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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头啖汤

既然荆白自己的任务就是打捞水草,郝阳刚的任务是跑腿送饭也不奇怪。

荆白微微扬了下眉,郝阳刚蹲下身,拉出食盒中间那一屉,轻声道:“这是你的。”

荆白顺势看去,里面有个盘子,放着两个黑乎乎的粗面馒头。

馒头上甚至还有透明的冰渣,不用触摸,也知道肯定又冷又硬。

歌谣里就提到过“食不香”,这也算是应验了。

荆白心中早有预料,他还没说什么,郝阳刚的眉头先蹙了起来:“怎么你的……”

他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住了口。

荆白不解其意,疑惑地盯着他,郝阳刚却没接着说下去,神色一整,若无其事地笑道:“要不换换?”

荆白没应,他就从衣襟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然是各色糕饼,形状精致,颜色洁白,看着比荆白的粗面馒头好了不知多少。

荆白只瞥了一眼:“不用。”

口腹之欲而已,冷馒头又不是不能吃,他无意欠对方人情。

他将船桨往前一撑,离岸边又近了一些,伸手要去拿盘子。

郝阳刚眼疾手快,伸手一拦,收到船上青年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也浑不在意,笑着道:“说真的,至少换一个吧?我这全是糕,各种糕,又粘又甜的,我真吃不惯。”

荆白没说话,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郝阳刚眨了眨眼,神色很真诚,还带着点求恳的意味:“拜托了!食物可以换的,我的就是管家给的。”

荆白见他认真的,这才点了头,郝阳刚笑嘻嘻地用两块糕换了荆白一个粗面馒头,接过来就自己用力咬了一口。

荆白却没急着吃,对他来说,了解信息是最紧要的,便追问:“管家为什么给你食物?”

馒头很硬,郝阳刚嚼得十分吃力,只点了点头,荆白却注意到他的神色透出一股冷意。

等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才冷笑道:“他给我的食物,看着不错,却都是他吃剩的。”

荆白迅速地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糕点,郝阳刚见状,立刻道:“你放心,点心他没动,我才拿走的。”

郝阳刚的任务和荆白等人的不太一样,他是直接听管家吩咐的。他早上应过卯后,管家吩咐他去厨房拿了两个食盒。

两个食盒颜色不同,红木的更大更精致,栗色鸡翅木的简陋一些。他去厨房拿了回来,发现那红木的一整个都是管家的。

他站在一边服管家随意用了一些,等停了筷子,就轻描淡写地道:“剩下的都赏你了,再把这个食盒的送去给他们。不要乱跑,天黑前要回来。”

他说完,走出房门,就和昨天一样消失了。

那饭和汤都是吃过的残羹冷炙,郝阳刚碰都没碰,只把点心包了起来。

荆白听到这里,神情才松弛了一些。郝阳刚脸色却很难看,英朗的眉宇间满是厌恶:“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还吃它的剩饭……”

荆白联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心中不禁升起几分同情。

他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忽然注意到郝阳刚说的话,急促地道:“你早上去应卯了?”

郝阳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啊……你不也去了?”

荆白陷入了沉思,郝阳刚见他沉默不语,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什么意思,早上的不是你?”

“不一定。”荆白本人倒很冷静,好像疑似被冒充的不是他本人似的。

郝阳刚无语道:“不是……这还能不一定?!”

不过这反应倒是非常荆白,浇灭了他方才升起的怀疑。

荆白想了想,问:“我早上的时候什么样?”

郝阳刚顿了顿,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发现的确有些怪异。

因为记得前院应卯的事情,他早上天没亮就起来了。

和昨晚找住宿的屋子一样,对于哪里是“前院”,他似乎也隐隐有所感觉,凭直觉没多久就找对了地方。

他到得早,当时还没到鸡鸣时分,天色隐隐泛白。小曼比他到得稍迟,当时管家没来,两人还说了两句话。

但除了他们两个人,其他人竟然都是一起踩点到的。郝阳刚当时就有些纳闷,因为以他对荆白的了解,对方并不是会踩点到的人。

正常情况下,比郝阳刚本人还早到,才像是他的性格。

他和小曼两个人在院子里等到鸡鸣,鸡总共叫了三声。

叫第一声时,郝阳刚就感觉自己动不了了。

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肃立起来,腰背挺得笔直,转身往左;原本和他站在一起的小曼也走向了右边,两人各自站到院子的最前排。

第二声鸡啼时,他听到背后院门的方向传来响动,是人走过来的声音。好几个人站到他和小曼背后,似乎是分男女各站了一列。

院子里没有人说话,鸦雀无声。

第三声鸡啼时,穿着一身青衣的管家慢悠悠地从门口走了进来,站到了他和小曼面前。

郝阳刚想知道荆白是不是在他身后,到底有几个人,但他根本没法回头。

管家站在台阶上,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郝阳刚不得不直视着他。

管家的目光有如实质,却又极为阴冷。

管家看着郝阳刚时,他感觉就像被一条蛇的信子舔到了脸上,可惜心中再是厌恶,却连眼珠子都不能动一下,听着管家慢条斯理地道:“来齐了就好。府里昨天出了一对好不知羞耻的东西,竟在内堂里当众荒淫,视府中规矩于无物!”

管家说到这里,语气骤然变得严厉,整个前院好像都泛起了一股森然的寒意。

郝阳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好像他真的为此感到很羞愧似的,可惜他身体完全无法自控,只有心中升起一阵无语。

见众人低头不语,管家似乎很满意,语气也变得柔和不少,接着往下说道:“那两个腌臜东西,当场便撵出府了。既然今天你们东边的人都按时来了,我知道,你们心还是在府里的。

只要你们办事得力,活儿做得好的,我都会一一报进内院。只要主子允了,无论是赐汤还是易服,都是大有希望的。只是你们做事的时候要更用心,不要丢了我的脸面!”

