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麻木地坐在椅子上,膝盖上还放着钟成说染血的硬皮本。他的意识接近空白,肚子很饿,但什么都不想吃。他处在一个奇异的凝固状态,无数情绪同时涌上,殷刃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些,只好停在原处。这里实在是有点空旷,只是短短几个月,他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总有种古怪的潜意识,他认为钟成说还在,只是被识安叫去做事,这才不在自己身边。那个人实力那样强,身上还有那么多谜团。那个人还有年迈的父母要供养,还有关于神降、凶煞的研究没做完……他们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怎么让感情更进一步。钟成说怎么会死呢?就算死,那个人也该死于悲壮的大战,死于竭尽全力的战斗。而不是像这样,突然的、肥皂泡似的消失了。钟成说肯定不会就这样离开。殷刃摩挲着沾血的本子硬壳,钟成说很喜欢这个小本子。现在它变得满是尘土,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露出难受纠结的神色。祠堂里的火光摇摇曳曳,照亮了那些精美气派的钟异壁画。见殷刃雕塑似的坐在原处,符无涯巨大的眼睛朝向殷刃:“这里是符家祠堂,暂且算安全。”“我在这,还算‘安全’?”殷刃木然抬眼。柳树上的眼珠一转,扫过周围避难的人。它嘴唇微动,一线声音压入殷刃的耳朵:“我知道你是邪物,但你宁愿封印自己的记忆,也不愿在人群里失控。要是把你再排除出去,有点过了。”“……”殷刃没有顺着话题继续。他继续看着笔记本封面,上面印有他看不太懂的英文词。殷刃知道,翻开它就能看见钟成说的笔迹。那是非常端正漂亮的字体,和打印一样规整。轻而结实的硬皮封面,可他没有力气翻开它。“符行川呢?”殷刃换了问题,“出声”这件事从未让他这样疲惫。符无涯:“我来代替符家表态,你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沉没会总部的大概位置。”殷刃近乎理所当然地答道,“那些人要钟成说的身体没用,有需求的只有他的血亲那么只要找到他的血亲,我就能把他带回来。”“我们还没有查清楚那个开枪的入侵者。包括钟成说在内,此次他狙杀两人,重伤五人,可是连一点恶意都没有泄露,极难预防。”“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是通过间隙类空间作案。我碰巧熟悉这个,这里现在是整个海谷最安全的地方。”符无涯没有直接否定殷刃的诉求。“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殷刃,我们可以先好好谈一”嘭!!!一连串爆炸声响,祠堂内的钟异壁画面部被炸毁。烟尘散去,墙皮哗啦啦掉落。那些庄严面孔只剩绝望的漆黑。而在祠堂之外,无数大大小小的钟异塑像同时颤动。它们的面庞上渗出血肉似的东西,模糊成混沌的一团。周围的识安人士交谈声完全停止,各自摆出了防御的架势。他们疑惑地四处探寻攻击来源,而殷刃仍坐在原处,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他脊背微微弯下,呼吸分外艰难。他的面孔非常年轻,气息却衰老了瞬息。“我赶时间。”殷刃说,“我累了,没空继续和你们一起玩,符六家的小孩。”树干上的眼睛猛地睁大。“那小子有没有把中秋吃麦芽糖馅的月饼写入祖训?我教他术法的时候,他总拖着鼻涕这么说等他成家立业,一定要在祖训里写这一条。”“你是……”“我想想,我带的那群小娃娃嚷嚷着长大后要一起斩妖除魔,没想到那个小团体能延续到今天。化吉司这个名字,也是符六带头取的吧。”符无涯漆黑的眸子猛地缩起。“你们不是一直想确定我是谁吗?”殷刃抬起眼,面色苍白如纸,双眸赤红如血。“现在我给你们证据了你们家的祖先,还是我从野猪嘴里救下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柳树树枝颤动,唰唰直响。周围狂风大作,这位高手的动摇显然影响到了附近的守护术法。空间发出被挤压的喀吧声响。殷刃的长发被风带起,他维持着那副狼狈的姿态。与化作邪树的符无涯相比,他看着甚至是渺小的。他救过许多人,杀过更多人。人命起伏如苇草,他却连这么一次袭击都无法阻止。所谓的大天师钟异,从不嫉恶如仇,也从来没有无所不能。因为肚子饿,所以去杀邪物吃。因为想说话,所以捡了凡人的孩子短暂同行。因为喜欢热闹,所以在几个月前的雨夜,他选择踏入人间灯火。那个时候,钟成说推着自行车,在瓢泼大雨中引他入世。殷刃的手指微微颤抖。硬皮本从他的指尖滑脱,啪地落在石板地上。本子最后一页摊开向上,露出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殷刃俯身去捡,看清那行字的时候,他的动作彻底凝固了。【这是钟成说的私人笔记本。如果你看到这行字,我很可能已经死了。】钟成说如此写道。【我遇见了一只名为殷刃的邪物,鉴于他叫我去单独会面,我有被他杀死的可能。】这句话被仔细划掉了,只能看到一点轮廓……殷刃艰难地回忆着,那大概是白永纪案,他约钟成说进行“共犯谈判”的那一晚。【最近我成功进入了识安。正常遗书之外,我需要一份更特殊的遗书。