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烁想起古人曾用“尤物”这个词形容女人,心想:这京娘大概也属于“尤物”这一类的女子了。
“尤物”是什么?他说不请清楚。大概就是说“美丽的女人”吧,大概就是说象京娘这样标致到令人一见便着迷的女孩吧。象她这样脆生生的一个美人儿,搁到桌子上怕它掉下来。握在手掌心又怕捏碎了。放高了怕猫,放低了怕鼠,偏偏的放在家里还惹来契丹人。这倒是个麻烦事。怪不得唐人有诗说:“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尤物不长生”。想到这儿,未免心生惆怅。为什么红颜要“多薄命”?为什么尤物会“不长生”?京娘不会这样吧……
要是她生到自己家,是自己的亲妹妹,要给她找个匹配的夫婿也是件大麻烦事。低的不好,委曲了她。高的倘若没缘分,虐待了她……
要是自己真有这个本事坐龙庭,当皇帝。那一定得搜罗天下男子,万里选千,千里选百,百里选十,十里选一,非得选出一个好男儿配给她,这才班配得上,这才放得心下……
又不免有点儿后悔刚才跟她结了兄妹。要不是跟她结了兄妹,那……那……
不说赵烁自个儿在联想连翩,走火入魔,而京娘那里早就给哪两位兄长敬过了酒,三位哥哥邀她入坐,兄妹四人一齐喝了三杯,便各自上路。高怀德,郭进用了那部辽兵的车子,装着四个伤兵,往东而去。那京娘是不会骑马的,便到骡马集上买了一头毛驴给她坐,赵烁领着她往北而行。
古代说书人说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如今我写小说的写到这里也正到这场景了。那边是高怀德,郭进他们东向洛阳。这边是赵烁北上陕北,送京娘回家。一支笔难写两边的故事,那就只好先写赵烁这边的好了。
且说这赵烁领着京娘,离了店家,出了永寿城北门,只见四野青翠,一片春光。原来如今已是仲春二月,九九艳阳天。赵烁心中暗自思忖:生逢乱世,一事无成,眼见得春秋水逝,岁月蹉跎,不免的心下黯然,如今又招惹上这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又不知要招来几许烦恼。想着想着,只管低下头来默默的走路。赵烁骑的是汗血龙驹,身高腿长,无须鞭策,就是柔步轻走也能日行百里。那京娘乘的是小毛驴,身矮腿短,如何赶得上。走了不过片时,就被拉下一段路来了。
那京娘毕竟是女儿家心性。早些日子被辽兵强抢,心胆俱裂,魂魄俱销。关在囚笼里像一只待宰杀的羔羊。幸遇三位英雄相救,如今又与英雄大哥哥走在无限春光的田野上,前些日子的惶恐惊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见大哥哥只顾自个儿低头走路,把自己拉了下来,陕北男女,最擅长的是以歌传情,以歌代话,京娘在家之时,是自小便唱惯了的。如今景物怡人,心情愉悦,便开口唱道:
“麦苗儿油油白杨儿青,哥哥的马儿四蹄轻。你把小妹扔在路,好教妹妹心内惊。”
那赵烁正自默默沉思,忽听得后面京娘的歌声叫唤自己,忙的勒马停蹄,回头一看,果然的是把京娘拉下了好一段路。忙策马回来,到京娘身边,陪笑着说:“大哥只顾着走路,倒忘了妹子的毛驴跟不上。”
京娘抱怨说道:“哥哥是个大英雄,心里哪里记得俺这样的丫头片子?”
赵烁佯装生气地说:“不许胡说。大哥的马走得快嘛,哪也怪大哥?”
京娘说:“京娘原来有三个哥哥,如今身边就只有大哥哥一个人了。刚才离开远了一点就害怕得不得了,不喊着哥哥我喊谁去?”
赵烁笑道:“哪好!哪好!是你有理。好,好,好,你的毛驴走得慢,在前头走。俺的马快,在后面慢慢的跟着。”
京娘说:“哪也不行。你走在后面,我看不着你,我心里也是怕……”
赵烁心想:受过惊吓的人,心里都留有阴影,一时是无法消除的,这也难怪她惊恐。便说:“哪依你说便要恁地?”
京娘说:“要和哥哥平排着走,小妹才心安。”
赵烁听了,想了一想,伸手从京娘手中接过缰绳,拴在马鞍上,只要汗血宝马走,那毛驴也就傍着汗血宝马一块儿走了。便问京娘道:“这样可就行了吧?”