众人齐齐低头,整齐地应道:“不敢懈怠!”

管家又认真看了他们几眼,点了点头道:“既知道了,就去吧,别误了手头的正经事。”又指了郝阳刚,道:“你留下,听我吩咐。”

众人应了声“是”,从队伍最末的人起,依次退出门外。

郝阳刚仍是不能动作,只看着身体一步步走到管家身边,规规矩矩地垂手等候吩咐。

整个院内鸦雀无声,无人交头接耳,直到所有人都走出院外,管家才道:“你今日负责给他们送餐食,顺带监察他们的表现,天黑之前向我如实回禀。”

他话音刚落,郝阳刚就感觉身体能动了,他反应极快,脸上没显露丝毫异样,立刻接道:“是。”

他头都没抬,也能感觉到管家在盯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道:“纵有三两交好的,到底越不过你的职责。饭可以少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他凉飕飕的眼神盯得郝阳刚背后发寒,只敛目道:“必定如实回禀,不敢偏私。”

管家笑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你向来是个懂规矩的。”说着便摆了摆手,语气宽和地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别忘了把饭给我送来。”

郝阳刚应了是,这才从前院出来,这时,其他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郝阳刚当时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以为荆白会在不远处等他,好歹交换一下信息,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看来还是不够信任他。

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早上那会儿一句话都没说上,你不说,我真不知道那不是你。”

荆白全程听得专注,直到他说到这里,才认真看了他一眼:这人虽有些奇怪,但对他的行为习惯倒是猜得不差。

如果早上去前院应卯的是荆白本人,他的确会找机会和郝阳刚交换信息。

既然对方已经说出了自己需要的信息,荆白也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情况,坦承道:“早上去前院的应该是我,但我当时没有意识。至于你早上说的自己有意识,但不能控制身体的问题,我昨晚已经遇到了。”

但看郝阳刚说话的意思,他昨晚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荆白索性把昨晚的事情和郝阳刚说了一遍,还问他:“你房间里有没有找到过的类似的线索?”

郝阳刚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英俊的脸上泛起迟疑之色:“也可能是我没发现?”

荆白瞥了他一眼,见他歪着头冥思苦想,像是在认真回忆的模样,反而觉得这人应该不会这么大意,淡淡道:“未必,你我毕竟情形不同。”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都吃完了午餐。荆白的馒头粗糙又干硬,还带着冰渣,牙口稍差的可能都咬不动。

对比之下,郝阳刚换给他的两块糕就十分松软香甜。

郝阳刚见他吃完了,还向他示意:“还有一块,你还吃吗?”

荆白这时也明白了,再是不喜甜的人,也不会勉强自己去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换食物应该是对方示好的手段,便摇头道:“不用。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吃人嘴短,这个副本里郝阳刚已经算最能入眼的,既然有诚意,同他合作也没什么。

郝阳刚诧异道:“什么意……”

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荆白说的是他给的食物,神色倏然就变冷了。

俊美的面容,冷意一闪即逝,若不是荆白一直着意观察他,或许都不会发现那一瞬间表情的变换。

他脸上的笑容十足灿烂,看着荆白道:“这话说的,我一个给管家跑腿儿的工具人,哪配问您问题呢。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存下,以后有机会再问吧?”

他脸上虽笑着,眼睛里却是冷的,像是不高兴。

荆白向来是不理会别人莫名其妙的情绪的,但见岸上的青年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脱口问道:“你恼什么?”

第182章 头啖汤

郝阳刚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冲他微微一笑,那一丁点冷意像春日的残雪,从他脸上飞速消逝。

“我没恼啊,”他正色道:“只是现在真的没什么想问的,这个问题不能攒下来吗?”

那双眼睛明亮如星,灼灼地盯着荆白。

荆白总觉得那双黑眼睛的神色有点眼熟,如果笑起来,那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会更明显。

见郝阳刚不承认,他也没有继续追问,本质上其他人的情绪同他没关系,他问出那句话时,自己心里都有些惊讶,也无心继续这个话题,便道:“随便你。”

郝阳刚微微一笑,他眼睛里没有笑意,即使像是在笑着,神情中也看不出喜怒。

他蹲下身,从荆白手中接过空盘,又将食盒收拾整齐,对荆白道:“我要走了。按管家的要求,需要确认你的工作进度。你做得怎么样?”

荆白向他示意了一下船头的那个木盆,道:“我会继续打捞,正常情况,天黑之前能装满它。”

郝阳刚点了点头,道:“我会告诉管家。”

他拿起食盒,对站在船上的青年道:“我要走了,饭还没送完。”

荆白顿了顿,道:“我还有个问题。”

郝阳刚正要转身,闻言停下道:“你说。”

这个问题从看见郝阳刚起就萦绕在荆白心里,他疑问地道:“你怎么知道湖上有人?”

郝阳刚苦笑了一下:“凭感觉,你信吗?我答应的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哪,只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有种感觉:这里有人。”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就和我早上去前院应卯的时候差不多。我不知道你们具体在哪里,但是我知道走这个方向一定有人。”

郝阳刚走了,荆白撑着船桨回到湖心时,脑中还在思考着他这句话。

他当然相信对方的说法,昨天他决定要和郝阳刚和卫宁分路,不也是因为这个感觉?

但“感觉”这种东西实在太虚无缥缈了,这和一般的直觉也有区别。

直觉是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而这种“感觉”,它到来时非常笃定,毫不动摇,确切得像是一个植入脑中的认知。

虽然目前为止,这些“感觉”并没有给过他们错误的指引,但荆白非常讨厌这种被支配的感觉。

再加上早上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应卯,荆白面上虽无法显露什么,心中却是暗暗震悚。

这具身体里,是不是存在着他不知道的第二个意识?

