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疯魔谷的日子里,愈来愈思念小凤,他思念小凤的一切。他晚上躺在窝棚里,望着漆黑的顶棚,眼前一次次闪现出小凤的化身。想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种悲哀,他想到了大户人家的吃和住,而自己住在简陋的窝棚里。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些大户人家也是人,别人能办到的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周少爷被他一铁锹打傻了,但小凤仍守在周少爷身边,他突然为小凤悲哀了。一个计划,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爷爷要把小凤从周少爷身边夺过来。
18条汉子组成的棒子队,对爷爷忠心耿耿。爷爷说一不二,天亮的时候,他就派余钱下山了,他让余钱去周家看一看,看一看小凤从天津卫回到靠山屯投有。半夜的时候,余钱回来了,告诉爷爷,小凤和周少爷刚从天津卫治病回来。
爷爷一拍大腿,冲18个弟兄说一声:“兄弟们,今晚给大哥办点私事去。”
其实爷爷不用说,这些人早就明白了,他们18个兄弟占山为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少了一位压寨夫人。18个弟兄早就替爷爷着急了,爷爷这么一说,大家都一致热烈响应。
众人坐在爷爷的窝棚里,说东道西,一直熬到转天早晨。太阳出山,一行人马手提棒子出发了。他们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靠山屯,躲在河堤下面等待晚上的降临。棒子队占山为王这么长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组织抢人这样的行动。18个弟兄都有些激动,一双双眼睛闪闪烁烁地望着爷爷。爷爷更是激动难耐,他想小凤都快想疯了,恨不得天马上黑下来,一步冲到小凤身边。
深夜的时候,18条汉子在爷爷的命令下蹿了出去,他们有的给周家当过长工,没当过长工的,对周家也挺熟悉。余钱冲在最前面,迎面看到一条狗,余钱挥起棒子朝狗头砸去,狗“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了。
爷爷带着余钱几个人一头闯进了周少爷和小凤的房间里,其他的一些人则隐蔽在墙角观察动静。
爷爷冲进房间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小凤尖叫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黑影从炕上坐了起来,向躲在炕上的那个人扑去。他断定那就是小凤了。这时候,爷爷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小凤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周少爷。爷爷想到这儿已经伸出了手,他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小凤从周少爷身上拉下来。爷爷的手触到了小凤软绵绵的身体。爷爷颤抖了一下,一把把小凤抱在了怀里。小凤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裤衩,爷爷冰冷的身体使小凤惊叫一声后马上清醒过来,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爷爷抱着近乎裸体的小凤,早已神魂飘荡了,他日也想夜也想的小凤就在自己的怀里,他恨不得一口把小凤吃到肚子里。但爷爷马上清醒过来,不能让小凤就这么走,一到山里会把小凤冻死的。爷爷清醒过来之后,说了声:“是我,你快穿衣服。”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小凤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她从声音上判断出我爷爷就是打傻她丈夫逃到山里去的那个长工。此时小凤从心里涌起的仇恨已代替了恐惧,她在黑暗中眨着一双杏眼,仇恨地望着爷爷。爷爷见小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有些急了,身子伏在炕上抓过一堆衣服就往小凤身上套,小凤一口咬住了爷爷的一根手指头。爷爷哼了一声,他挥起了另一只手想打小凤,但那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爷爷忍着剧痛,一声声地哼哼,站在旁边的几个人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不动了。爷爷不吭气,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余钱说:“大哥,快一点。”
