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再忍忍就好了,现在还不能出去。
方霄汉用一个蜷缩在母腹中的姿势窝在藏身之处,边侧耳倾听不知从哪儿漏进来的婉转鸟鸣。
听说母亲生他的时候特别辛苦,还发生了血崩。
婴儿。一个容易让人产生温暖的错觉的姿势。他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不知世界的残酷,只会一口一口的哇哇大哭。热气在鼻尖化去,疲倦得没了踪影。真冷啊。
藏匿时间一长,他感觉更冷了。
有一束光从缝中透入,在他脸上凿了个洞。
方霄汉闭上眼,仿佛睡着了那般长久的时间,都闭上眼。这似乎是破晓时分的光,稀薄得根本不带热量。他依旧冷得牙关打战,只能竭力控制身体的抽搐,隐身在这无人得悉的角落。
还好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势的寒冷。
说来,他跟哥哥不一样,方极渊从来不懂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悠闲。父亲憎恶他骨子里的优柔寡断。两边都不愿意亲近他。
“孤独是一种基因,编辑在一些生来便不幸的人的染色体里。霄汉,你还小,但我看你的眼神就懂了。你跟我一样。”
母亲寥落的声音在晨雾缭绕的花园中幽幽响起。他听不懂,却记下了母亲说话时的每一个音节。她的眼神,她的装扮,还有那坦率得直击灵魂深处的悲伤。
他继承了母亲的骄傲、孤僻,和懦弱。
方家世代口耳相传的历史真相,是母亲告诉他的。
黑暗世界中的王者,掌握着历史真相的钥匙。
——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后,大地被战火蹂躏得千疮百孔。世界将要毁于一旦之际,一位神秘青年现身了。
“传说他姓叶。宛如神祇一般踏上战场,将丑陋得像魔鬼的怪物带走了。”
清澈的童音从他柔软的体内溢了出去,诧异地问:“怪物?”
母亲微笑点头。“据说后来,叶姓青年也杀不了它。只能把它沉睡在心溟池里,不祸害别人。”
还是幼童的方霄汉看着母亲在指间缓慢地揉碎一只蚂蚁。他胆战心惊地问:“它不可怜吗?”母亲看了他一眼,摇头叹息:“这种东西。不用可怜。”随即,母亲挥手掸去那肉眼只能勉强辨识出的蚂蚁残肢。
真怀念啊,那是母亲给他上的的第一课。
“那,可是……心溟池在哪里?”
“在我们心里。”母亲神秘地说。
他小小年纪,真拿这些大人没辙。人类居住的世界居然会被什么天外飞仙的因素左右,这种天大的谎言他才不信。
在母亲讲述的故事里,叶传说开天辟地,为人类带来了一线曙光。他不仅凭一人之力终结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还将人类获得救赎的指望引向了大海深处。
于是人们看见,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生物活脱脱出现在了眼前。
为了用自己的力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类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但秘密协商的结果,却是海中盟友愿意无.条.件协助人类重建家园。
他后来反思,这种举动,说不定反而刺激了人类先天骄傲的自卑感。
战争结束后三年,盟后1年开始了。
而历史始终是那一个画不完的圆。
——盟约。誓言。背叛。
战争后的幸存者们联合起来,成立了最初的组织。人类果真白白得到了海中盟友的协助。各项珍贵物资,络绎不绝地送到人类伸出的贫乏的手中。
海中盟友不知道,这是个劫后余生的世界。它们不该跟人走得那么近。
不跟人做交易却靠得那么近,是一种自掘坟墓的行为。
虽然它们确实是诚心诚意。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伸出双手来讨要的,是人类而不是猩猩。
——它们想换取人的无条件信任,这点就严重地违反了自然定律。错得离谱,错得严重。
它们还一错再错。想让伪善的心愉快,不加证实地相信了。甚至到坚信不疑的地步。
海中盟友不知道,这种信心对他们来说没有用。
因为人是自私又粗鄙的生物。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信。
自我中心,这就是关乎人类亘古不变的真理。如果把战争比喻成马力强大的榨汁机——直到引擎都烧热了,温热液体中急速翻滚的血肉渣滓还是会一直存在下去。
也许这是一种宿命。
也许是因为监控室的空调太冷了。冷风畅游在管道中,让方霄汉深深感受到身为恒温动物的不幸。失去热意的肌肤一点一点凉下去,好冷……
他又缩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住在海底的盟友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值得信任。
但也不怪他们,因为就连那个和平之鹰的继承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因为这种小事跟他方霄汉撕破脸呢?算了,算了。他是个大人了……
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能短暂地和平共处也是好的……好冷啊。人类都是烂萝卜,父亲,大哥,嘻嘻,还有方霄汉……都是烂萝卜。
只有母亲不是。可父亲坚持要解剖母亲的遗体。他看见母亲发黑的肺部。这才发现一个真相。原来母亲一直吸烟成瘾。他都不知道。看着母亲一天一天衰微下去,他以为那是一直被父亲掌掴的错。
真相大白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小男孩沉进了深蓝色的大海里。看不见尽头的下坠通道中,一只长得像虎鲸的黑白色大鱼朝他游了过来,“咚”地顶起他的背……小男孩乘在它背上,乘风破浪的游得飞快。
他很高兴。
小男孩顺利回到了家,但是鱼伙伴的皮肤却干裂了。流出鲜红色的血。他十分担忧,赶紧把它放进小小的水盆里,结果被大人发现了。
大人命令小男孩把鱼放进一个黑色的泥塘里。小男孩有些担心,泥塘是个更大的空间,水质却很肮脏。他下了决定。把虚弱得快要死掉的鱼伙伴放进去,他紧紧盯着污水之中翻搅的影子。