早上应卯时管家说的话同样大有深意,荆白手上机械地打捞着水草,一边在大脑中反复回想他言语中藏着的信息。

早上应卯时,昨天去了西边的人都没出现,只有他们这些留在了东边的人。管家说话间特地强调了他们是“东边的人”,那后面他训话的对象,包括“荒淫”的,应该都是昨天他们这批留在东院的人。

除去卫宁和郝阳刚、小曼,剩下的正好是两对男女:那对想要他衣服的情侣,还有小舒和于东。

郝阳刚早上没见到过那对情侣,所谓的“撵出府”,应该就是死了。

只是不知道管家说的“荒淫”,指的是什么程度的肢体接触,他们又是怎么死的。

还有管家说向“内院”一一汇报,“赐汤”的主子、“易服”……

这都算是线索,可指向

内院到底是什么地方,所谓的“主子”,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过?

范府里的人,除了管家,他们没有见到任何人出现过。如果真有“主子”,这么大的宅院,为何不见他们出门赏玩?

荆白觉得处处可疑,可这些线索何其凌乱,像一把丝线乱糟糟地缠在手里,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关键的线头来解开。

在大脑的飞速运转中,日头逐渐偏西。

暮色悄悄将天边染上薄薄的红,在夕阳温柔的光线中,湖面的波光透出一种柔和的美丽。

站在船头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蓑衣,俨然一副船夫打扮。

那“船夫”修长挺拔的身形立在小舟上,背对夕阳,日暮在他身上镀了一层灿灿的金光,他仅仅是站着,也透出一股吴带当风的风流意态,宛如画中之人。

荆白却没功夫关心自己的形象,经过一天的练习,他现在下网已很顺手,熟门熟路地捞起一大蓬水草,轻飘飘地抓在手中,又掷进堆满了的大盆中。

一下午一刻不停,这木盆终于被他装满了,虽然水草枯萎凌乱,干巴巴地缠在一起,但他至少达成了预期。

荆白松了口气,他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色。太阳已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只露了半张红彤彤的脸。

现在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却也不会太久了。

荆白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昨天晚上他就是天彻底黑透时,失去了掌控身体的能力。

虽然不知道控制他身体的“他”想做什么,但对荆白来说,这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不知道天黑之前回到房间能不能避免这件事,但他总得试试。

既然要走了,就得考虑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歌谣里没有说过的事情。

荆白看着盆里这一堆枯草,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他一天劳作下来的成果,是要留在船上,还是应该由他带走?

荆白决定先将小船撑到岸边,再慢慢考虑这件事,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从今天上午醒来时,人就已经在船上,船又是飘在湖心上的。

他昨天晚上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船只,说明这船应该有固定的停泊点,而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那他现在应该把船划去哪儿?

劳累了一天的荆白心情开始变得有些不耐,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抓着船桨的手却不自觉地用力,直到胸前的白玉传递出清凉的能量,那股躁意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此时还早,荆白静下心来,首先排除了一个方向——昨天的来路是绝对没有的。

但去路,他只走了一半,长廊的尽头并不是湖面的尽头。

事实上,荆白今天算是被“打捞”这个任务拴住了。为了凑够这一盆水草,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湖心打转,根本没有时间划到湖的尽头去看。

这个湖形状狭长,又出奇地大,他昨晚觉得这是个人工湖,今天划到湖面上,又几乎要改了念头。

不为别的,白天还未窥见全貌,他已然觉得不像是人工能挖出来的湖了。

也不知范府是以什么标准选址的。

如果这湖并非人工挖掘,难道是他们选中了这个湖,专门围着它建了个府?

荆白总觉得自己有些关窍没想明白,他索性抛开杂念,闭上眼睛,准备

凭自己真正的直觉,选择一个方向。

他心中十分宁定,曾经汹涌的心潮,此时恢复平静,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至少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的神智是属于自己的……

“喂!路玄!!!路玄!!!”

“……”

荆白冷静地做了个深呼吸,睁开双眼。

郝阳刚正站在两人碰过面的荷花池的岸上,蹦跶着朝他挥手,见他朝这个方向看过来,惊喜地喊道:“太好了,你醒着!快过来!”

他的声音传到荆白这里已经不大了,不过看上蹿下跳的模样,荆白知道他应该有事,也没耽搁,拿起船桨就往他的方向划去。

郝阳刚眼见着他的船头靠了岸,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将他拉上来,一边还道:“来,上岸说。”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那只突兀的手,身体轻盈地一纵,人已经稳稳站到了岸上。

暮光温柔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给那俊美至极的五官蒙上一层梦一般的柔和错觉。

果然,下一秒,郝阳刚听见他用清冽的声线,冷冷地道:“有事说事。”

他一点没生气,反而笑了,眉眼弯弯地道:“好事。我今天不是跑了各处去送饭吗,这个副本线索太少了,我想了想最好还是大家碰个头,就约了在前面的院子汇合。那个地方离各处都近,方便。”

见荆白神色不变,他补充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分别的地方,离你这儿也不远。”

荆白看了一眼靠岸的小船:“我这里的事情还没做完。”

郝阳刚闻言望去,讶然道:“你这木盆不是装满了吗……”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荆白话中的意思,也不禁吃了一惊:“我以为荷花池就是你停船的地方,竟然不是吗?”

郝阳刚今天跑了好几处送饭,已经是荆白知道的走过范府最多地方的人了。

见他也不知,荆白心中不禁沉了一下。他顿了顿,道:“我不能确定。”

他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落了大半,天边已经能看到一片金色的霞光,迟暮温柔地拥抱着湖面与亭台楼榭,花木掩映间,伴着一点未融尽的残雪,景色美丽得犹如一片梦境。

荆白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船,最终下定决心,问郝阳刚:“汇合的地方离这里多远?”

同一时间,郝阳刚也道:“要是你信我,不如我替你跑……”

他话只说了一半,荆白皱起眉,不解地问:“你想说什么?”

