识长得像,那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是了,她不会做出如此举动,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绍煜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无光,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死灰复燃的星火。
符行衣心惊胆战地送走了二狗子,尚未消停片刻便听闻不远处的轰鸣声。
她陡然一惊,见陆轩与石淮山领着棉被回到了营帐,连忙问道:“东边有炮火声,莫非北荣又来进犯?”
石淮山将多领的被褥丢在了她身上,旋即便转头自己忙活,陆轩抽空道:“有聂将军研制出的‘盏口将军’在,合用药也充足,那些蛮夷伤不到咱们的。”
符行衣裹着粗糙的被褥,身上难得暖和了许多。
吃饱穿暖后,她便思索起自己答应过魏安平的事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聂铮身上引。
“‘盏口将军’是什么?”
石淮山粗声粗气地解释:“问问问,哪那么多问题,伤成这副鸟样还不赶紧睡觉!”
符行衣冲他翻了个白眼:“老子不困。”
这糙汉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似是训斥,实则并非如此,他还刻意躺下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营帐的破口漏风处,以防冷风吹到别人。
陆轩擦了擦忙活半天的热汗,道:“听何老大说,以往的炮兵打野.战用的都是改造西沂火器的多管火铳,比步兵的单管火铳威力大不了多少,但‘盏口将军’是聂将军亲力亲为研制出的新型重炮,专克北荣骑兵。”
石淮山冷笑了一声,道:“做一堆破火炮抵个卵用,有这点功夫还不如想想咋让咱们穷苦百姓过好日子。反正火炮火铳断不了,大齐重商,银子少不了,只要给钱就能从西沂买来用,费得着多花银子倒腾新玩意?”
陆轩同样表示费解。
符行衣自认不是个军事天才,老爹的统帅智慧一丁点都未曾继承到她身上,然而再怎么脑袋瓜不灵光,也猜出了聂铮是何顾虑。
“倘若有朝一日,西沂不卖给咱们火器了该怎么办?”她兀的发问,状似随口一说。
石淮山第一个反对,道:“不可能!”
陆轩道:“有银子赚,他们怎么会不卖给咱们呢?符大哥也太杞人忧天了。”
符行衣笑了笑,不再同他们讲太多。
居其位则谋其政,不居其位自然无策可谋,升斗小民想的皆是茶米油盐与一针一线,毫无长远之见,须知城池的占有可比金银的贸易重要得多。
千机营的火器悉数来源于西沂,东齐暂无独立制造的能力,一旦西沂被北荣收买、或是二者结盟,东齐必亡。
“如此看来……”符行衣躺在榻上,目光凝视着账顶,无声地喃喃道:“聂铮当真需要我去提醒他身旁有北荣的细作么?”
他那么聪明,兴许早便发现了。
入夜,新兵们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营帐休息,符行衣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默默地将头蒙在了被子里,及时避免了大半即将窜入鼻中的臭味。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堵也堵不住的迷之气味飘了进来。
“臭男人”一词,诚不我欺。
彼时她近乎绝望。
汗臭与脚臭混合在一处,比之任何一种毒.雾都要刺激百倍。
符行衣敢打包票,方圆一里之内的蛇虫鼠蚁若想活命,根本不敢靠近营帐。
一时间,喷嚏声与嘈杂的说笑声鱼贯而入,夹杂着几句讨论女人的荤话,在符行衣看来,此处犹如十八层地狱。
“老爹以前带着我去军营时,也没像如今这样啊……”
她一脸怀疑人生,嘴角抽了抽:“莫非是他早有安排,吩咐下边的人不许造次?!”
爹啊爹,你可是把闺女害惨了!
早知道女扮男装从军这么麻烦且痛苦,她便不答应魏安平的请求了。
莫说是混军饷的同时积攒实力,还为全族报仇,她连在身份不暴露的情况下保住小命都难。
当乞丐不过是和一些地痞流氓打几架,抢饭抢地盘,好歹能睡个囫囵觉,洗个痛快的澡,可在军营里……
符行衣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强迫自己接受并习惯这冲天的臭味,额角的青筋险些爆裂。
“呼——吼——”
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疯狂打呼噜的石淮山,以及不停地磨牙、说梦话的陆轩。
除这俩货之外,营帐内尚有若干糙汉子发出莫名其妙的噪音,在对她的双耳进行强.暴。
她甚至看到不远处,一位仁兄的棉被下竟有异样的起伏。
无论如何都难以在这种环境中睡踏实。
“爹啊,”符行衣擦了擦眼角处并不存在的泪水,哽咽道:“你带我走了吧……”
活不下去了。
哭嚎无用,该睡还是得睡。
寻常的东齐女子若是被看了一下.裸.露在外的手臂,便要迫于闲言碎语的压力嫁与那个毁去她清白的男人,遑论与一群糙汉睡在同一营帐内。
哪怕每人相隔一段距离,并未身体相贴。
符行衣自幼随性惯了,向来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其父贵为镇国将军,她自己又受封清平郡主,即便是扛着钢刀上战场,也无人敢当面说什么。
眼下她一介罪臣之女,还是个“死去多年”的人,一入军营,便要作为男人活到死,注定不可能成亲,更无需在意什么名节。
好好活着才最要紧。
与死亡相比,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痛苦的折磨。
足足两日两夜,北荣的夜袭部队成功被千机营一个不剩地剿灭,甚至还有额外收获。
“你们都不知道,可把我笑死了!”