人们听到咔嚓一声,爷爷左手的小指断了,小半截留在了小凤嘴里。爷爷疼得在地上打转,小凤在嘴里“嘎嘎吱吱”地嚼了两口,把那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吐到了地上。
爷爷已经来不及细想了,连同那堆衣服和小凤一起抱下了炕。这时,那个傻了的周少爷哼哼哈哈地从炕上爬起来。余钱说了声:“大哥,结果他算了。”说完提起棒子就要打。这时在爷爷怀里的小凤喊了一声:“别打他,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要打死他,我也死在这儿。”几个男人被小凤的话震住了,爷爷看看怀里已服服帖帖的小凤,便说,“那就饶了他。”
小凤又从爷爷怀里挣扎下来,去穿衣服,穿完衣服,小凤从炕上跳下来,伏在傻子周少爷的耳边说,“俊发,尿盆在门后。”爷爷第一次从小凤嘴里知道周少爷叫俊发。小凤自己走出房门。这举动令爷爷和几个男人有些吃惊。他们已经做好了背扛小凤的准备。
住在后面的周大牙听到了动静,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把枪,“谁呀?”他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躲在暗处的一个人,抡起棒子朝周大牙砸去。周大牙连一条狗都不如,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去。
小凤看了那个人一眼,说:“我记住了。”
那人在雪光中望了小凤一眼。他看见小凤那双眼睛,就哆嗦了一下。那人叫福财,他看了爷爷一眼,说:“大哥,咱们快走吧。”
小凤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屋,被18条汉子夹在中间,踩着雪,“吱吱嘎嘎”地向前走去。他们走出靠山屯,隐约地听见那个傻了的周少爷边哭边喊:“小凤,你回来呀,你回来……”小凤听到了,便停下脚步,爷爷以为她要后悔,寸步不离,此时他已经忘记了断指的疼痛。小凤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跪下了,冲靠山屯她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立起身冲爷爷说:“行了,我跟你们走。”
一行人踩着深深浅浅的雪,向疯魔谷走去。爷爷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抹在断指上,爷爷吸溜了一下鼻子。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疯魔谷。爷爷把小凤领到自己的窝棚里。小凤看了一眼,窝棚里有两张床从山下大户人家抢来的新被子,一旁还放了两张床。小凤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用木头搭成的窝棚说:“狗窝。”
爷爷的心就跳了一下,他不敢看小凤。小凤一头倒在窝棚里,拉来被子蒙头便睡。爷爷坐在旁边,看着躺在那里的小凤,他的断指钻心地疼痛。那疼痛使爷爷坐立不安,爷爷跑到窝棚外,号叫一声。18条汉子不知道爷爷是怎么了,都围过来,才看见爷爷的断指。福财望了一眼窝棚,骂了一句:“这个小**。”骂完才知道失口了,望了爷爷一眼。爷爷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福财转回身跑回自己的窝栅,拿出一包“白面”,这是他从大户人家顺手牵羊拿过来的。福财把白面上在爷爷的断指上,又倒出一部分,让爷爷吃下去,爷爷才止住痛。
爷爷回到窝棚里,看一眼睡死的小凤,自己也一头栽倒下去。
从此疯魔谷多了一个女人小凤。
18条汉子的厄运也就来了。
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小凤,可失去了18条汉子的心,从此也决定了我爷爷以后的命运。
1949年10月1日,中国伟人毛**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不久,全国解放了。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副师长了,很年轻的副师长。父亲为了战争,没有结婚,他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父亲把爱都献给了战争。