郝阳刚笑了笑,摆了摆手,自嘲地道:“算了。”

他指了指荷花池背后的方向,道:“以你的速度,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第一个八角凉亭就是。”

荆白点点头。他还要再天黑前赶回来,一刻不耽误地转身便走。

他步履如风,匆匆走出去好几步,却没见郝阳刚跟上来,回头一看,那人竟然停在了荷花池边。

荆白诧异地道:“怎么,你不去?”

在他的目光里,郝阳刚索性盘腿坐下,他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道:“你的船有收获,又没找到泊船的正经地方。东西全留在这,你就不怕有什么变故?”

夕阳的余晖只照到青年的半边侧脸,给那张深邃俊美的面容打出了半明半暗的光线,更衬得那五官犹如雕像一般,慑人得惊心动魄。

他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着脖子,一边道:“我跑了一天,腿都要断了,正好在这歇歇,看看湖景。”

荆白不是没有考虑过船的问题,但他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事情托付给别人。见离真正天黑还有段时间,郝阳刚又说汇合的地方不远,他就打算快去快回,先去和众人交换消息,回来再找泊船的地方。

但他甚至没有开口,郝阳刚便主动留下了。

他嘴上虽说是观赏湖景,荆白自然清楚,他是为了替自己看着船。

郝阳刚也没再说话,他转过身去,面朝湖面,一手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抬起来,漫不经心地挥了挥。

坐在池边的青年的倒影,在斜阳下被拉得细长,他撑着下颌的手肘微微晃动,随意敲打的手指像只振翅欲飞的鸟,正好落在荆白身旁。

荆白的目光在那影子上停留了一瞬,一时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耽搁,即刻向八角凉亭的方向走去。

伴随他离去的脚步声,郝阳刚凝神注目着湖面上倒映的晚霞,忽然,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声线清冽的青年显然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声音远远的,却很清晰。

他语气平淡地道:“如果不信你,我今天一次都不会靠岸。”

郝阳刚放在膝上,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的手指忽地一顿。

第183章 头啖汤

荆白丢下那句话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个人走在郝阳刚指给他的那条路上,四周非常安静,没有任何惹他心烦的声音。

这是条特意铺设的小径,由多块石板拼接铺成,曲曲折折,在范府这个处处繁花似锦的宅院里,显得颇具野趣。

斜阳的光线在树叶的空隙间跳跃着洒落,经过一日的阳光普照,残雪已差不多化了,露出本色的草木碧绿得像被洗过一般干净。

要不是范府这个副本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也是一处值得驻足的美景。

荆白却没有分出一丝注意力给身边的景色。

除了下意识地警惕四周而绷紧的神经,他剩余的注意力,其实都已经集中到了那一个问题上。

他发现自己对郝阳刚的态度……好像有点不对劲。

昨天进副本,也就是第一次见面,再算上今天中午,也就见了三次。

可是,就像荆白自己说的一样,虽然之前都未诉诸于口,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非常信任对方。

而且,郝阳刚的态度也不对劲。

昨天进副本时,郝阳刚自己不出面,却让小曼过来找他这个污染值最高的结盟。

虽然他给出了主动和自己合作的理由,荆白当时也相信了,但回头再看,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日,以这个人的行事作风,荆白怎么也不觉得他会畏惧那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更不至于拉帮结派。

但要说他没诚意吧,今天中午过来送饭时,他又主动说了荆白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

当然,别人如何示好,其实对荆白来说都不是关心的重点,因为他从不关心别人在想什么。

对荆白来说,最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相信郝阳刚。

无论是中午时他说过的话,还是晚间他说众人会在八角凉亭中碰头,其实郝阳刚都拿不出真凭实据。

但荆白在他说了之后,只是稍作考虑,就决定前去。

理智上,他应该怀疑郝阳刚,毕竟对方空口白话说的未必是真;只是如今已入困局,他只当是冒险碰碰运气。

他已经准备要走了,可当郝阳刚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说,“要是你信我”,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说下去,只是自嘲地一笑。

那一刻,荆白发现,他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沉郁的怒火。

这情绪对他来说无比陌生,一时间竟然让他无所适从——因为荆白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开口辩白。

他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他有什么必要在意一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对他的看法?

可他最后还是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他不喜欢对方那种自嘲的语气。

这时独自走在路上,心中平静下来,他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难不成郝阳刚……有什么问题?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无缘无故中计,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郝阳刚给他的感觉,和柏易非常像。

虽然两人五官完全不一样,连气质也完全不同,但偶尔的一个神态,甚至那种变换莫测,叫人无法猜度的感觉,都让荆白隐隐觉得很熟悉。

他们是认识么?或者说关系更深,是朋友,甚至……兄妹?

荆白在心中暗暗描摹两人的五官,但那两张脸重合到一起,又找不出丁点相似之处。

“诶——他来了!”

“怎么就他一个?”

“对啊……郝哥怎么不在?”

迎着众人或惊喜或猜疑的注视,荆白从容地走进了八角凉亭。

卫宁率先迎上来打招呼,她现在的造型非常奇特,荆白都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卫宁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套新造型,但被荆白平静的目光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脸。

她现在的模样和刚进来时大相径庭,满头漂亮的长卷发已经编成了一个大辫子,系在脑后,身上系了个灰扑扑的大围裙,脸上还有好几处没擦干净的碳灰,看上去实在有些狼狈。

尽管荆白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之意,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忙解释道:“我在厨房,专门负责看着火,弄了一天,就这样了……”

荆白没说话,转向站在亭子最里侧的小曼。荆白进亭子之前就注意到她站得最远,和卫宁三人似有隔阂,心中已有疑虑——明明昨天分别时,她和卫宁关系还不错,一天没见面,难道反而起了什么冲突?