演武场上回荡着老何的笑声,尽管后者允许符行衣这几日暂免了新兵操练,她还是按时到了场,坐在一旁看着——身体尚未恢复。
好在没错过重头戏。
“北荣本以为这次强攻昆莫三城是十拿九稳,放心大胆地让太子来历练,直接领走现有的军功,没想到那孙贼被聂将军给活捉了!”
嘲笑声此起彼伏,符行衣也忍俊不禁。
老何无意间瞥到了她,沉默片刻,兀的开口唤道:“那谁,胆大的小子。”
直到被陆轩推了一把,符行衣才后知后觉他是在喊自己,立即站了起来,道:“在!”
她怎么就胆大了……
“聂将军受伤,李守备让你去帮忙打下手,”老何不冷不热地道:“递个药、包个扎,比你坐在这干瞪眼强。”
符行衣一愣。
周围的新兵纷纷向她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瞧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保不齐是被好那口的大人看上了。”
“这种好事咋就摊不到俺头上?”一旁的猴脸男人叹息道。
其他人纷纷嘲讽:“卖.屁.股又不是啥光彩的事,你闲着蛋.疼了羡慕那个。”
符行衣拢在袖中的五指微微蜷缩,神色也稍显苍白。
李绍煜果真还未死心,一个劲地要将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存心要与人划清界限,正是为了避免自己被特殊对待,如今成为众矢之的,就连陆轩与石淮山看向她的目光都无比怪异,一切皆是李绍煜添乱的结果!
然而无论如何,李绍煜如今是她的上级,符行衣绝不可能违背军令,只能硬着头皮去主将的营帐。
一个脑子不好使的李二狗已经够她受了,不仅如此,还要直面另一个魔头,根本无处遁形。
她愁眉苦脸地掀开帘子,听到里面传出一道男人的轻笑。
“此言差矣。聂某岂敢越过陛下、擅自处死阁下?不过是开个玩笑。”
男人的右手慵懒地搭在膝上,骨节分明的五指皮肉匀称,闲散地敲着似有韵律的小调,仿佛在合着某种拍子,如墨长发垂在背后,玄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衣领微敞,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
“如此一惊一乍,果真是穷乡僻壤的北荣方能养出的急躁性子,上不得台面,丢人现眼。”
李绍煜正在为他包扎受伤的左臂,见符行衣进来,面上一喜,道:“行衣小兄弟,劳烦将那边的白瓶递给我。”
符行衣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聂铮此人,可谓之极度难以相处,无论何时见他皆是一副“爹就是看你不爽”的作态,逮谁怼谁,傲慢无礼,听闻连皇帝老儿不顺其意也会被他正面挑衅,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
按理来说,这种性格在官场上注定是遭人陷害并早死的料子,他却偏生是东齐国最年轻的实权将军,无人不惧。
堂下被捆成长.虫、在地上蠕动的北荣太子双目通红,怒喝道:“你们东齐皇帝已答应我父皇的求和与赔偿,东齐原谅我大荣的过失,并允诺会礼遇俘虏,你岂敢违抗皇命,对我用刑?!”
聂铮微微挑了长眉,似笑非笑道:“原谅?”
迟钝如符行衣都能察觉到他身上一瞬间爆发的杀气。
“这话你和那些无辜身亡百姓的亲眷说,”聂铮淡淡地开口,“他们若是同意原谅,我没意见。”
他话语停顿时,双目微眯:“陛下的确答应礼遇俘虏不假,不将你折磨至死已经是聂某对待不速之客的最大礼遇。无论在东齐,还是在北荣,阶下囚几时有了提条件的资格?我竟全然不知。”
北荣太子气急败坏地怒吼:“如此胆大妄为,聂铮,你就不怕东齐皇帝问你的罪吗?!”
“绍煜,将人带下去,随随便便抽个七八十鞭即可,别让他活得太痛快,也不准打死了,否则拿你是问。”
聂铮慵懒地往后一靠,随手拿了一本自西沂传来的火器图谱看,全然不将破口大骂“天下间岂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人”的北荣太子放在眼里。
他唇角微勾,唯余哂笑。
“在这千机营,我即是道,我即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