全国解放了,部队刚刚休整过来,抗美援朝战争就爆发了。1950年10月19日晚,奉中央军委的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率志愿军首批部队跨过了鸭绿扛。从此开始了一场残酷持久震惊中外的保家卫国战争。
父亲入朝前,部队驻扎在丹东。那时,作为副师长的父亲知道马上就会又有更大的战争了。多年战争的磨砺,使父亲嗅到了那愈来愈浓重的火药味。父亲在这之前回了一次家,去看望我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和奶奶小凤仍然住在靠山屯外那间木格楞里。父亲是坐着从国民党部队缴来的美式吉普回家的。父亲离家很远,便让司机把车停下来,然后自己步行向那间木格楞房子走去。
当时爷爷和奶奶正坐在木屋里,两个人没有任何语言。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奶奶想心事的时候,两眼总是炯炯有神。奶奶想的心事,爷爷知道是和自己毫不相关。奶奶一次次出走,爷爷一次次伤透心了,这都和奶奶的心事有关。爷爷后悔当初没让余钱一棒子把那个痴傻的周少爷打死,给奶奶留下了念想,也给爷爷留下了痛苦。爷爷就背朝着奶奶坐在炕沿上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看左手那半截断指。那半截断指早就长好了,光秃秃圆乎乎的,这么多年了,爷爷已经适应了那半截断指。爷爷每次想到那半截断指,心里都疼一下。
这时奶奶看见了走来的父亲。奶奶差不多快忘记父亲了。父亲参军后回过一次家,那时父亲还小,一晃十几年了。奶奶此时还是一眼看出了父亲。奶奶看到父亲,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声音。她翻身下地,穿上了鞋,站在了门口,父亲也望见了奶奶。父亲望见已经不很年轻的奶奶,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那时奶奶已经不再年轻了,父亲仍然能从奶奶的身上看到当年奶奶的俏丽和超凡脱俗。父亲从小对爷爷和奶奶就有一种排斥心理。小时候父亲的记忆里,奶奶就经常扔下他和爷爷出走,爷爷又扔下他去寻找奶奶,父亲只好去要饭。父亲此时感到小腿肚子上还有狗咬后的感觉,那种钻心的疼痛感觉不时地在父亲周身打颤。父亲对爷爷和奶奶很冷漠。父亲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犹豫着又向前迈动双脚。奶奶一直望着父亲,奶奶望着父亲时,眼角就滚出两滴泪水来。奶奶没去擦那泪水,任那泪水一直流到嘴角。
父亲看到奶奶并不年轻的脸上流下泪水,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毕竟,眼前站着的是十几年没见面的母亲。父亲毕竟是父亲,战场上的血与火早就使他练就出了一副硬心肠,父亲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毫无表情地向小屋走去,父亲在走过奶奶的身旁时,听到奶奶在嗓子眼里轻声地唤了一声:“玉坤。”那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喉头又紧了一下,回过头又望了一眼奶奶,眼神里很快地闪过一缕儿子在母亲面前的温顺和惊喜,但父亲很快就扭过了头。
父亲此时已经站在了屋门里,爷爷这几年真的老了,50刚出头的人,头发已经依稀看到斑斑白发了,额头上已经现出深深的纹路。爷爷看到父亲的刹那,腮帮子上的肉颤抖了两下。父子在外间屋里默默对望着,爷爷躲开了父亲的目光,转身走进里屋,父亲随在后面。父亲坐在炕沿上,奶奶走进外间,烧火为父亲做饭。
爷爷蹲在地上勾着头,颤抖着一双手从烟口袋里抠烟,卷纸烟。父亲从包里拿出两盒烟卷,放在爷爷面前的凳子上,爷爷看了那两盒烟一眼,手抖得更厉害了。
父亲说:“又要打仗了。”
爷爷的脸上的肌肉又拼命地抽动两下。
父亲说:“这次去朝鲜。”
爷爷这次停住了卷烟的手,抬眼很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吃惊地问:“老蒋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
父亲说:“这次和美国人打。”父亲说这话时满脸的骄傲和快意。
爷爷手一抖,卷好的烟被拧断了。父亲看到了爷爷那半截断指。
爷爷把那没有卷成的烟,扔在了地下,伸出一只脚用劲地一下下地辗。
爷爷突然说:“打仗要死人的。”
父亲说:“不死人还叫打仗么?”