小曼见荆白来了,脸色也似乎有些古怪,荆白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她才试探性地抬起手挥了挥,迟疑地道:“路——路哥?”

荆白冲她点了点头,见荆白有回应,她简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连忙走到荆白旁边。

她脸上也有泥灰,荆白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手上的毛线手套,上面沾满了泥土,几乎已看不出原色了。

她举起双手,苦笑道:“我是负责培花的,今天刨了一整天的泥,来得太急了,都顾不上收拾。”

荆白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迅速地往后扫视,果然,除了她们俩,亭子里只有小舒和于东。他们这时在凉亭中一站一坐,都看着他。

看来郝阳刚说的不假,那对情侣果然已经死了。

至于罗山等人,总不至于一夜过去都死光了,不在这里,大概还是因为和他们不属于一个片区。

比起小曼和卫宁,小舒和于东昨天没和他们一起走,这时候对上荆白明显生疏一些,目光相视时,分别拘谨地冲他点了点头。

卫宁瞥了一眼荆白的来路,适时地插了句话:“郝哥呢,不是他通知的我们碰头吗,怎么自己没来?”

荆白简短地解释道:“他在船上看着我的东西。”

知道郝阳刚没出事,亭子里的气氛松缓了一些,卫宁和于东飞快地对了个眼神:正如她所感觉到的,这两个人的关系恐怕不一般。

作为惊雷的高层,卫宁组织这种信息交换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荆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她征询地看了对方一眼,试探地道:“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

荆白点了点头,卫宁便示意了一下于东。

高大的男人挠了挠头:“啊这,我们俩真没啥好说的……”

于东其实有点郁闷。他一直觉得自己能活到第四层,不说多聪明吧,起码也不是傻子。偏偏这个副本,从进来开始他就没摸到过任何头绪!

好在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小舒,两人虽然是一个组织的,进来之前却不算很熟,昨天院子里只剩了他们俩,倒是加深了两人之间的革命友谊,这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起了小奇和彤彤这对情侣失踪时的事情。

“我们觉得他们可能是进去取暖了。可是那个门关上以后,就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动静,我们喊了也没用,又不敢打开吗门,他们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于东听着小舒的话,补道:“对,那个‘嚓嚓’的怪声也只有我听到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那之后,两人在原地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卫宁等人回来,眼见着天色逐渐变暗,心中又忧又惧。

停在原地不是办法,但无论是左右哪个方向,去了的人都没再回来过。

两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追着卫宁等人离开的方向去。

小舒叹气道:“可能还是我们出发太晚了,刚走进去一个花园,天就黑了,身体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两人心里吓得半死,偏偏身体又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脚下像是知道路似的,熟门熟路地走了出去。

卫宁忽然打断了他们,她眉头紧锁:“等等,你们是一起从花园出去的?”

于东愣了一下,道:“对、对啊……”

小舒也诧异地看着她,点头表示肯定,还道:“我们从花园出去,还一起走了一小段路。花园外头有个房间还亮着灯,好像有人影,可惜我眼珠子都转不了,没能多看几眼。”

花园外的房间很可能就是小曼昨天停留下来的那个小院。

知情的荆白和卫宁目光立刻转向她,小曼却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她虽然脸色依旧生硬,但事情涉及到自己,她也不得不向两人确认。

只是她到底不肯看于东,只将脸对着小舒:“就是一个月亮门出去,花园外面的一个小院,门口有棵白梅树,对吗?”

于东也意识到自己被针对了,一脸莫名其妙,尴尬得抬手挠了挠脸。

小舒震惊地道:“你怎么知道?天暗了,我看得不大清,但确实有股梅花香气!”

小曼抿了抿嘴,低声道:“那你看见的人影,应该是我。你路过的是我的房间。”

小舒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随后神情又缓和了下来——也是,知道房屋里面是自己人,总比不知道人影是谁要好。

“但是……”小曼缓缓补充道:“你说你当时不能自主行动,对吗?我没有这样。”

这下不止小舒,亭子里的人皆是一惊。

荆白锐利的目光立刻转向她,问:“昨晚天黑之后,你没事?”

小曼不明所以,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脖子:“没、没事啊,昨晚一切正常,我看天色转黑了,心里怪害怕的,把门窗锁好就睡了。”

荆白想起郝阳刚之前同他说过的话,郝阳刚当时说过,早上唯一和他有过对话的人就是小曼。

他联想到什么,当即追问:“那早上呢?早上你怎么应的卯?”

小曼这下当真诧异起来,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让她很不习惯。

她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变得有些恼怒,不肯正面回答,反而像是带着气似的,问道:“不是,你们早上不都来应卯了吗?怎么指着我一个人问呢?”

这个普通的问句,却让凉亭里的气氛陷入了僵局。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沉默了。暮光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小曼的气恼在这静默中逐渐转为不安,她从在场的人脸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发现有人的神色惊惶,有人几乎麻木,有人面带忧虑……

她越看越觉得不对,不由又将目光挪回站得自己身边的青年身上。

那张俊俏的面容依旧赏心悦目,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小曼之前觉得他面冷,像是个无心无情的人,这时再看他,便只觉得安心了。

至少青年看着她的目光虽然专注锐利,但除了征询之意,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显得十分纯粹。

荆白一直在观察小曼,可女孩的眼睛里除了恼怒和迷惑,别无他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殊。

见其他人都缄默着,谁也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他薄薄的唇角掀起一丝讽意。

这些人的表现原本也与他无干,荆白并没有时间同他们耽搁,干脆利索地回答了小曼的问题:“早上应卯的时候,我并没有清醒的意识,甚至不知道我自己去过。”

卫宁见荆白先承认了,才道:“我也是。”

小舒和于东见卫宁都说了,连忙附和道:“我们也是。”

小曼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是唯一的异类!