那京娘笑嘻嘻的说道:“行,行,如今世上就只有大哥哥是最疼我的了。”
可如今拴上了毛驴,赵烁可就得收紧了马缰,那汗血马就委曲了。不得不放慢了步调,缓缓地走了。这倒正合了京娘的心思。和大哥哥并排着走,走得越慢越好。最好是照这样一路走下去,想着想着不禁出了神,又唱了起来:“走啊,走啊,走啊走,前面的路儿没尽头。没尽头,没尽头。走到天荒和地老,走到黄河水倒流……”
京娘心想:就这么走呀走,走呀走,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就最好了,为什么要回家呢?为什么不是和大哥哥一路走下去呢?一直走个没完没了的,哪不就很好吗……想着想着,只觉得一阵阵愁绪,涌上心头。
赵烁被她这一唱,也被招惹得心神恍惚,心想:爱好唱歌定是陕北的民风,也就如晋南人爱唱戏般的。看来这个妹子在家中定必是唱惯了的。便问道:“四妹在家中也很爱唱歌的吗?你唱的叫啥调门儿?怪好听的。”
京娘答道:“不光是小妹爱唱歌,俺陕北的人都爱唱歌。也叫唱‘花儿’。哪调调儿可多着呢,有‘白马调’,‘赶驴儿’,‘上西京’,‘红柳子’,‘白杨花’,共有九腔十八调。小妹才唱的叫‘信天游’……”
京娘一面说,一面看着大地一片春光,看看身边这位英俊岸伟的大哥哥,想起他为救自己而奋勇杀敌时的英雄气概,想起哪些穷凶极恶的契丹狗,被大哥哥杀得落花流水的情景……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不知想了些什么,也好想说些什么。可又不好开口。没奈何,便又唱了起来:“惊蛰来时万物醒,春分过了又清明。檐前燕子双双对,妹妹回家孤零零。”
她不知那做哥哥的赵烁也正烦恼的紧呢,也正是心乱如麻呢。听她这一唱,心更乱了。惹得一肚子没好气,正要发话。谁知这歌声却惊动了对面山梁上的一个牧羊青年。京娘的歌声刚落,那牧羊青年马上就接上来了。只听他唱道:“前面的妹妹哎……莫伤心哟,你要唱歌我替你和哟。妹妹你回家孤零零,你亲哥哥俺家里有个暖窝窝。”
赵烁一听,乐了,忍不住噗哧一笑。说;“唱呗,唱呗,唱来唱去,那边山梁上倒唱出个亲哥哥来咧。”
那京娘听了,气得杏眼圆瞪,粉脸通红,连连的“啐”了几口,骂道:“晕!晕!晕!不要脸的东西!俺是跟你唱么?”骂了几声,便放开了歌喉,又唱了起来:
“对面的汉子嘴巴多,你是那羊羊儿的亲哥哥。低头只配吃崖边的草,抬头休要想天鹅。俺哥哥是个英雄汉,别惹得他生了气,动了火,一棒打得你滚下坡。”
那青年听了,毫不示弱,接着又唱:
“只要妹妹你恋上了我,你的哥也就是俺的哥。他来到俺家请他朝上坐,俺家老娘就是你的亲婆婆。”
京娘听了,气的怒不可遏,正要答歌。那赵大哥却也动气了,满肚牢骚地发话:“唱吧!唱吧!一唱唱出个亲哥哥,再唱唱出个亲婆婆,你要唱上坡顶去跟他唱吧,俺这就回去找俺那把兄弟算了。”说罢,把小毛驴的缰绳往地下一扔,做出个就要自个往回走。
京娘一见,吓的一下子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下,嚎啕大哭,跌跌爬爬的跑过去抱住赵烁的腿,大哭道:“大哥哥……小妹错了……小妹不敢唱了……你别……别撇下我……”
赵烁见京娘吓成这模样,自己也慌了手脚,忙不迭翻身下马,扶起京娘说:“别哭,别哭。大哥那是一时气头上说的话,哪里就敢撇了你呢。”
那京娘抽抽答答地哭着说:“小妹错了……招惹了那放羊的流氓……大哥哥别怪……小妹再也不敢唱了。”
赵烁道:“妹子也没有错。也怪不得那放羊的小子。这都是哥哥一时气急了说的话……好了,好了,莫哭。继续走咱们的路吧。”说罢,把京娘抱上了小毛驴,继续上路。折腾了这一阵,这下半天的路上,京娘也没敢再唱了。
要说起这京娘,天生如此风韵,独具宛啭歌喉,却原来是大有来历的,她也真是个大有来头的“尤物。”也真是说来话长:她原来是瑶池西王母花园里的一只小黄鹂,只因一次孙悟空承邀蟠桃盛会,与众神游园时,跟班的香猴儿也自个儿到处玩耍,只见花丛中一群彩鸟在戏耍歌唱,其中一只小黄鹂,跟香猴儿最是熟络不过的,一见香猴儿,便绕他肩上,粘他头上,时而腾空高歌,时而穿花漫舞。香猴儿也翻腾耸跳,纵情戏耍,双双玩了个不亦乐乎。谁知天府之上也有乐极生悲,不远之处丛林内伏着一只妖鸢,正在哪里捕食。它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看见小黄鹂腾空而起,离群较远,便展翅飞出,要抓小黄鹂。
这正是:若非得遇英雄汉,谁能救得俏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