鱼从泥塘的另一端游出时,变成了人的形状。
那个梦花光了他一生的运气。
他想起妈妈临死前的惨状。
“妈妈,小白长大以后会变成人吗?”彼时她已像风中残烛一样丑陋。离世前一个月,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尊严说服了父亲,让他饲养了一只珍贵的人鱼宝宝。
小白。多好听的名字。
是他跟母亲一起取的名字。
他摸着心爱的母亲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想起她此生吃过那么多的美味佳肴,如今通通变成了屎尿。
她那么瘦,那些营养都跑到哪里去了?一滴泪从母亲的眼角流下,“霄汉……”他抱着小白走到她面前。
母亲像儒艮一样,将他们抱在了怀里。
即便死亡是终点,还是向往那一瞬间。
人类拼命想赚取的,是物质停留在美好状态的那一瞬间。残破的记忆,失真的记忆。一意孤行的贪图欢愉。享受各种欲望。坚信不疑的幻象。直到真实的磨难将这一切都击溃了。
那一瞬间,太过渴望。
那是母亲给他上的最后一课。多么美好的生命教学,让人永生难忘。儒艮抱着幼崽哺乳的图像一直停留在他心里。未曾出丧。
好冷……
关系的破裂十分复杂。涉及多方因素。盘根错节的龌龊势力深扎于心,剪不断,理还乱,任谁都难以力挽狂澜。关键是疼痛已经过去了,而承诺的本质就是一坨屎。
人类与海中盟友立约那年,时间的指针并没有停下。年月飞逝,当时绝大部分人都还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因为盟后83年之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海中盟友的存在。
它们如此低调而神秘,使到谣言的散布更加轻易。
盟后50年,“异类”的称呼开始流传。
其实,谁先背信弃义也不重要了。
“双方将永远和平共处。”——这是一个谎言。
谎言总是有件信誓旦旦的外衣。人类张口就能给出像样的承诺。撒了弥天大谎,再蛮不在乎地亲手毁掉。让灰色天空成为承诺的墓地。
母亲被遗落在那间冰冷的停尸房里,已经过了两年零六个月。
方霄汉七岁了。
冷……好冷……他好后悔。没多穿点就潜入了监控室。
这里真的很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手脚并用四肢僵硬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爬到一墙之隔的角落,一束光从洞孔中射入,在他额头上开了个洞。
小白的哀泣从隔壁房间传来,贯穿了天真孩童柔软的身躯。他肝胆欲裂。
父亲用粗大的藤鞭抽他,再把满身血痕的他关进密室。整整三天,滴水未进。他很快发现这个地理位置的优越之处。优越跟可怕是并进的。
小白被关押的地方,时不时会传来哥哥放荡的狂笑。
等到方霄汉嘴唇干裂地倒在地上,喉咙嘶哑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的时候,终于大彻大悟。
原来父亲是故意的。发怜悯让他饲养小白,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藉着手刃朋友的仪式,来帮助他灭情绝性。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仪式。
他很清楚。人鱼顽强的生命力将让痛苦无限延长。可怖的伤口会像钟摆一样,来回摆荡于痊愈和腐烂之间。别无他法。小白没有他的帮助会死得更难看。大哥很勇敢,父亲最爱勇敢的小孩了。
如果方霄汉不勇敢起来,小白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把见血封喉的毒药下到捆锁小白的池中一把火烧掉它的骸骨。
正式开启了杀戮的节奏。
这才是真正的方霄汉。
当撕心裂肺的哀嚎不再回荡,一切都被忘却。——已经过去了。疼痛。毕竟遗忘是如此的轻松简单,他成功把所有脆弱都封存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纷繁人语像狗吠声一样传来,他冻得面青唇白,终于听见重点情报。那个单听声音就知道很蠢的蠢女人在说着话,“这届考生有不少是候选人啊……”不少人都在从旁协助,帮助他打成此行的目的。嘻嘻,他们人真好。
越信点头称是,“嗯。但对一般学员来说,能拿到两、三枚鹰证就是极限了。”
“没想到第一名跟第二名的差距那么大……”
视线微动,方霄汉看见屏幕上列出了已经抢到十五枚鹰证的强者:
佧特*101
魏东明*18
方霄汉*17
风筱雨*16
萧忆生*15
石磊*15
果然跟他所料不差。
名单上除了萧忆生之外,剩下的人背景档案全是空的。
“真叫人感慨啊,看来,这些人以后才是做大事的。”是陆常青的声音。
白目的女人再次开口,“他们这么厉害,该不会从两岁的时候就开始努力了吧?”
方霄汉笑出了牙。他两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嘻嘻,忘了。真好。他比哥哥年轻。将肩胛骨缩了又缩,四肢乏力,还是好冷……就像躺在寒冰床上睡了十几年一样。他真乖。
空调的运转声盖过了呼吸与不可避免的细微动作。寒冷使他像根定海神针一样扎在神经的角落,注视着冻得发紫的手指。好冷啊,不会痛,不会腐烂,只有钢筋水泥拥抱他。
体温与世界的温差一直相差甚巨,才能成功将记忆冻结。
像千万年前的树脂冻住昆虫临死前挣扎的神韵。但他是害虫,而且不愿意悔改。
像弹孔一样的光依旧停留在额上。光是不好的东西,徒然让人能够看见。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圣人,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好了。若有幸能够见面,他一定要问问对方几个存放在心中已久得生疮的问题。
“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呢?”还有,“人活着,该追求什么呢?”
诸如此类。就像童年时他问过自己的一样。今天还是找不到答案。也许没有答案。
总而言之,大哥交给他的差事办完了。底下一群人全是高手,又乖又聪明的方霄汉得好好想个办法,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