她回想起早上时的经历,她只来得及和郝阳刚说了两句话,因为其他人都是在鸡叫之后才来的,个个低眉顺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在应卯之前,他们连眼神都没和她对上过。

她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集合时间太早,大家都贪睡,所以才来晚了,根本没想到当时只有她和郝阳刚有意识!

这时,小曼反而变成了在场最不可思议的人。

她睁大眼睛,好容易才咽下了已经涌到喉咙口的尖叫:“怎、怎么会这样?早上的时候,我明明……”

第184章 头啖汤

她想起来一件事。

早上应卯结束之后,郝阳刚被管家单独留下,小曼就和众人一起出的院门。

小曼喃喃道:“难怪,我当时就觉得不对……”

当时出了院门,小曼以为大家会在一起碰个头。她原本想找路玄,但见他面无表情,多少有些胆怯,就又想去找唯一相熟一点的卫宁,问问他们昨晚到底何时找到的地方住宿。

但当时所有人都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小曼犹豫了片刻,卫宁就走去了另一个方向。

小曼见状往前追了几步,叫了声她的名字,但卫宁没多看她一眼,就自顾自走了。

小曼当时还很失落,以为是卫宁生了她的气。但因为担心耽搁时间,她也没追上去,只好失落地走了。

她走的是回花园那段路,因为早上路玄和卫宁都不搭理她,她总有种自己被孤立了的感觉,心情也很烦躁,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得飞快。

直到感觉有些累了,才逐渐放慢了脚步。

触目所及依然是空无一人,不过大早上的,老天爷又给面子,阳光灿烂,虽然说不上鸟语花香,也比昨天多了点活气儿。

小曼本来也没有很害怕,放慢脚步慢慢走着,但快到花园门口时,看着不远处那个月亮门,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难不成有什么东西在跟踪她不成?

她心里发憷,索性一闪身进了花园,藏在花园里一个修剪得圆头圆脑的树丛后面,屏息静气地等待来人。

啪嗒,啪嗒,啪嗒。

那脚步声很有规律,没有因为她忽然消失而停下过,似乎不是有意追着她来的。

小曼心里松了口气,但在不确定来人的身份之前,她都不打算从这里出去了,于是只悄悄探出小半个头,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外面,看这个人会不会进花园。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越来越响,也离她越来越近了。

等脚步声到近前时,小曼已经紧张得手都出汗了。

她双脚直发软,她身体蜷缩成一团,使劲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直到那双黑色的粗布布鞋和棉裤的裤脚映入她的眼帘,她才恍然一抬头。

这个人早上应卯的时候才见过!

她还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了对方的名字——这不是于东么!

她狂乱的心跳这才慢慢平息,手抚着心口,正要站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于东忽然侧过头,向她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感情。

两人骤然对视,小曼惊得往后一坐,于东看她像看个物件似的,上下打量了几眼,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打声招呼,自顾自地走了。

小曼腿都软了,好容易缓过劲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追上去找于东问个究竟——

不管这人是不是跟踪她过来的,好歹也是同伴,碰面不至于一言不发吧,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

她当时倒是没怀疑于东有问题,毕竟早上应卯的时候来的都是活人,总不至于这么二十分钟过去,于东就不是本人了吧?

花园要在看到红梅树之前才分道,之前都只有一条路,小曼心里有气,只待追上于东问个究竟,没想到于东个头高大,步速也快,她紧赶慢赶,眼看着于东站到红梅树前,压着嗓子叫了一声:“于东,你站住!”

她虽然不敢大声喊,但花园里又没别的声音,于东肯定是听到了的。但他头也没回,朝着他看到的方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小曼大早上的连吃了两个闭门羹,气得不轻,等她自己走到红梅树前,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于东昨天和小舒在前院等他们,并没有到这里来过。

除了小曼本人,知情的卫宁、荆白都是她眼看着一个人离开的,郝阳刚被管家留住了,所以,于东是怎么知道看红梅树那根树枝的指向的?

他甚至没有片刻犹豫!

小曼知道卫宁和于东这群人是一起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卫宁找机会告诉了于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小看他了,于东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

小曼满肚子疑惑,却找不到人问,唯一比较安慰的是郝阳刚中午来给她送饭时表现一切正常,这好歹让小曼心里安稳了一些。

郝阳刚当时急着离开,并没有多问小曼的状况。

他告诉小曼,她是他来送餐食的第一个人,因为无法预计接下来的路程,所以他必须赶快动身,于是只交代了小曼工作结束后,就到八角凉亭处集合。

两人因此只是匆匆交流了几句,小曼说了昨晚的事,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至于卫宁那群人孤立她的事情,她没说,因为她不敢将自己被人排挤的事情告诉郝阳刚。

进来的时候,郝阳刚已经因为帮她得罪了两个人,要是卫宁他们这事也说出来,她担心郝阳刚也嫌她不会做人。

事实上,连小曼自己已经都开始反思自己的一言一行了——她是不是真的做人有问题,才会莫名其妙被人排挤?

但她想来想去也没想通自己哪儿做得有问题,一天过去,反倒积了一肚子气,只是强忍着。下午在八角凉亭处汇合时,她比卫宁晚些到,卫宁又像没事儿发生一般,主动跟她打招呼。

小曼好不容易平息了的怒火腾地燃了起来,她实在是没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于是只冲卫宁点了点头,独自走到了一边;等于东和小舒来了,更不愿意上前寒暄,见三人在那里说话,还主动走开了一些。

卫宁听到这里,才恍然道:“啊,我说你为什么不理我!”

小曼的脸越说越白,见卫宁这么说,她心里虽然芥蒂全消,但想到早上发生的事情,反而更害怕了,颤声道:“卫、卫姐,早上那会儿,真不是你?”

