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发过去,对面的怀炎却没再回消息。我抬头看过去,见到他正与身边不认识的人说些什么。
得不到回应,我只能再度朝场中那个身影看过去。
仙舟人的身体在年龄适当时便会停止生长,成年时是什么样子,一直到之后堕入魔阴身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如果我没有算错,现在应该正赶上应星最好的年龄。
……他很好看。
青年白发似雪,不知道是不是遵循仙舟传统,他的长发并没有剪掉,而是被一根发簪挽在脑后。比起少年时,如今他五官轮廓成熟不少,仔细的话其实也能找到些许熟悉的感觉。
这本该是让来人一眼惊艳的皮囊,却被他用手下的动作给硬生生压下去。
可惜了,他是短生种,这样美丽的皮相大概不能维持太久。
这真是相当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我的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去看其他参赛者。手艺人认真的时候动作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哪怕是没有了解过太多工造技艺的外行人,也能够从动作中中分辨出优劣。
在这些人里,应星尤其突出。
一旁的霜华在此时转头:“庇尔波音特跟螺丝星来的人都不少,但是能够进入决赛场次,这里的人可不是徒有虚名,你觉得他能拿多少票?”guxu.org 时光小说网
我扫了一眼观众席上稍有走动的看客,这才回答她:“我又不干这一行,可不敢乱下定论。”
听到我答案的霜华似乎颇为惊讶:“嗯?”
“看来你在交流星这几年着实辛苦。”放松靠在椅背上的女性将目光移开,“放在前几年,这会儿你应该会说没有悬念。”
说到这里我就觉得头疼:“所以将军打算让我打杂到什么时候?”
身为将军府策士长的霜华,她给出的答案让我觉得十分不解:“后面几十年估计你都别想清闲。”
从我加入云骑至今,多数时间都花费在战场上。丰饶与巡猎之间不死不休,这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寰宇中无数战争奠定下来事实。那么身为朱明的将军,却决定要一个剑首来处理这些芜杂的内务,将军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霜华的话打破我的沉思:“你今日特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这场百冶大炼?”
“宗族有后辈也参与了百冶大会,他们非要递信让我回来看。”我是加入了云骑军不假,却还不至于因此与家族断绝关系,“刚巧我也感兴趣,就来看一眼。”
霜华似乎笑了一声:“那这次可有的看了。”
可不是有的看了,看台上的人从天亮坐到天黑,复又天明,场上最后一个人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
那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狮子,进退栩栩如生。
看客们终于起身,连霜华都跟着站起来:“用那样一堆残次品和废物,却能造出这样的技巧,应星先生的手艺哪怕放在整个寰宇中,恐怕都是最出挑那一拨。”
……怪不得她之前说是怕有人作妖,大抵是在我来之前就出了什么事情。
百冶是工匠之首,他在百冶大炼上展现出这样高超的手艺,担得起这样的声名。
短生种还真是神奇,居然能够用短短二十年时间,便将那些花费了数百年精于工造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我看向最后立于场中的应星,今日洞天内日光正盛,照的下方的人都跟着耀眼许多。
一颗明亮的星辰此时正在仙舟、又或者整个寰宇缓缓升起,至于能够走到哪里,就要看他自己脚下的路了。
霜华忙着为大炼之事收尾,我这个暂且得空的人就打算回家看看。
最有天赋的族内弟子折戟而归,原本敲定的宴席也就跟着打水漂,正巧让我讨个清闲。
虽然主人已经数年未归,但我的私邸却还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廊下栽种的花树本因为主人离去闭拢花苞,在我推开厢房大门的时候,一瞬间就开满枝头。
还别说,虽然这株不如库房前的实景,但是外行人其实很难瞧出投影与实物的区别。
在室内点上灯之后,我放下高挽的发丝,随后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我这里钥匙的人不多,怀炎这会儿还忙着,宗族雇佣的人也不会在知道我回来之后夜晚上门,那么来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只有我们朱明的新任百冶手里,还有这座宅邸的钥匙才对。
应星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沉着气质,只是很快被打破。他见到我倚在门前时颇为惊讶,解释道:“我来还一些东西。”
我朝来人道贺:“恭喜。”
他似乎一瞬间就明白我在说什么,还反问回来:“你去了百冶大练?”
“怎么说都是仙舟百八十年不一定能赶上一次的盛会,要是一眼看不着得多遗憾。”我将压在身后的重心收回,穿过落在半空的投影花瓣上前两步,“你的表现很出色,哪怕在诸多优秀的匠人中也足以拔群。”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是想明日去工造司找他说的,恰巧他今日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至于百冶大炼上刁难你的事情,这多半是公输家的作为,我代公输家与你道歉。”
霜华当时还特意提醒我,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公输家主导的,毕竟仙舟上的铸造世家虽然多,但也有数,其中大多又以公输为首。
青年显然是愣住了,这让他显得有些茫然:“公输家?”