爷爷说:“你也会被打死的。”
父亲说:“为打仗死值得。”
父亲说完这话时,很轻蔑地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爷爷。爷爷停住了脚去拧动那已成了泥的烟,浑身上下拼命地抖个不停。
父亲站起身说:“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不会让人饿死的。”说完这话,我父亲才走出了门。
爷爷和奶奶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向山坳里停着的车走去,爷爷却向后山坡走去,奶奶随父亲走了两步就停下了。父亲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一声:“妈。”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爷爷又坐在了山坡上。他又卷了一支烟,两眼漠然地望着远方,父亲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父亲13岁时出走,随在肖大队长身后的情形一样。唯有奶奶,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父亲,这时奶奶泪流满面。猛然间,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走到屋里,从锅里捞出几个鸡蛋,又走出门去。这时父亲已经上了车,美式吉普在小路上扬起一缕烟远去了。奶奶瞅着鸡蛋,泪流满面,她两眼迷蒙地望着远去的烟尘。
父亲走的那天晚上,爷爷在后山坡上燃着了一炷香,爷爷跪在山坡上,一次次冲那炷香磕头。爷爷在祈祷父亲的平安,祈祷即将爆发的战争早些结束。
大姨是大姨夫用两个馒头换来的。
解放军围困长春时,饿死了很多人。大姨和母亲那时都在纺织厂上班。战争来了,长春被困住了,城里的人们都为了活命而挣扎,大姨和母亲也在忍饥挨饿之中。
姥姥就是那次围困长春时饿死的。姥姥那时才40多岁、她守着大姨和母亲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长春刚被围上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完全绝望,姥姥用多年积攒的钱还能买来一些橡子面和粗糙的玉米渣子,后来就不行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换不来吃食了。大姨就去垃圾堆里拾来一些菜叶,姥姥怕两个姑娘受苦,干的都让大姨和母亲吃,自己只吃一些汤汤水水,先是浑身浮肿。浮肿的姥姥仍挎着竹篮天天出门,希冀在垃圾堆里拾到一星半点的菜叶。菜叶没了,人们开始吃树皮,姥姥又加入到剥树皮的行列中。那时兵荒马乱的,姥姥不放心两个大姑娘出门干这些,便让我大姨和母亲在家等。后来树皮也吃完了,整个长春后来已经见不到一棵有树皮的树了。
姥姥终于不行了,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和母亲,眼泪就流下来了。姥姥说:“大丫,二丫,逃命吧,别管我了。这个世道,能嫁人就嫁人吧!找个老实厚道的,能吃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大姨和母亲望着姥姥也就哭了。
大姨和母亲曾想过逃出长春,那时候也曾有人溜过国民党的封锁线爬到解放军的阵地上,爬出去的就得救了。可是为了逃命,被国民党发现后打死的不计其数,两个姑娘在那时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
姥姥昏迷在炕上,已经支撑不住了,昏迷中喃喃地说“大丫,二丫,我想……吃一口,再死!”
大姨让母亲照看姥姥,自己流着眼泪走了出去。外面她看到的到处都是饿得摇摇晃晃,浑身浮肿红了眼寻找吃食的人。大姨和母亲虽然没被饿死,却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黄肌瘦。大姨无望地走在寻找吃食的饥民中。三转两转,大姨就转到了兵营后门,她就看见了出门往外推灰的大姨夫。大姨夫看了我大姨一眼,喊了一声“莫往前走,再往前走就开枪了。”那时的饥民曾抢过兵营的粮食,虽然遭到了国民党的镇压,可毕竟有少数人抢来过一星半点的粮食。那时国民党非常恐慌这群饿红了眼的饥民,大姨夫一看见人就这么喊了一声。大姨听到喊声就有些怕,转回身想往回走,肚子里没有吃食,转身又有些急,大姨就摔倒了。摔倒后的大姨就晕死过去。