卫宁脸色倒比她好一点,她昨晚就已经体验过身不由己的滋味,虽然深觉不妙,但到底有了心理准备。

她苦笑着摇头:“可能身体是我,但是我本人对此全无印象。要不是中午郝哥说了,我都不知道我去应过卯。”

于东更是脸色煞白,他看着小曼,失声道:“我、我早上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柴房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别说不理你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我就不记得我见过你!”

他这一嗓子让亭子里再次蒙上了一层阴云。

谁也不喜欢身体失控的感觉,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看见再直观地描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一直保持清醒的小曼也跌坐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她现在想起“于东”看她的那一眼,只觉得寒意浸到骨子里。

如果那个“人”不是于东,那她是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荆白从小曼说完她的经历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时见众人个个愁云惨雾,便对小曼道:“昨晚和今早我都没有意识,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赶时间。”

小曼还没回过神,见荆白双目凝视着自己,受宠若惊地道:“也、也没什么,那个,路哥,你今天的工作是什么?”

荆白言简意赅地道:“清道夫,在湖面上捞了一天的水草。”

卫宁见状,立即加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职业:“烧火丫头。”

于东恍了一下神,卫宁咳嗽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地道:“啊——我,我就是个杂役,在柴房负责劈柴。”

荆白打眼一瞧,于东的紫色棉服上确实有很多细小的木屑。

卫宁这时忽然注意到什么,纳闷地道:“我说我们烧火的柴怎么源源不断……难道都是你们这儿送过来的?”

于东被她问住了:“啊?不知道哇,反正不是我送的。我今天醒来就在柴房里,这一天下来光顾着闷头砍柴了,没离开过。”

荆白两道挺秀的眉毛皱了起来,他插了一句:“你有没有注意到柴火的增减?”

“没有……不是,这哪能发现啊!”于东想都没想就立即否定了,他用力摇头,表情甚至有点悲愤:“你们是没看见那个柴房有多大!而且那个柴垛,老高老高了,像座小山一样!

他拿手比划了一下,指着凉亭顶部道:“那柴都堆到天花板那么高了,劈柴的斧头还死沉,我劈了一天,感觉我劈的那点量就是九牛一毛,累得我是头昏眼花。那么大的柴垛,别说我没注意了,就算真的留心观察,那点量的变化,也看不出来什么。”

听他这么说,卫宁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我烧的那个炉子也很大,我这一天都忙着看火和添柴,虽然没细数过,但加的柴也不是小数目。这个用量的消耗,你但凡用心观察,不可能发现不了。”

“卫姐,话不能这么说吧?”于东不服气了,气呼呼抱起双臂:“你都没去我那儿看过,怎么能这么肯定……”

卫宁没说什么,只斜斜看了他一眼,于东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显然是不敢同她争辩。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咕哝着道:“知道了,我明天一定注意。”

卫宁这才点了点头,小舒见他们说完了,才怯怯地道:“我、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洗了一天的衣服。”

荆白听得眉头紧锁,现在所有人的工作里,只有卫宁和于东的工作挂得上钩,其他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看不出任何联系。

他思索了片刻,问:“洗衣服总得有水源,你在哪里洗的?”

小舒道:“我住的小院里有个小池子,就在那儿洗的。”

她说着搓了搓手,荆白的目光在她手上扫了一眼,果然他双手都是通红的。

他顿了顿,问:“你都洗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这问题卫宁已经问过她了,小舒抬起眼睛,悄悄看了卫宁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道:“洗了三盆,都是冬衣。只有一件是蓝色的,其他都是紫色。”

第185章 头啖汤

荆白点了点头,他也不问其他人了,转过头,正好对上卫宁专注的目光:“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其他人说话时,卫宁一直在默默观察他,她自觉十分隐蔽,没想到荆白比她想的更加敏锐,猝不及防和他来了个对视,脸上多少有些尴尬。

不过她在组织里能混到高层,交际能力是不会差的,见荆白脸上并无恼意,很快整理好神色,若无其事地笑道:“路哥,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就想知道,你发现过的,控制不住身体的次数,到底有几回?”

荆白早就注意到她的视线一直绕着自己打转,但见她没什么恶意,也懒得问,如实道:“两次。昨天天黑以后,今天早上应卯。”

卫宁松了口气,她看着荆白身上还是和他一样服色的紫色棉服,神情也变得苦涩,缓缓叹了口气,道:“看来除了小曼和郝哥,咱们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小曼没被控制过,郝阳刚虽然被控制了一次,但服色比他们高,活动的范围也比他们大。

见荆白不说话,她试探地道:“路哥,你觉得,咱们今晚应该怎么做?”

根据众人的经历,目前为止,至少有一个规则已经摆在眼前了。

别说卫宁,只怕于东和小舒,这会儿都该心里有数。

卫宁这时问他,是想套出更多的信息?

但哪怕是荆白,面对这些毫不相干的信息,也无法拼凑出可用的线索。

他虽然烦透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荆白瞥了卫宁一眼,她面上满是征询之色,看上去倒是十分真诚,于是平静地道:“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我要在那之前回去。”

卫宁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

他们三个昨天和小曼同路,除了比众人提前找到房间以外,小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而昨天天黑之后就无法控制身体的他们,在进入住宿的房屋后,也恢复了正常。

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子,听完小曼的经历,都意识到天黑之前回到房间,就是避免晚上身体被控制的关键。

至于没有说出口的,就是像郝阳刚一样,想办法改变自己的服色。今天他们这群人里只有郝阳刚能和管家直接交流,活动范围也更大。虽然有危险,但想出副本,哪有不冒险的?

只是服色升级这件事,谁都没有头绪,又可能涉及竞争,众人谁也没说出口,只好商定明天仍然在这里碰头,便于交流和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但比起他们,荆白还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你们工作完之后……”他想了想,问:“都怎么处理你们的工具,还有收获?”

