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镀上了一层暗金。短暂的安宁已经瓦解,风住了,且停伫在虚空中。浩渺大海之上,暗色乌云虬结聚集,如怒龙身披鳞甲微泛不详。金光汇成的巨浪从远方奔腾而至,冲刷过大半个天际。善与恶的碰撞互成犄角之势。
四周云翳蔽日,景象光怪陆离。
唯有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天际留下了一抹轻亮的蔚蓝色。
她抬头仰视天上肃穆可畏的景象,脚下波涛阵阵起伏。寂静覆盖了一切。卷起的画轴已经摊开。人的心跳不再如战鼓般时刻惊动她。战争开始,在开始的瞬息间结束。以摧枯拉朽之势。世界有三分之一落入了黑暗之中。
她看见无数张惊慌的人脸。
“咦,怎么这么快……”
“已经结束了吗?”
吧嗒。
门扉再次开启,潮水褪去。
她乘着生冷的风钻入时空缝隙,熟悉的世间景象再次浮现。孩童困倦的嗓音沿着无形的夹缝传来,在她神识中绵柔辗转片刻。
“妈妈,我想吃糖。”
忆循声望去。
母亲柔声叮咛道:“乖,晚上不能吃糖,会长蛀牙的……”父亲怀里搂着爱子,溺爱不已地在他脑门上嘬了一口:“要听妈妈的话!知不知道?”孩子不安分地扭动身体,摇舞着手臂叫嚷:
“不!我不要,我就要吃!”
“哎,听话!”
“宝宝最乖了,是不是?”
沙哑的风在耳边呼啸,她悄悄靠近那看上去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见证幽暗中一簇微光小心地跳动。
她是忆。
透明的指尖动作谨慎,触到那陶瓷般精雕细琢的脸颊时,淡暖微光幽幽浮现——三年九个月零三天——这孩子存留于世的日子。尘归尘,土归土。此后他将消逝,世上将再无莫希智这个人。
人死去,如一阵吹过的风。夕阳撤走的余晖。
忆缓慢地抽开手。
霎那之间微光消隐,四周仍是黑雾弥漫。
风肆意横吹,万物持续腐烂。经常在等待中,她会想起那一日——门扉彻底合上、不再开启的那一日——万古之先定下的日子。时候到了,大地将彻底崩毁,时间的涓涓细流完全干涸,不再淌过凡有气息的任何一种活物。届时将再无机会。她知道,那一日会来得安静。
今夜降在悦梦城的小雪细碎纷扬,人世间歌舞升平,唯有她所在的一角始终寂寥。
但忆没有离开。
父亲仍在坚持不懈地劝说孩子:“宝宝乖,我们明天早上再吃糖,好不好?爸爸亲自去给你买,你要什么口味的?”
“糖糖……要糖,现在就要!”
孩子硬是不肯罢休,母亲几次三番不许,他便闹腾得愈发厉害。今夜这家人来迟了,游走在人群外围观望河岸盛况。偶有新来者加入要挤进人群中心,那双大手便将孩子稳稳托住,不肯松懈半分。
忆久久地注视他们,神情漠然。空白的世界里唯有风声鹤唳。
父亲慈祥地说:“晚上吃糖,以后生蛀牙,宝宝痛痛、痛痛!”说着腾出只手去挠孩子的胳肢窝,想逗他发笑。
但那小恶魔绷紧面皮,根本不吃这一套。
孩子翻脸不认人,扔出了杀手锏:“呜……你、你不爱我!……爸、爸爸坏!”
原先僵持的局面彻底瓦解。
人群中几束好奇目光如聚光灯般投射来,孩子已经开始号啕大哭。
母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急忙摆出架子轻叱:“嘘!小智,别给人添麻烦!”
“妈妈坏、妈妈坏!”
父亲柔声安抚道:“小智乖,不哭,没事啊,不哭不哭……小智最乖了,是不是?”
两鬓斑白的老父亲如珠如宝地捧着爱子,但那断了线的珍珠还是不停往下坠落。扯落瞬间,甚至连头顶沉默飞舞的雪花也趁乱密集起来。她不置可否地看着这一切。
人在万物之中居首位,却活成了最差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