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行衣初次踏足沙漠,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幸而魏灵在贺兰图身边埋伏多日,对大漠的天狼军驻地颇为了解,有她坐在自己的身前引路,两人便朝着昆莫山的方向策马飞奔。
“多亏有你才能脱险。”
符行衣屏住呼吸,直到如今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慌乱,低声道:
“昔日将你孤身一人放在天狼军的营地里,我总是担心你被贺兰图折磨致死,如今看到你没事,便再好不过了。”
“我没事。”
魏灵以往是家中不得宠的庶女,吃穿用度皆差,又受了不少苦,身子无比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跟小猫儿似的。
“不过这段时日不太平,探查到的消息暂且无法飞鸽传书与镇和王,烦请宁姐姐替我稍作解释。”
符行衣替魏灵拉了拉身上皮裘的领子,唯恐这小姑娘被大漠里的冷风吹出什么好歹。
又看向前方未知的迷途,无声地叹气,问:“你想离开吗?我可以带你走。”
看不到魏灵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少女稍显僵硬的身子。
符行衣平静地开口:“离京之前,我托万里商会拍卖了皇帝‘赏赐’的玲珑珍棋。除掉给商会的回扣,加上我在内城的西市附近购置了一处宅子,如今手里还剩下七.八千两。”
魏灵回头看过来,不可置信地道:“宁姐姐,你说这些所为何意?”
“我需要一个‘妻子’来掩饰‘符行衣’的女儿身。打一辈子光棍太惹人生疑,你清楚我的情况,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符行衣笑了笑,直截了当地道:“我虽不能给你情爱,但能保你性命无虞,生活无忧……哦,那什么,要是你兴致来了,去倌馆寻欢作乐也行,但是尽量低调点,别让人家看见了,不然我不好解释。”
自己若能活着回到京都,必然不能以“符行衣”的名义嫁给聂铮——
女扮男装入军营乃是罪犯欺君,活腻了才会主动暴露。
必须另择他法,使两个身份同时存在。
成亲,不代表自己便要成为普通的妇人,下半生只能窝在王府里相夫教子。
聂铮那脑子不知有多灵光,用不着自己相夫,只要不给他捣乱就行;
而再看自己这残躯一具,孩子能不能怀上都难说,教个屁的子。
魏灵犹豫了片刻,嗫嚅道:“可是宁姐姐,王爷让我潜伏在贺兰将军身旁,我若私自离开,岂非是违抗他的命令?到时候王爷怪罪下来,魏家满门当如何雪耻?”
符行衣啧了一声,笑道:“我若执意带你走,聂铮不敢生气,至于魏家的境遇我自有办法。是跟我离开,还是留下继续受罪,一切皆要看你如何取舍。”
见魏灵久不回答,便轻笑道:“无妨,不愿意就算了,但是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
符行衣凑近了魏灵的耳朵:“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
感受到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听见“我知道”之后,符行衣才不再多话。
魏灵身上的皮裘绝非凡品,整个军营里除了贺兰图,符行衣想不到还有谁能送给她。
客观来看,魏灵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天真少女,自幼不被家人疼爱,如今贺兰图待她不错,似乎很是珍视,那男人的模样也刚硬俊朗,魏灵对他春心萌动实属正常。
但是两人的年龄悬殊,差了整整十二岁,魏灵很难说是不是被骗了。
贺兰图又是个毫无仁心、嗜杀成性的怪人,一旦让他发现了魏灵的细作身份,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魏灵沉默良久,道:“宁姐姐,圣命难违,我不奢求魏家能洗脱冤屈,只要族中亲眷能比如今活得好一些,便是了。”
符行衣点了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一时间,两人皆是无话。
眼瞅着已经看见了昆莫山的轮廓,本以为能顺利地带魏灵回东齐,不料她突然翻身下马,惊道:“我听得到,他追来了……你快走,别管我!”
符行衣愕然无比,失声道:“可是你——”
“我尽力帮你拖住他,否则以他的脚程,那么快……你根本逃不掉。”
魏灵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害怕,瘦弱的身子在风沙中犹如一根飘摇无定的芦苇,只需轻轻一碰便折了,“你快走啊!”
按下了心头的汹涌情绪,符行衣轻喝一声,扬鞭策马狂奔,任由风沙摧残自己的脸。
轻微的刺痛算不得什么,心里的忧怖才最可怕——
她不想被抓回去!
身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利箭破空而来,符行衣敏捷地躲过了第一支。
不料紧随其后的第二支射中了马腿,她摔了个狗啃泥,从头到脚裹满了沙尘。
待她艰难地爬起来之际,四周已被天狼军士兵团团包围了。
符行衣凝视着不远处:
漫漫黄沙之上,清冷明月之下,马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弓箭,少女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他怀里,头都不敢抬起来。
“用尽一切办法,从她嘴里撬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贺兰图的眸底的蓝晕染开一片寒冷的幽光:“留活口。”
符行衣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刑室。
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寂静得过分,帐外的呼啸狂风被拦在外,只能听到血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眼珠黏腻得很,连睁开双目都困难无比。
四肢与脖颈套着厚重的铁环,铁链分别牵系着刑室内的五个方位,如同囚.禁一头危险的兽。
身上的铁环太沉,坠得人站不起来,她只能浑身酸涩地跪坐在地,使不出半分力气。
每日被折磨得痛到昏厥,再被铁签子十指穿心给扎醒。
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这种日子究竟过了多久。
直到面前的帐帘被拉开。
难得的光亮透了进来,符行衣温和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得好似生锈的铁片:
“今日又想玩什么花样,烙铁、还是钉床?”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女子的惨白面容上,昔日顺滑如缎子的秀美长发枯槁如杂草,原本含情潋滟的桃花眼遍布血污。
身子形销骨立,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具红粉骷髅,尤为可怖。
贺兰图盯着她看,却看不出她有任何绝望的神色。
反而在柔和的日光抚慰下愈显平静与淡然。
自己被驭狼奴折辱施虐了二十八年,这才锻炼出如此从容不迫的冷漠,或许说是麻木更为合适。
可是眼前的这个符行衣经历平平,居然能在天狼军的百般酷刑下不为所动,此人的定力与耐性堪称绝世罕见。
他冷冷地开口:“小灵究竟是不是聂长巽的部下?”
