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所以韩青只能期待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彻底转变官场上的风气。

可惜先帝没有这样的魄力,而他一个人也无法推动此事,于是蹉跎二十年,几乎没有带来任何变化。

当初他之所以选中庆王,便是因为听闻庆州每个村子都设了私塾,十分重视教化。希望对方能够在他的影响下,任用寒门士子。只要开了这个头,以后风气总会慢慢变化。

只是那时他没有想到,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会是个女子,更想不到,贺星回回宫之后要办的第一件事——收拾烂摊子的那些不算——就是改革科举。

这份魄力和决断,让韩青真正看到了希望,这段时间,为了此事,他几乎是兴奋到夜不能寐,也提前做了不少准备。

很多话贺星回不方便说,他可以来说,绝不能让这件事搁浅在这里。

然而不等他说出准备好的词,就听贺星回笑道,“吏部不能做,那就交给礼部吧。陈卿,你们礼部的官员,愿意接手此事吗?”

戴晔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而礼部尚书陈昌,同样瞠目结舌,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饼给砸懵了。

都说三省六部是朝廷中枢,可实际上,内部也分个高低。而尚书省最为特殊,因为直接分成六部,各司其职,所以六部之间,也经常为这排名的事打嘴仗。

吏部尚书可以称“天官”,其职权之重,自不必多言。户部管钱,别看严文渊整天苦着脸,其实还是别人求他的时候多。兵部因为西北打仗的缘故,也很受重视。剩下的三部,刑部提点天下刑狱,工部负责工程营造,地位先不说,都是专业人士,至少说话办事有底气,毕竟别人少不得有仰赖他们的地方。

只有礼部,负责祭祀礼仪诸事,听起来很重要,却往往最受忽视。

好比说贺星回监国这件事吧,要是严格遵循礼仪,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可是因为朝廷需要她站出来,所以她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了。礼部翻出来的种种礼仪规矩,便形同废纸,根本无法束缚她。

而自从贺星回掌权之后,种种不合规矩的事情也没少做。到现在,陈昌已经习惯了,反正一向都是透明人,无非以后更透明一些,没关系,他可以承受。

谁知峰回路转,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皇后决定将科举之事从吏部分出来,交给他们礼部去办!

哎哟,这事他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其实从职能上来说,这事吏部能管,礼部确实也能管啊!反正这事他接定了,要是有人反驳,他立刻就能翻出百八十篇古籍,砸到对方脸上。

无数思绪从脑海中涌过,陈昌很快回过神来,立刻抖擞起精神,大声应道,“臣愿意!请殿下放心,臣等必定尽心竭力,办好此事,不辜负殿下期待!”

戴晔已经傻眼了,艰难地开口,“殿下,这……”

“不合规矩?”接话的人是陈昌,他朝戴晔和善一笑,“这事还真就合规矩,戴尚书若是不服,可以与我一辩。”

跟礼部这些仿佛从故纸堆中长出来的家伙辩论规矩礼仪?戴晔疯了才会这么干。

但是很显然,拿到了好处的陈昌,不可能允许他再从“规矩”两个字上质疑贺星回。而他就算现在想反悔,说吏部可以办这件事,也已经迟了。

第035章 儆猴

戴晔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

但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 都选择了避开,不与他对视。

很显然,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为他说话。

不提贺星回,现在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也够多了:除了旗帜鲜明的礼部尚书陈昌之外,还有已经表态过的武焕和张本中,以及韩青这位中书令。另外严文渊虽然没有开口,但上回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就在场, 想来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这五个人的分量,没有谁会想上去掂量一下的。

何况还不是为了自己。

虽然他们都觉得戴晔有点惨, 身为吏部主官, 竟然连这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 都没有提前得到消息,但是又不得不说,他这种当面强烈反对贺星回的做法,也显得有点蠢。

但戴晔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贺星回对他有意见,这是他早就意识到的事。所以在听见“科举改革”这四个字, 他就立刻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夺他手中的权!权力之争向来都是如此激烈,他此刻不开口反对,就再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

只是他本来以为,在场众人都是世家出身, 大家站在相同的立场,应该会有不少人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只要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自然会有人附和。

却不想接连被武焕和韩青一阻, 最后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更没想到贺星回会这么狠, 直接将此事交给礼部去筹备。如此一来, 他就被架在空中,不上不下了。

