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福叔

老福叔是老关东。二十岁那年,他就来到关东跑单帮。那会儿,他要坐船去江东六十四屯打短工。江东是平原,左岸乌苏里江,右岸是精奇里江,两江夹一片平原,土地辽阔又丰沃,插根树枝都能长成一棵树。

老福叔就在这里打短工,种麦收麦,两季的空当就下江捕鱼,一年下来总有些积蓄。江一封,这里就猫冬了。老福叔就怀揣散碎银两回关内老家过年去了。大年一过,老福叔和同乡们打帮结伙地又回来了。日子辛苦,却有盼头。新婚的老福叔,日子才刚开头,整天乐滋滋的。让他没料到的是,一天,沙俄的军队血洗了六十四屯。他们把屯子里的人往江里赶,不从的,就用排子枪撂倒,再扔到江里,血染红了乌苏里江。老福叔仗着年轻气盛,撂倒两个沙俄兵,跳进江里。他明白,这是沙俄想要吞了这块宝地。游到江岸,他一口气跑到了大金沟镇,可惜这里没有那么多地让人种,他就先打鱼,后来就进山淘金了。辛苦三季,也会有些收获。时间长了,就喜欢上了东北。

又一年大年过后,他说服家人,携妻带子地迁到了大金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先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长得也都有他一般高了。平日里,在大金沟帮人打短工,下网捕鱼,什么都干,但就是不让儿子跟他出来淘金。他跟儿子们说:淘金这活不是人干的,罪也不是人受的。

两个儿子就一脸迷茫地望着他。

老福叔“吧嗒”着烟袋,眯着眼睛道:等你们都成了家,我就收手,不再受这罪了。

老福叔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把老娘平安地送终后,再给儿子娶妻生子,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大事就算完成了。老福叔一点点地向这个目标迈进着。五十来岁的老福叔,把大半辈子的力气都用来淘金了,没发过财,淘到的金倒也能换回一些散碎银两,够一家人糊口了。这么多年,老福叔满足、也不满足。他满足的是淘了这么多年金,自己还好好的,既没喂狼,也没人让人劫命,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他不满意的是,一直希望日子能过得殷实一些,可从没宽绰起来,还是住在风雨飘摇的土房子里,吃了上顿算计下顿的,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也还没挣下。

老黄被饿狼疯扯,死了。老福叔的心空了。从老黄的奶奶到母亲,就一直陪伴着他进山淘金。有狗陪伴的日子,老福叔的日子是踏实的。老黄一家三代一直陪着他,早就有感情了,他也差不多把狗当成了家庭一员。老黄就这么悲壮地离去,为了保护他们,让狼撕扯了。他一想起那场面,心里就一剜一剜地疼。

没有老黄的日子,老福叔独自躺在窝棚里,一天的淘金让他浑身散了架子。要是老黄在,就会凑过来,用软软的舌头舔他的脸、手,还有脚,他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从心里往外地舒坦。一身的疲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现在没了老黄,他的夜晚是寂寞的。睡了一会儿,就又醒了。恍怔中,觉得老黄还在身边,用手一摸是空的,他就喊:老黄——

这一喊,倒把自己给喊醒了,他怔怔地望着窝棚外。山坡上清寂着,天上洒下来的月光映着那条溪水,不知名的虫在草里叫成一片,歇了叫,叫了歇,周而复始的样子,时间仿佛凝固了。醒了,就睡不着了。老黄摸索着拿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几下,烟袋柄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着。他听见大树和小树的窝棚里传来长长短短的鼾声,然后,他在心里暗叹道:还是年轻好啊。

老福叔倚在铺上,不知是睡去了还是醒着。他见到了老黄,老黄和它活着时一样,活蹦乱跳的。老黄用嘴叼着他的裤角,扯着他往前走。

他趔趄着跟老黄来到了一个沟口。沟口就长了两棵树,溪水还是那条溪,只不过在这里变窄了一些。老黄用前爪在一片沙滩上扒,很用力,把扒出的沙子弄得到处都是。最后,老黄不扒了,兴奋地看他一眼,用嘴在沙坑里叨出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它摇着尾巴把东西送到他的眼前。他蹲下身接过,竟是一个狗头金,差不多有半个老黄的头那么大。狗头金,天呐——他惊呼了。他抱过狗头金,看着眼前的老黄。老黄吠了一声,望着远处,他明白老黄是想家了。他又何尝不想家呢?

老福叔醒了,脸上湿湿的,摸了一把,是泪。他躺在那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老黄想家,他也想家,可人和狗都不能回去,它得陪着他淘金。老黄知道,要是自己帮他淘到一块狗头金,就什么都有了。他可以回家了,它也就能跟着走了。可老黄还能回家吗?它被埋在山坡上,它的身上压着石头。想到这儿,老福叔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他哭的样子像个孩子。哭够了,老福叔用拳头一下砸自己的头。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老黄,这是老黄给他托梦呢。

那一阵子,老福叔总是神神叨叨的,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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