大姨夫愣在那里了,他没料到自己为了壮胆喊出的一句话,竟把人给吓死了。他放下推着煤灰的车,奔过去:去扶大姨,他扶起大姨时才看清大姨是个姑娘。他伸手摸了摸大姨的鼻子还有气,大姨夫就安下了心。他知道大姨这是饿的。他抱着大姨把大姨放在墙角,跑回去从锅里盛出一碗玉米和菜叶熬的糊糊。他端到大姨面前,一口一口地喂大姨,大姨喝了两口,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大姨首先看到的是碗里稀得能照人脸的糊糊。大姨饿疯了,夺过碗一口就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噎得半天没有透过气来。大姨缓过气来,就看到了刚才吓她的大姨夫。大姨就跪下了,边哭边说:“谢谢大哥了,我娘要饿死了,大哥再给一碗吧。”大姨夫是个老实人,他见不得一个大姑娘这么样对自己哭诉。他返回身,复又跑回兵营,把自己一天分到的两个馒头一起送给了大姨。大姨一看见馒头,抓住就跑,头都没回。
姥姥睁开眼睛,看到了馒头狠命地咬了一口,没有细嚼就咽了下去。馒头卡在姥姥的嗓子里,鼓出一个硕大的结。姥姥大睁着眼睛,憋得浮肿的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大姨和母亲就冲姥姥喊:“妈,妈呀!”姥姥想抬起手,手刚抬了一半就咽了气。姥姥临死时,一直是那么大睁着眼,半举着手。两个馒头没能救活姥姥,却救活了大姨和母亲。姥姥死后,大姨想到了那个救她们的好人。从那时起,大姨就准备嫁给他了。
大姨又去找大姨夫,她在那天碰到大姨夫的地方等了一天,才看到出门挑水的大姨夫。她见到大姨夫就跪了下去,跪下去她就说“大哥,我嫁给你吧。”大姨夫认出了眼前的大姨。
从那以后,大姨夫经常在晚上的时候,偷偷跑出兵营,把自己一天发下来的口粮送给大姨和母亲。大姨夫只喝刷锅水。是大姨夫救了大姨和母亲。长春解放后,大姨随大姨夫回到了乡下,大姨没有忘记救命之恩,嫁给了大姨夫。
长春解放后,那时母亲认识了后来父亲手下的马团长,那时马团长是连长。
我知道了大姨和大姨夫的结合经过,就不为大姨夫的木讷和大姨的粗声大气惊诧了。在表姐和表哥之前,大姨还有一双儿女,都在1960年饿死了,只剩下现在的表姐和表哥。
表姐疯了后,读完五年级的表哥便辍学了。表哥和大姨夫、大姨一起承担起了这个家。表姐住院需要钱,我上学需要钱,一家吃饭需要钱。表哥年龄小,生产队就安排表哥放牛。
表哥每天都到我上学、放学路过的山上去放牛。
不久,我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上初中得翻过几道山梁,去公社的中学。我每天放学回来,太阳就快落山了。我走上一座山梁的时候,就看到了几条牛和牛背上观望的表哥。表哥见到我,就从牛背上跳下来,接过我的书包挎在自己的肩上,问我:“弟,你累不?”不等我回答,他看我一眼满脸的汗水就说:“弟,你骑牛回去。”说完,他便牵过他刚才骑过的那头牛,抱着我的双腿,让我爬到牛背上去。表哥就冲牛们喊一声:“回家!”然后赶着牛们往回走。我骑在牛背上,表哥随在后面。这时表哥就让我讲学校里的事,我一边说,今天上了什么课,教我们物理的那个老师是什么样。表哥一边默默地听,一脸的神往。
晚上吃过饭,我就在灯下做作业,表哥就去河边割青草,他割的青草喂大姨养的两头猪。表哥回来的时候,天已很晚了。表哥就坐在我对面的小桌上,拿过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认真,课本上的东西,表哥大都没见过,看一会儿他就问:“食盐就是盐,它还叫氯化钠干啥?”我就抬起头给表哥解释,表哥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他就点点头,伏下头又去看书。我写完作业,大姨就走过来,催我们熄灯。那时大姨家已经通电了,大姨为了省电,经常晚上不开灯,吃完饭大都是摸黑干活,只让我开灯。我们关了灯躺下,表哥睡不着,他不停地翻身,半晌他问:“因式分解有啥用?”这我才知道表哥一直在想着书本上的东西。等我解释完,我就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看见表哥蹲在地上,屁股下坐两块砖,面前的椅子上点着煤油灯,正捧着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专注,他看不懂时就抓一抓头,然后用拳头擂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忒笨。”
表哥这一切,后来还是被大姨发现了。大姨那天半夜时进了我们房间一趟,表哥害怕了,忙吹熄灯,躺到被窝里。我怕大姨生气打表哥,就钻出被窝,随大姨出去。这时我看见大姨在用衣袖擦眼泪。