但戴晔终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选择与勋贵联姻,换来这半生的平步青云。如今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他立刻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那臣亦无话可说。但臣还是保留对此事的意见,世家传承多年,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弟子尚且艰难,何况寒门?贸然让他们入朝为官,恐怕会生乱,还望殿下慎重。”

这是再次剖白自己是一片公心,并没有私情,所以即便反对皇后的政见,也情有可原。毕竟身为臣子,本来就有劝谏主上的职责。

他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急在这一时。

贺星回既然还没找到理由撤了他这个吏部尚书,那他就可以继续参政。而这改革科举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也不是在场这几个人说了就定,势必会拿到朝堂上去商议。到时候,再让手底下的人开口,就会从容许多。

他就不信,满朝那么多世家出身的官员,还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出声反对。就算是身边这些人,现下看起来是支持的,谁知道私底下又会是什么想法?

只要人心不齐,他就依然还有机会。

而且此刻皇后已经占了上风,万一再来一次“突发奇想”,他也没法应对。还是让其他人出头,自己静观其变的好。

这般想着,戴晔渐渐冷静下来,朝贺星回一拱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可惜,贺星回今天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安宁了。

在众人都表示对改革科举之事没有意见,可以直接拿到早朝上去商议之后,大伙儿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却不想贺星回又拿出了奏折,“诸位对封赏之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若没有,就照这个来准备吧。”

她将手里的奏折交给春来,由她转呈给其他人传看。

不过事实上,这封奏折,众人私底下早已看过了。这是师无命请功的奏折,西北那边的战果一统计完,就赶着送过来了。

这封奏折里的内容,很多人其实并不满意。

但此刻,或许是因为贺星回才展露过威风,大殿内一片肃静,没有人贸然开口。

“看来大伙儿都没有异议了。”贺星回见状,便笑着道,“那户部就尽快筹备……”

“殿下!”硬着头皮出列的,还是戴晔,“殿下,臣以为不可。”

没办法,他在心里念了几十遍“静观其变”,却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贺星回将此事定下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出头,他也只能咬牙站出来。

“为何不可?”贺星回看向他,“当初我答应师无命,大战之后的封赏由他做主,你们也是在场的。”

“是。可这封赏折子里写的东西,实在是太荒唐了!”戴晔一脸冷肃,“大战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从朝廷到地方,所有人勠力同心、奋不顾身。可殿下看看,师无命请功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他这一战之中才临时从底层提拔起来的人,是他的私臣心腹!这样的封赏,臣不能同意。”

“戴大人所说的勠力同心,我很赞同。不过奋不顾身的,只有前线的将士们吧?”贺星回道,“师将军将他们列在前面,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这些人全都是没有任何背景家世可言的泥腿子!

戴晔身后的两股势力,无论是北地世家还是开国勋贵,都迫切地需要这份军功。尤其是北地世家,他们之前被师无命清洗过一次,损失惨重,剩下的这些要是还没有功劳,很快就会失去在军中的根基。

本以为师无命就算偏向自己人,也不会愿意得罪世家,大家可以各领一份功劳,皆大欢喜。不想他竟真的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听贺星回的意思,是要坚持回护他,戴晔一方面是真的有些怵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逆反心理来:她才回宫多久,执政多久,就想一手遮天了吗?

“前线许多将领,都不在这张名单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住情绪,“倒是名单上排在最前面的几人,之前大伙儿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却能力压众人,夺得首功。这样的封赏,不但臣不服,想必大部分朝臣都不能信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将之拿到早朝上去问问!”

“照戴大人这么而说,只有出身世家,素有名声的人,才能出现在前列,其他人无论在大战之中表现如何,皆只能靠后了?”贺星回冷笑道,“那叫什么论功行赏,该叫论资排辈才是!朝廷办事论功,难道也是这般吗?”

又是一片寂静。

贺星回站起来,踱了几步,才说,“我回宫之时,只听闻朝政糜烂、武备松弛,今日才算是知晓了原因!有功之人不赏,有才之人不赏,只以家世为标准,也就难怪朝廷越来越无能了。”

她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御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班重臣们:“如果从前的朝廷真是论资排辈、瓜分好处,那我都要怀疑,诸位今日能够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是不是也并非因为尔等才能出众,只不过因为年龄够大、资历够老!”

这话就说得太诛心了,要是让她做出这个定论,那在场这些人,哪一个还有脸继续留在朝堂上?

