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宁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意外。
她写了个帖子将自己答应加入公主的蹴鞠队这件事告诉了裴圆圆,但是没有提宋昭惠的事情。裴圆圆很快就回了信,说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郡主,又将下次排练的时间告诉了宋昭宁。
两人的信才通了一次,王氏便急吼吼地问她有没有问宋昭惠的事情。
宋昭宁只道晚些再提。
十五在排练的前几天,宋昭宁和上次一样从后墙翻了出去。不过这回,她直接把自己扮成了男子。说是扮成男子,其实寻常女孩子扮成男装大家都是能看出来的。
宋昭宁穿了身小团花的圆领袴袍,长发绾成双髻,插上鎏金珍珠小花钗,系着丝带。再在头上戴了幂离,租了一个小毛驴,便带着红蓼慢悠悠地朝着相国寺而去。
春风吹过来,露出少女细长的眉,杏核般潋滟的眼,额心一点花钿,格外明艳工整。
路过的众人猝不及防惊鸿一瞥,一时之间忘记回神。等到想要细看的时候,却只能看到少女骑驴而去的背影。
宋昭宁到相国寺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中午了。
她劲直去了宋先生的茅庐,正见到宋先生在收拾屋子。他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的十指修长白皙,并不像是一个中年人的手。
宋昭宁下意识皱了皱眉,但是随即,宋先生便招呼她坐下了。
他早就备好了一壶茶,宋昭宁下意识摘下幂离喝茶。她吹了一口有些烫的茶水,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开口道:“我如今可以知晓宋先生的姓名么?还是上次从这里的师父口中得知你姓宋。”
对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迟疑片刻,在桌子上写道:“宋文卿。”
“宋昭宁。”她喝了口茶,“说来恼人,竟然是死对头宋修明的孙女儿。”
裴度握着茶碗的手一顿,顿时有些想笑,但是想到自己也成了对头景德侯的儿子,又笑不出来了。
宋修明想了想自己这个孙女,说起来,他之所以会收养这两个儿子,只是因为从街头捡到了一对孤儿兄弟,其中小的那个,生得秀气得像是个小姑娘,和年幼时总是扮做男孩子的崔昭宁有四分相似。
可他实在是太忙了,几乎没人都处理政务到半夜。
所以,这两个孩子和他几乎没有半分亲情。
如今倒是有意思。
裴度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宋昭宁,宋昭宁看了一眼,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很讨厌,他算是个能臣,先帝治国捅下的大篓子是他花费数十年补救回来的。便是边疆战乱,大齐无将可出,也是他一个文臣顶上的。”
这么说着,宋昭宁觉得宋修明确实是个人才。
可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继续道:“只是他那个人……若是没有不臣之心,怎么可能会结党营私,大权独揽。”甚至还用,那么晦朔难明的目光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绝对不是臣子看皇后的目光。
每次宋昭宁在不经意之间碰到宋修明露出那样的目光时,都不由的心慌。
宋昭宁叹了口气,在她的眼里,宋修明实在是个过于可怕的人。她年少的时候便认识宋修明,那时候她才十二三岁,豆蔻韶华。
宋修明还是她上山和兄长打猎的时候捡回来的,那时候的宋修明还是个未曾弱冠的少年,从岭南千里迢迢地进京赶考,结果遇到泥石流差点没给直接埋了。
那时候她第一次捡到活的人,十分新奇,没忍住伸手戳了戳宋修明的脸,叹息道:“阿兄,这人生得俊俏,我要救他。”
她最小的兄长那时候还没有参军,也是个混不吝的,张口便道:“丑死了,放开,让阿兄来把他挖出来,别脏了你的手。”
宋昭宁不服,伸手便扒拉住宋修明的脑袋往外拔。
人没拔出来,宋修明先被她拽醒了。
少年人目光冰冷,眸子漆黑深沉,只是一眼便看得宋昭宁脚底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泥巴路上。但是那时候的宋昭宁还很嚣张,一个生气就瞪回去了,“你再瞪我,我就把你抓回去当童养夫!”
对面的少年紧紧皱眉,十分厌恶地看着她。
就是那一眼,宋昭宁第一次对他生出抗拒的情绪,终其一生都有些抵触宋修明。
但是当时年纪还小,宋昭宁见吓不到地上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哼哧哼哧地开始挖土。她和四哥一起把宋修明从土里刨出来,然后将人打横放在马背上,就是这么一路牵回了镇国公府。
宋修明的腿被石头砸断了一只,好在医治还算及时,倒是治好了,就是微微有一点跛。
所以十几岁的宋修明,一只都是个跛子。
因为遇到山洪的缘故,他身上的银子也没了,更是镇国公府花了不少银子给他治疗腿。那时候的少年是真的狼狈,性格阴郁内敛,不喜言辞。还是崔昭宁的父亲怕少年人骄傲又自卑,这事让他增加心理压力,于是找借口非要把宋修明认为干儿子,然后开始理直气壮地表示不用还钱。
由于崔昭宁的父亲确实有很多干儿子,也确实时不时上门来一起吃肉喝酒,宋修明实在找不到借口拒绝崔家的关照。
不过那时候的崔昭宁见惯了和自家阿爹那般粗狂豪放的男子,就对宋修明格外感兴趣,时不时就要找宋修明一起出去玩。
但是宋修明从不肯应允,他整日里都捧着那些圣贤书,吃饭的时候在看,睡觉的时候也在看。
后来时间久了,他总是不理会她,她只好去找别的消遣。
再后来,宋修明考上了一甲第一名,她也在此之前被迫嫁给了先帝。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先帝去世之后,她垂帘听政,两人因为立场问题时常针锋相对。
年少时那一点浅薄的交情,在立场面前,脆弱得像是窗上历经了四季的窗纸。
破碎单薄。
裴度看着面前的少女若有所思的样子,从上辈子,他都很想知道崔昭宁心里的他是个什么样子,才至于让她这么厌恶。
可似乎……她也并没有真的很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