“我听说怀炎已经将你收作弟子。”我脚步稍顿,有些人耀眼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勤勉乃是立身之本,“看来你这些年着实是一门心思全扑在机巧上了。”
“你就没有想过,今日大炼别人拿到手里的都是好材料,唯独到了你手里就是废物和残次品,这是为什么吗?”
应星还在皱眉反驳:“那些都是可利用之物。”
……他连刁难都看不出来,是怎么安稳在工造司长到这么大的?凭借仙舟出了名的治安吗?
我只能顺着他的话答道:“你手艺好,你说了算。”
他看起来似乎不打算继续说话,为了避免尴尬,我走在前面示意他跟上,去往库房所在的方向:“走吧。”
“嗯。”他应了一声,随后我听到脚步声,但并不是跟过来,而是去往一个方向。
我回头去看,见到他指尖点在檐角落下来的铜铃上。
这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初见时没比我腰高的少年,如今已经窜的比我还要高一个头。
随着“叮铃”声响,本来靠着依稀洒落过来的光芒才能辨认的路途,一瞬间被照亮许多。可我的记忆还算不错,还记得走廊现在的模样与离开时分明没有区别,除了被改变后无法被一眼认出的地方。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应星在感知他人情绪这方面相当敏感,现在也依旧没变。
“看来不是你的主意。”即使我的神色纹丝未变,他依旧博捉到我的诧异:“白珩说这是你的委托,我不怎么相信,但又联系不上你,就照着她嘴里你的意见改造了一下。等会儿我会全部拆掉。”
“倒也不必。”我转头去看走廊檐下的位置,攀着廊柱往上生长的野植有半数亮起来,丝毫不显得景色突兀,“很漂亮。”
站在廊下的青年与白日见到是似乎很不一样,白天阳光照着,显得他那样耀眼,夜晚里在灯光下,又显得他相当内敛。
其实有一点是不变的。他很好看,无论是站在太阳底下的时候,还是现在驻足在灯光下的时候。
穿过弯弯绕绕的走廊,库房里与我常年离开时的模样完全不同,这里的痕迹表明了常有人在的事实。
应星进去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回到原位,回头将手里的钥匙递给我。
“不用。”我没接那串钥匙,“你可以继续拿着用,我就在朱明待两天,之后大概也不常在。”
所以我还有点没搞明白,他这样常年拿着我的钥匙,出入公输家名下的私宅,到底是哪个不聪明的做主牵头,才会特意去针对他。
我以为应星会像上次那样在犹豫过后接受我的建议,可这次他的态度颇为坚定:“这是独身女性的居所,我今夜冒昧来访本就是错,这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工造司那样的氛围他不也待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开始注意这样的问题。
“整个朱明仙舟,没人敢随便议论我的私事。”话刚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于笃定了,于是补了一句,“至少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议论。”
早些年我脾气还没这么好。
当年在师父手底下练剑的日子可不轻松,后来与丰饶民作战就更是把命悬在剑尖上,那会儿听到有人议论,说我一个姓公输的不误正业,每个人我都教他们重新做人了。仙舟人可不像是短生种,他们的记性一般都不错,趋吉避凶还是会的。
只是应星依旧坚持,我最后接过钥匙,没再继续说什么。
目送青年离去的背影,我才想起来又叫住他:“应星,帮我与怀炎递个话,明日下午我会去找他。”
毕竟剑器用不用是一回事,经常护养随身佩剑与飞剑是身为剑士的品格。
至于为什么约在下午,好不容易回一次朱明,可不得一大早去将军府那边述职。
比起上次离开时,将军府里似乎少了几样花种,今日将军看起来气色不错,当然,如果他能帮我调个岗的话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可惜将军笑了两声,然后就略过这个话题。
并不算昂长的汇报工作中,我还听到有策士提醒将军服药。只是问起来,将军就开始无所谓摆手:“一些老毛病了,你知道丹鼎司那些医士的脾气,哪怕是点小毛病,也非得喂你几副苦药喝才甘心。”
剑士的刀锋要足够锋利,而现在将军的态度很明显,他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让我磨砺刀锋。
怀炎听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神色倒是平静:“剑士偶尔也要学会藏锋。”
“这不是藏不藏锋的问题。”我看着正在修护剑器的怀炎反驳道,“再跟那些外交官多掰扯个几年,我的剑估计都要生锈了。”
怀炎却神色未动:“朱明在这里交换的锻造资源已经足够,下个星历年就要再度起航。”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好,可关键就在于:“将军显然是想让我到新的交流星之后,继续负责外交事宜。”
赶在这种时候,怀炎的铸炼室突然被敲响:“怀炎师父,你要的东西我带过来了。”
忙着手里活儿的怀炎终于肯抬头应声了:“是应星吧?直接进来。”
他还说着话,紧接着就起身:“这几日我还有要紧事忙,应星的手艺你也见到过,大抵也能放心。”
我看着他几乎是飞速离开的身影低头去问应星:“他是不是在嫌我烦?”
已经低下头扶起剑身的青年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