他们第一时间低头请罪,“殿下息怒!”

而后由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韩青开口,“臣惭愧。臣才能有限,始终未能振兴朝廷,愧对太宗皇帝和先帝。如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确实是因为资历够老,年纪够大。待殿下访得能臣干吏,老臣情愿将这项上乌纱相让。”

这话说得许多人心酸不已,纷纷跟着请罪,都说自己才能不足,愧居此位。朝中若是有贤德之人,愿意相让。

话说得谦虚,但意思却是朝中如今少不得他们。而事实上,大部分人虽然不能说有多么出众的才能,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也都各有可取之处,在职期间更是兢兢业业,并没有敷衍了事。

贺星回自然也就顺着他们的话,缓和了语气,“诸位,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们看到这份名单之后,竟然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当日我要对师无命承诺,战后所有封赏皆由他做主。你们更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我说了这句话,师无命就立刻应下了差事,甚至连自己的名位俸禄都不问。”

众人顺着她的话一想,顿时悚然一惊。

恐怕在那个时候,师无命就已经知道自己请功的名单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了。

可是师无命还是接受了贺星回的任命,独自前往西北认命。因为贺星回就向他承诺,一切由他做主,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会由她来解决。

这君臣二人,恐怕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有他们后知后觉。

这个时候,若是坚持反对这份名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皇后不高兴,这倒还不算大事,毕竟既然要跟她争,就肯定会惹恼她,但只要所有朝臣站在同一条线上,就算是帝王也只能暂避锋芒,忍让一时。以贺星回的智谋,也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兴师动众,乃至失去理智。

要命的是师无命如今还在西北,他手底下还有几十万大军,而大胜之后,正是他人望最高之时。

又是这一招。

自从师无命去了西北,他简直成了贺星回手里的一柄刀,外可斩杀敌虏,内能震慑群臣。

偏偏这一招确实很有用,他们不能不考虑师无命的立场。

师家“忠君爱国”的下场,世人都已经看到了,谁知道师无命会不会因为朝廷言而无信,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那家伙看起来确实像个疯子,毕竟在两国开战之前,他就曾独自一人深入草原,探听敌情。至于他在战争上的才华,更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在回头去看那份名单,大家都冷静了很多。

其实师无命也不是完全不懂规矩,他虽然把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放在了最前面,但是大部分世家子弟还是有名字的,只不过都附在了最后。至于没有名字的那些,估计该反省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了。

这条线他卡得非常微妙,乍一看是不敢置信,但一旦心里的想法转过来,就觉得也并非不能接受。

再说,这次封赏用的是国库刚收上来的那些钱,那都是世家和勋贵还的债,这笔钱给出去,想要交换的利益其实已经到手,怎么用就无关紧要了。贺星回想用这些钱来卖好师无命,封赏他在军中提拔的人才,为自己的势力加码,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通之后,众人再次开口请罪。

反正他们之前也没有反对过,这时候说几句好话不痛不痒,很快就将这封赏之事定下来了。

只有开口反对的戴晔,再次被架在了半空之中。

他想不通,自己已经吸取教训,态度没有表现得那么激烈了,为什么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糟糕,刚才贺星回骂他们全都是靠资历和年纪熬到这个位置上,其他人都开口请罪,将这事圆了过去,戴晔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其他人都是顺带的,贺星回其实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是处!

偏偏这话还戳中了戴晔自己的心病。因为他一开始依靠家世,后来依靠姻亲,确实并不是靠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此刻听着众人纷纷改口,戴晔只觉面庞一阵火辣辣的痛。

即便再怎么能屈能伸,这会儿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就算他能受得了,贺星回还会给他机会吗?

恍惚之中,那边已经说完了封赏之事,贺星回果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问,“戴大人可想明白了?”

“臣……”戴晔惨白着脸,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请罪的话,“一时糊涂,口不择言,请殿下责罚。”

“戴大人也只是忧心国事,想来是这一阵子太过劳累的缘故。”贺星回脸上带着笑,语气几乎是体贴地定下了他的将来,“身体要紧,戴大人这几日就先回家休养吧。”

戴晔脑海里尽是“大势已去”四个大字,情知只有自己离开朝堂,其他人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所以这一走,根本不会再有回来的那一天。

半生算计,手段用尽,竟是这样的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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