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严氏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道,“三姑娘会是一般的小姑娘吗?”

陆十二想起陆裳轻描淡写提醒自己的那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实话,他至今都不知道,陆裳究竟是有意在那里等他,还是无心之言。但无论如何,对方确实是救了他一次。

其实陆十二并不小看女人,不然也不会对妻子言听计从。只不过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会想到这些事可以让陆裳自己做主。再说他又是长辈,在他看来陆裳没有出嫁,就还是孩子,也做不了主。

严氏又说,“不管怎么说,把这个消息传过去,也算还了她的人情。”

这倒是,否则总惦记着这事,心就老是提着。

陆十二点了头,严氏便出去,将女儿叫来,让她去找陆薇借一个花样子。

女眷们住在内宅,事情不多,精力自然就都放到了衣裳首饰上。平常互相串门,交换花样子,是很寻常的事,不会引人注意。何况在陆家,陆裳和陆薇那里的花样子是最受欢迎的。

陆薇和陆裳住在一起,以陆裳的聪明,陆十二的女儿突然去了她那里,她不会不起疑。

所以见到陆薇跟自家女儿一起回来,严氏半点也不惊讶,拉着她选了半天的花样子,然后才趁着四下无人,将事情简单说了。

陆薇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如果是在从前,她会觉得这对阿姊而言是一桩极好的亲事。贺家不是世家,没有世家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气,人口也少,不需要操心。又听说家风清正,一家子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那就更难得了。一定要出嫁,自然是这样的人家最好。

可是现在,她和阿姊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说不定会打乱阿姊的计划。

她再三向严氏道谢,这才拎着严氏准备的一些小礼物,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陆薇没有急着找陆裳说话,怕隔墙有耳。

以前她是忍不住的,但自从知道要走另一条路之后,陆薇开始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性子。如果真的能进宫,谨慎是最重要的,自然不能像在家这样风风火火。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不是真的安静不下来,如果有必要,也是可以耐得住性子的。

这天,她就一直等到晚上,闹着跟陆裳一起睡,等到熄了灯,夜深人静,才将这事说了。

对于这件事,陆裳只有一句话评价,“乱点鸳鸯谱。”

陆薇见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便问,“这婚事说不成吗?”

“我们家的人,自以为见识得够多,自家的就是最好的。哪里知道,他们一直抬着眼睛看人,只看得见周围的世家大族,根本看不到下面更多的人。”陆裳说,“我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文曲再世,贺家一见就会惊为天人,主动求娶。”

陆薇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也是,这只是咱们家的打算,贺家未必会配合。”

“是一定不会配合。”陆裳笃定道,“贺氏或许会跟世家联姻,但绝不是现在。”

陆薇若有所思地点头,“阿姊说过,殿下执政至今,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有意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手中的权力。既然如此,在这件事做成之前,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侄儿娶世家女,混淆了关系,也会让跟着她做事的人心存疑虑。”

“对。”陆裳想起自己见过的贺子越,又说,“何况,贺家的孩子说不定也不愿意联姻呢?”

陆薇皱了皱眉,不服气地说,“可是我还是无法想象,世上会有比阿姊更出色的女子。”

“真是傻话,你忘了吗,我们眼前就有一个啊。”陆裳点了点她的额头,“皇后殿下,才是这世上最出色的女子。”

陆薇确实没想到,但也确实无法反驳。

“那我们怎么办?”她想了想,又问,“就这么等着吗?”

“自然不是。”陆裳脸上的笑意淡下来,“我本来是想徐徐图之,好歹为家族保存一些火种。既然他们不给我机会,那也只好雷厉风行了。你记住,有时候,时机要等,但有时候——”

“你也可以自己去创造时机。”

第054章 和离

冯夫人从内室走出来, 看到正在坐在蒲团上低头喝茶的人,不由笑问,“怎么有空来看我?”

“事情尘埃落定, 我是来恭贺夫人的。”陆裳放下茶盏,微微笑道。

“那我就不解了。”冯夫人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就算是贺,也该贺裴夫人才是。她如今已经回了夫家, 怎么你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自从她搬到万福寺来之后,陆裳可是一次都没有来拜访过。

当然, 冯夫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陆裳毕竟姓陆, 其实她能把自己引到万福寺来,冯夫人已经很吃惊了。但她作为过来人,很明白陆裳为什么会这样做。

无非是……兔死狐悲。

裴氏已经为家族嫁了一次,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活着,就只能选择与人私奔。

她自己呢, 已经算是千娇万宠地长大, 为了家族,也不得不嫁给戴晔。冯夫人并没有怪过父母和家族,可是这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却也着实令她想起来就恶心。

即便如此, 与旁人相比,她也已经算得上幸运了。至少冯家护短, 而戴晔又是个废物, 所以即便她把事情闹成这样, 直接从戴家搬出来, 他们也站在她这一边。

世家却是盘根错节,根本撕不开的关系,要维持表面的体统,自然只能让深宅之中的女人受些委屈。

陆裳既然是个世家女,以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她和裴氏好多少。

这些,冯夫人是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才渐渐看明白的,但陆裳显然比她更聪明,更透彻。

所以,在那一刻,她决定向裴氏伸出援手。而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样的智谋,这样的决断,冯夫人可不相信,她特意过来一趟,就是为了说几句没有意义的闲话。

“非也,我贺的正是夫人。”陆裳笑着道,“至于裴夫人,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可贺。”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目紧盯着冯夫人,轻声道,“裴夫人回到夫家,就像是回到了樊笼之中。即便是她自己挑选的笼子,究竟不如外面的世界自在,不是吗?而您,却是打开樊笼走出来的,难道不可贺?”

冯夫人掩去眼中的惊异,“你觉得我这样比裴夫人更好?”