看到这篇遗书的人,如果我死于非自然因素,并且是被作为目标明确杀死。无论案件看起来如何,请彻查我的死亡,务必不要拖延。】【如果你是夜行人。调查我的过程中,倘若你能发现我的秘密,你将获得我这些年来对于某个案件的研究资料。将它交予识安,你将获得丰厚的报酬。如果你发现不了,请将这篇遗书交予识安,换得的报酬可能会少些。】这段里的“秘密”……也许钟成说指的是他的秘密基地。那人只带自己看过一次,彼时殷刃没有认真观察那个地方。他自然而然地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殷刃阅读得很慢,仿佛这样,他能和那个消失的人继续对话。【如果你是识安的人,直接上报“彼岸”即可。】【如果你就是杀死我的人,我的运气实在有点差,没什么可说。祝你在调查我时不被发现,尽管我认为不太可能。】哪怕是遗书,这个人的语气也非常气人。殷刃能够想象钟成说一板一眼说出这些话的样子,嘴角下意识跳了跳。【另,不要火化我的遗体,请将它也捐给识安。】殷刃摩挲着最后一行字。他的动作轻得像羽毛,仿佛那行字会被惊醒似的。“我会的。”他说。……沉没会海谷分部,地下尸库。“你听说了没,刚进来的那个是被裹尸袋包好,凭空掉进尸库的。”看守之一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见了,上面还写了‘更升镇赔礼’五个大字。”“嘘,别说这些。老板过来确认的时候,脸色不知道多难看。”看守之二明显是位僵尸,它挠挠自己枯干的皮肉,“直接把尸体丢过来,谁知道是赔礼还是挑衅呢。上头的事情,知道的少活得长。”人类看守一言难尽地看了它一眼。“也是,那具尸体是被锁进了最深处吧。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金贵材料,啧啧……”他谨慎地换了个话题。两位看守地下十几层的位置,某个黑暗的冷冻间。狭小的空间里,金属停尸柜厚如保险箱。这个地方着实太深,监视器换成了层层叠叠的监视术法,整个空间犹如深埋于地下的石棺,里面不见一点光。就在这黑暗的最深处,接近凝固的死寂里。“喀哒。”停尸柜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动。 第131章 棋路海谷东部群山巍峨, 山峰刀劈似的利落险峻。尤其到了接近清晨的时刻,朝霞能在云层中拉出长长的山影。符宅周围的夜色慢慢被晨曦驱散,就连被雾气笼罩的祠堂之底也洒落些许天光。识安人员已然把符宅所在的地区全面控制, 尽管谁也不知道, 面对那样的袭击后,常规的防御手段还是否有效。可是伤者需要救助, 世间万物滚滚向前。殷刃仍然坐在椅子上, 没有动弹。他还穿着钟成说借给他的运动衫。轻盈的布料上沾着鲜血与碎肉, 处处都是钟成说的味道,殷刃不想换下它。远处传来阵阵悦耳鸟鸣,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然而殷刃对它们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的世界就像再一次被封印了, 就封印在上一个黄昏。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离别。孤独的鬼王攥紧恋人的笔记本, 此时, 他身边的不再是祠堂冰冷湿滑的石板, 而是打理干净的木地板。不久前, 识安来了个他没听说过的监督部门。其中一位灵匠深谙折叠术法, 他带来的不是传说中用于修行的“随身山水”, 而是装满现代化设备的“随身会议室”。殷刃正坐在摆有“目击者”名牌的席位。葛听听受到了刺激, 而黄今有罪在身,无法作为识安的正规目击者出场。于是这里只剩他一个人。这是事发后,殷刃第一次见到符行川。他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符行川。符行川的左腿受伤严重,它被无数藤蔓与灵器包裹,才勉强维持住了原来的形状。符行川僵着那条凄凉的腿,他孤零零坐在拱形桌的前方, 一个单独的方桌前。就像在被审判。殷刃没太注意那些人类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拉来他注意力的, 只有那个熟悉的名字。“……联赛出现极重大安全事故。燕都分部科学岗陶兰,海谷分部科学岗钟成说死亡。”“除符行川外,另有参赛者符天异、卢小河、罗万象、桑杰受伤。伤者暂无生命危险,已送往海谷市人民医院救治……”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士扶扶眼镜,缺乏抑扬顿挫地读着。席上传来细碎的低语。“基本是针对科学岗啊,够毒的,科学岗不好用术法治疗……”“十有八九是针对科学岗。符天异只是受到溅射伤,桑杰被罗万象搀扶,侧身被波及。剩下几个科学岗,死了两个,重伤两个……就那只猫目标小,保住一命。”“海谷那两个辅助修行者,小葛和小黄?他俩走得散,连溅射都没有。他们组那个殷刃也是领先半步,完全无伤……”人们的语气里带着愤慨与感叹。符行川声音平稳:“我全责。”那位女士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就目前检查结果来看,袭击者或拥有非常规空间穿梭能力,符宅的安全设施无法保证参赛人的安全……”“我有话要说!”周贡的声音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