那时我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我,表哥才不能上学,我想既然家里穷,我也不上学吧,挣钱治表姐的病,让表哥上学。那天晚上我没写作业,找到大姨就说了。大姨的脸就白了,她不信地问我:“你说啥?”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上学了。”大姨挥起手就朝我后背拍了一巴掌。大姨打完我就哭了,大姨边哭边说:“你不上学?你不上学我咋对得起你妈?家再穷,就是大姨要饭也得供你上学呀。”我也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在大姨面前提过不上学的事。以后,在我想在学习上偷懒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表哥和大姨的眼泪,我就深深地为自己惭愧。
一天晚上,农场的最高指挥官柴营长集合农场几百名劳动改造的人。他站在队列前,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一只孤单的电灯在他的头顶上悬着,拉出他孤单又长长的影子。柴营长就冲隐在黑暗处的那些劳改的人们说:“伟大领袖毛**说啦,备战备荒为人民,美苏两霸时刻想颠覆我们。毛**还说,我们要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为保卫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好河山,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父亲站在队伍里,他的左面是刘大川,右边是胡麻子,完全按照出工送粪的队伍站立。我父亲一听,一手拿枪杆,一手拿锄头,浑身上下的血液在周身就狂奔起来。父亲呼吸急促,他两眼烁烁放光地望着灯影下柴营长一张一合的嘴。
熟悉当年情形的人都清楚,那时的战备搞得很吃紧。珍宝岛事件,中印边境上的争执,一时间,中国风声鹤唳,备战成风。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农场,离苏联和外蒙很近,是即将爆发战争的最前沿。柴营长依据上级的指示,要把这些劳改分子们武装起来,随时准备对付一切敢来进犯的敌人。
父亲那一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顶棚,听着窗外干燥又疲惫的风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父亲频频地起床到外面小解。父亲有一个毛病,每逢遇到什么激动或需要思考的事,他的小便就非常的多。父亲频频地起床小便,深谙我父亲的母亲就看出了父亲的心理,母亲望着躺在身边的父亲问:“玉坤,是不是又要打仗了。”父亲就激动地答:“快了。”这时我母亲翻了一个身,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怕父亲看到眼泪,母亲蒙住头,在被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在心里祈祷般地说:“老天爷呀,可别再打仗了……”
我父亲不知道母亲想这些,仍独自地兴奋着,更勤奋地起来到外面小解。
很快农场里开始军训了,先是每个人手里发了一杆卸掉枪栓的长枪,于是每个人出工劳动时,都把这杆没有枪栓的长枪背在身上。田间地头休息时,柴营长就组织这些人操练。刚开始,除父亲和一少部分渴望战争的人积极响应之外,其他人似乎都不那么热情。柴营长渐渐看出了苗头,这些人大都是军人出身,资历比自己都老,自己要想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还要靠一种手段。柴营长这时就想到了我父亲。在这些人中,论职务我父亲最高,军区的副参谋长,论资历也差不多最深,13岁就参加了抗战。
于是柴营长就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把农场的情况及自己的打算一同报了上去。上级又调去了我父亲的档案,研究完我父亲的档案之后,没有在档案里看到任何污点,那都是战争的辉煌。唯一有缺点的就是那次镇压了武斗的两大派。上级果断地下了批示,任命我父亲为边防农场战斗副总指挥,总指挥自然是柴营长。柴营长接到红头文件之后,便把我父亲找到了营部。柴营长一见我父亲,让通讯员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柴营长捉住了我父亲的手,几分热情几分敬畏地说:“老师长,就看你的了。”说完把那份红头文件推到了我父亲面前,我父亲看完了那份红头文件,“咔”的一声站了起来,又“咔”的一声给柴营长敬了个礼,声音很洪亮地说:“一切听党的安排。”这一个立正,一个敬礼,差点没让柴营长感动得流出眼泪。在朝鲜,柴营长就知道我父亲这个王牌师长。他不明白:这么一个优秀的军人怎么就会犯错误了,而且在他的手下。这让柴营长似捧了一块刚出锅的热粘糕,捧又不敢捧,扔又扔不掉,只能那么受罪地捧在手里。