“夫人觉得不好?”陆裳问。

冯夫人却没有说自己的想法,而是道,“旁人都说不好。我与戴晔夫妻情分浅薄,无儿无女,如今离开了戴家,冯家回不去,又没有孩子承欢膝下,似乎人人已经看到了我晚景凄凉的惨状。”

“那夫人是怎么想的?”

冯夫人有些出神,“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比在戴家忍着恶心苦熬要好。可是人人都这样说,我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我今日能说能动,自然无碍,等垂垂老矣,行动不便,甚或瘫在病床上的时候,又有谁来照顾我呢?”

“那夫人觉得,留在戴家,你那些庶子们,会在你年老之后照顾你吗?”陆裳问。

冯夫人闻言嘲讽一笑,“自然不能。”

“是啊,纵然是亲生子女,真正侍奉床前的,又有几人呢?恐怕还不如身边的仆婢贴心。”陆裳说,“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我陆氏祖上?”

冯夫人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也提起几分兴趣,“这倒是不曾。”

“我家祖上本不姓陆,后来被过继给了一个从宫中出来的老宦官,这才承了陆姓。”陆裳半点没有遮掩家丑的意思,“家祖本来贫困,正是靠认了这个爹,这才能娇妻美妾、读书识字,甚而靠对方的人脉入朝仕宦。所以纵然没有血脉亲缘,也同样尽心奉养对方终老,纵然老宦官卧病在床,也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只因他活着,就代表无数的人脉关系,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她的意思,冯夫人听懂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自身有价值,能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会有人围拢上来奉承。

想当年,戴晔还需要勋贵扶持着往上爬的时候,纵然与她的关系淡淡,可后宅之中,那些妾和她们生的庶子庶女,哪一个敢对她有半点不恭敬?就是如今,若她这个嫡母能保他们风光入仕、为官作宰,只怕都会争着当孝子。

“可是我一介女流,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境况,自身都难保,还能有什么价值?”冯夫人闭了闭眼,低声喃喃,像是问陆裳,又像是自问。

手背忽然一热,是陆裳握住了她的手。

冯夫人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陆裳仿佛闪着光的眼睛,“本来没有,可是现在,我们有另一条路可走。”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问,“什么路?”

“通天的路。”陆裳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几分意气风发,“以前,女人只能被关在后宅里,但现在不同了。皇后在宫中,一定需要许多的助力,夫人您既然无处可去,为何不入宫伴驾?”

“我能做什么?”冯夫人忍不住问。

陆裳轻笑,“那就太多了。您知道,殿下如今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冯夫人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我想不到。”

“是她在庆州二十年,对京中的局势,尤其是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不了解。”陆裳说,“而这些,不正是曾经在戴家做过四十年当家主母的您,最精通的吗?”

冯夫人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一瞬。

她完全明白了陆裳的意思,正因为明白,才难以遏制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激动与澎湃。

哪怕仅仅是想一想那种可能,都能让她浑身颤抖。

——那是因为畏惧,更是因为不断从身体深处滋生出来的野心。

她看着陆裳,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种激荡的情绪之中平复过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而后开口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陆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将之紧握成拳,“是殿下让我知道,原来女人的手,也可以执掌权柄。原来只要手里有了权力,性别就会变得模糊,就能得到很多特权。”

“以前,我恨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却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现在我知道了,那其实是因为我还不够聪明,胆子还不够大。”陆裳说到这里,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在,这点聪明,已经足够我抓住这个机会了。”

“那你把这个机会送到我面前,又想要什么?”听到这里,冯夫人反而冷静了下来,问。

陆裳道,“我可以帮你入宫,之后,你要如实地对皇后说出这一切。”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陆家已经准备帮我议亲了。”

冯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迫切。

虽然成婚之后,她也依旧有机会入宫,甚至机会更多。可是冯夫人更清楚,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哦,陆裳刚刚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囚笼。

冯夫人回想自己这大半生,也不得不承认,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日子,除了这段时间,就是婚前做姑娘的时候。

退一万步说,就算陆裳真的要成婚,让陆家帮她选人,和她自己来选,也必定是截然不同的。

她点头,“我想,你应该已经为我做好了准备。”

就像是男女恋爱,会先送礼试探、言语挑逗,一对君臣想要彼此了解,也同样需要这个过程,总不能直接跑到皇后面前说,我想入宫,那就叫唐突了。

“当然,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陆裳说。

冯夫人深吸一口气,“我要做什么?”

陆裳一条胳膊压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说,“只有一件事,跟戴晔和离。”

冯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饶是她早就知道,陆裳规划的路必定不同寻常,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抿了抿唇,“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就算是在前朝,也只有公主们才能拥有这种特权。早些时候,世家女也有和离再嫁的,到这一二百年,就再没有过了。

陆裳却很淡定,“正因从未有过,第一个做的你,才能脱颖而出。何况,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进宫,都能执掌权力,但有夫人珠玉在前,以后天下女人就会多一条路,难道不好吗?”

冯夫人被这句话打动了。

那些后宅里埋葬的隐秘,她比陆裳知道得更多。疯了的,死了的,生不如死的……太多了。和离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终究是一条出路,而且也绝不会比忍耐那些痛苦和折磨更难。

陆裳见她表情松动,便又道“你在戴家四十年,应该有办法让戴晔点头答应吧?就像他答应你搬出来住那样。”

她说完这句话,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片刻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世人都以为,戴晔的妥协是因为被勋贵闹腾的,谁会想到这其实是她在背后一手推动?

冯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听人夸你,总以为是言过其实。如今亲眼见了,才发现是我狭隘了,你的聪明才智,外间的称赞只描绘出了十之一二。”

陆裳笑着朝她伸出手,“那我们宫中见?”

“宫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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