“都问几百遍了,你不腻我还嫌烦呢。”
符行衣敛眸轻笑,不经意牵动到了伤口,痛得连连咳了好几口血,才艰难地道:
“我连到手的密信内容都看不到,岂会知晓与我毫不相干的魏灵之事?”
符行衣并不觉得那些被称之为酷刑的拷问手段有多高明,顶多是痛了一些,还不足以触及灵魂深处,致使自己彻底丧失理智。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方法,能够让自己彻底绝望。
只要能活着,痛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女扮男装,能在军营不露破绽,短短一年之内爬到参将的位置,还受到聂长巽的爱慕,必定心思缜密,隐忍能力极强。”
贺兰图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半死不活的女子,道:“这种程度的拷问只是小儿科,不足以让你说真话。”
符行衣剧烈地咳嗽了半晌,笑道:“阁下的手段不过如此,还能怎样?”
贺兰图猛地抓了她的头发,强迫她昂首看自己。
女子喉间发出骨骼错位的咯咯响声,无比清晰可闻。
符行衣喉间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淌,糊得满身都是,迷迷糊糊间听他道:
“我想知道,你在聂长巽的面前是不是也能这么淡定。”
闻言,符行衣瞳孔紧缩,一对死气沉沉的眸子终于出现了名为慌乱的情绪。
她本能地咬住了舌头,下一刻被贺兰图的手卡住了牙关,稍一用力,便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脱了臼。
“咬舌自尽,你想死?”
贺兰图道:“做梦。”
不行……不能让聂铮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符行衣不顾残躯,挣扎着要起身逃走,却被贺兰图攥紧了手腕。
贺兰图用弯刀斩断铁链,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拖拽到营帐外。
阳光骤然变得无比刺目,符行衣的眼睛止不住地往外淌水,本能地有些害怕向后缩。
膝窝不知被谁踹了一脚,身形一个不稳,便跪在了地上。
“符……行衣?”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不可置信。
符行衣陡然一惊,连忙用手捂了自己的脸,谁知手臂被一旁的两个天狼军士兵强硬地分开。
不得不将惨白的脸暴露在人前,与远处的玄衣男人双目相对。
“不准把密信给他!
“一旦我失去了价值,贺兰图必定会杀了我,你也会因此沦为被利用的棋子!
“将士注定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我早便做好了这一天的准备,不要你来多管闲事,不许你为了我背负天下骂名,快滚啊!”
符行衣对着他大吼,但牙关脱臼了,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含糊不清地呻.吟。
聂铮在看清女子的面容那一刻,瞬间浑身僵直,素来高傲冷漠的清隽面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起不可遏制的滔天怒火。
锐利的美目中尽是鲜红的血丝,深情的眼窝内萦绕着淡淡的死气。
“贺兰图,你胆子不小。”
聂铮微微启唇。
半个月的昼夜兼程与揪心担忧下来,他瘦了许多,轮廓分明的面容愈显锋利如刀:“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我必将十倍奉还。”
“还?”
贺兰图不以为然,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空旷的沙漠:“谁给你的机会为她还?”
聂铮不理会闲杂人等的聒噪,缓缓地走向前方,不顾符行衣强忍着剧痛、拼命摇头的明示,仍然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本该被自己万般疼惜的女子,冰凉的食指轻抵在红唇上。
男人薄唇紧抿成一线,压抑着无尽的恼怒,最终化作从容不迫的淡笑,足以令符行衣的一切不安眨眼灰飞烟灭。
不顾在场其他人的错愕目光,薄唇径直印在了女子的额心。
感受到怀中人的轻颤,他沉沉地开口,声音极富磁性:
“我此心所念唯你一人,怎会不来?”
符行衣鼻头酸涩,顷刻间,所谓的坚韧与顽强悉数消失。
她只想扑在男人的怀里嚎啕大哭,拼命地抱紧他,再狠狠地咬他、啃他,骂他为何现在才出现。
“你我同为千机营将士,理应在入营那日便做好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而卖国求荣最为可耻。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便密信到他手中,失去利用价值的你也只能一死。”
聂铮将她护在怀里,动作轻柔无比,如同呵护至宝。
“此行极为凶险,九死一生,我不能拿同袍兄弟的性命作赌,他们不该为你我的私事无辜殒命。我只能独自前来。”
符行衣紧咬着唇瓣,不论他说什么都连连点头。
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在乎眼前的这个人。
聂铮眉眼如初,神色一如自己所熟识的那般张扬,嗤道:“所幸只是区区天狼军,不足为惧。”
贺兰图站在不远处,漠然道:“我没兴趣看你们煽情,交出密信,否则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周遭的天狼军士兵便将二人团团包围。
他们腰间的弯刀出鞘,齐刷刷地对准了聂铮和符行衣。
“密信被我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你大可放心。”
聂铮轻抚着她瘦削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虽然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带你活着杀出重围,但我向你保证:符行衣,倘若你不幸于此战中壮烈殉国——”
他话语微顿,话语轻而有力:
“那必定……是在我战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