柴营长当天就集合全农场的人传达了上级的命令。当柴营长让父亲站在这些军不军农不农的一群人面前讲话时,我父亲刚跨出队列,柴营长一眼就看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柴营长就在心里感叹,什么是军人的威严,那是战争的资历啊。父亲站在队列前,冲几百军人发布了命令,父亲用操练全军区士兵的气魄喊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口令:“全体注意啦,立——正,向——右看——齐——!”接着,队伍先是整体地“咔嚓”一个立正,然后“刷”地一个甩头。我父亲一丝不苟地站在队前,两手贴于大腿外侧,中指贴紧裤缝,腰板挺得笔直。他喊完第一道口令,激动得自己差点没让眼泪掉出来。他对这一切太谙熟了,谙熟得就像木匠对自己的斧子,瓦工对自己的瓦刀。木匠和瓦工一旦失去自己手里的工具将一事无成。将军失去了自己对士兵的统治权力,他将会像一株草失去了土地。父亲站在这些人面前时,他终于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父亲像饱经雨露的劲草,生活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他先是把这些几百人,编好连,又编好排、班。父亲选的连排长,都是军人,先从参加抗日战争的人里选,然后是解放战争;再次是抗美援朝。一时间,整个农场一群散开的军人复又聚拢了。
口令声,脚步声,喊杀声充满整个农场。委顿下去的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目标,为了那一个共同目标,他们站到了一起,似一只伸开的巴掌,又聚拢到一起的拳头。
胡麻子是参加抗美援朝时的连长,此时被我父亲委任为二连一排排长。胡麻子激动得满脸的麻坑闪闪发亮。他自从被当作战俘交换回国,他身上被刺的那些反动标语,他走到哪里被带到哪里,他刮掉了身上那些被强刺在身上的印记,可人们心目中的印记是刮不掉的。回国这么长时间了,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现在接受了我父亲一个指挥官对下属的信任,这令胡麻子终身难忘。胡麻子在接受父亲任命那一瞬间,跪在了地上,冲我父亲嚎啕大哭。胡麻子说:“副总指挥呀,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战争呀,再来一次吧!这次就是我被炸成粉末,我也不会当俘虏了——”
父亲就威严地说:“胡排长,你起立。”
胡麻子就站起来了,他用一个军人的忍耐,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控制不住,在那张真诚的麻脸上恣意横流。
父亲带着队伍搞了一次拉练。一天夜里,柴营长和父亲带着队伍紧急集合,跑到了离农场25里路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叫红旗嘎,红旗嘎村后有一座石头山,那是个天然的靶场。父亲带着队伍,在红旗嘎住了三天,经上级批准,打了一次靶,枪声更深一层地唤醒了这些军人沉睡着的关于战争的意识。
队伍拉回农场时,父亲觉得刘大川有些魂不守舍。那天晚上,父亲又起夜小解,看见刘大川蹲在一排房子的一个角落里悲悲泣泣地哭。父亲忘记了撒尿,走过去喊了一声:“刘大川,你起来。”刘大川刚才没有发现我父亲,他被父亲这一吼,吓得一抖,站了起来。刘大川和几个没家没业的人住在一起。父亲不知刘大川为什么半夜三更地躲到这里哭。
父亲就说:“刘大川,你哭什么。”
刘大川忙擦去眼泪,痴怔又有些紧张地望着我父亲。刘大川在农场是一直抬不起头来,他身边的人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的人,唯有他当过的是国民党兵。
父亲看了一眼眼前的刘大川,他懒得和这样人说话。父亲打了一个哈欠,就说:“刘大川,你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说。”
刘大川如释重负地走了。转天的时候,父亲忘记了刘大川的事,他有太多的事要干,带队出操,练习射击,还要种麦子。
直到一天夜里,农场又搞了一次紧急集合,发现刘大川不在了,父亲才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