荆白走得很快。

或许是天气晴朗的缘故,天黑得比他想象中慢。

从凉亭中出来时,夕阳刚刚沉入地平线。他一路紧赶慢赶,原以为回到湖边时天就快黑了,但现在看来,头顶上的天空也只是稍微变暗了一些。

伴着急促的脚步,他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点。

荆白担心误了时间,一路走得飞快,哪怕体力极好,此时也难以自制地呼吸加速,胸口微微起伏。

但在眼前这幅如画的美景中,他的呼吸依然不自觉地暂停了一瞬。

暮色慷慨地洒落在清澈的湖面上,深碧的波光与灿金色的余晖交相辉映,连天色好像都被照亮了。

不知道为什么,满目的秀色中,荆白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湖边青年的背影。

他的姿势非常随意,一条长腿伸直,踏在靠岸的船头;一条腿蜷着,右手撑在膝盖上,懒洋洋地支着下颌。

他看上去非常放松,好像根本不在意时间的流逝。

他面前是一池残荷,严冬里,花朵早已凋敝,只有些许荷叶零零落落。

荆白的小舟横在这些凋零的荷叶中,同青年修长的背影一起,变成景色的一角,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因为他自在的姿势,显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残荷中的野舟,暮色里的孤影,硬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枯败的美感。

美则美矣,荆白却发现,他并不喜欢这画面出现在眼前的人身上。

荆白只顿了短短一息,便立刻放重脚步走了过去。

郝阳刚的姿势虽然自在,但他显然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一听见响动,立刻转头看了过来。

原本因为没有表情而显得凛冽的眉目,在看见荆白时变得柔和起来,他歪着头笑了笑,权当是打招呼:“聊得怎么样?”

那张英俊的面容在笑起来时更是熠熠生辉,荆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只觉自己之前加速的心跳仍未平复,索性走到他身边坐下:“收获不大。”

他把得到的信息言简意赅地和郝阳刚叙述了一下,重点落在小曼的经历和众人的职责上。

郝阳刚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天黑之前,如果想身体不失控,我们必须回到房间里。”

荆白点了点头:“这是最明显的一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最好现在就回去。”

郝阳刚等了片刻,见荆白没再说话,一直看着湖面的双眼忽然转向了他。

他放在船上的左腿轻轻点了一下船头,道:“现在离天黑最多只有三十分钟,你的船呢,要停去哪儿?”

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儿这时仿佛从他身上蒸发了,他坐直了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荆白,显得非常严肃。

荆白无声地凝视着对方黑漆漆的眼睛。

他想说“与你无关”,或者“你不用管”,他知道这话肯定可以激怒对方,让他尽快回去自己的房间。

但看着那双漆黑的,深湖一般的眼睛,他说不出口。

船是荆白在湖上完成打捞工作不可或缺的工具,对他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荆白原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但郝阳刚发问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像方才卫宁一般的试探,而是一种真实的关切。

郝阳刚就看见他淡红色的嘴唇抿了抿,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一步,踏上了船头。

郝阳刚没动,只是看着他。

荆白一手拿起木桨,指着东南的一个位置,对他道:“我准备划到那边,把船拖到岸上去。”

他指的其实就是他昨天身体不受控时,去拿灯笼的那个凉亭的方向。

范府修得讲究,湖岸离水面都有一定的高度,人想下船时,可以轻松上岸,想把船拖上去却很难。

虽然当时天色已晚,但他记得凉亭旁边的草堆有个明显的豁口,像是个小小的斜坡,应该可以从那儿把船拖上岸。

郝阳刚眉头皱了起来。就算他没有这方面的常识,也知道如果没有码头,正常情况下,船也只会停在岸边,至少是在水里。

荆白却要把它拖到岸上?

郝阳刚下意识地道:“你觉得湖水有问题?”

荆白扬了扬眉,他有些意外,郝阳刚没有急着反驳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了,说明对方潜意识里相当相信他的判断,哪怕看上去违背常识。

荆白没有点破他,也没有直接回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郝阳刚,道:“上船。”

郝阳刚还在想湖水的事儿,目光停留在在粼粼的波光上,一时竟没跟上荆白急转的思路,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们昨天在那边分的路,你不也要走那个方向?”荆白用足尖轻轻推了一下他搭在船上的脚,不耐烦地催道:“水路更近,不用绕路。快上来,别耽误时间。”

郝阳刚冷不丁被磕了一下,吓了一跳,闪电般地把腿收了回来。

荆白站在船上,微微偏过头,睨了他一眼:“别磨蹭。怎么,水有问题,你就不敢上船了?”

侧首时,他的下半张脸都藏在日光的阴影里,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笑,又像是挑衅。

郝阳刚注视着那双弯起来的,似笑非笑的眼睛,浓眉一挑,哂然道:“那倒不至于。”

他起身,长腿一跨,稳稳在船上坐下,荆白也不耽搁,即刻撑船向前。

多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划船确实费力一些,不过对荆白来说,这点力气也不算什么。

小船在摇曳的水波中匀速向前,郝阳刚双臂抱在脑后,沐浴着斜阳温暖的余晖,片刻后才睁开眼,看着前方青年撑船的背影,问道:“要换我来吗?”

荆白头也没回,干脆地拒绝道:“不用。”

郝阳刚盯着近在咫尺的湖水,伸手沾了沾,拿起来在鼻尖细嗅,除了水腥味以外,并无闻到什么异常的气味,水质也是正常清澄。

他好奇地问:“我看这水也没什么问题,为什么船不能停在水里?”

荆白回头看了他一眼,无波无澜地道:“你把水弄到船里试试。”

他敢说,郝阳刚自然敢做,当即掬了一捧水,正要洒到船上,却发现这捧水一旦离开他的手心,就在空气中消失了。手底下的木板没有一丝水迹,连从指缝中滴落的水都没一滴。

他惊讶地道:“这水……不能离开湖?”

荆白点了点头,道:“人能沾上,物品不行。”

郝阳刚活动了一下自己湿润的掌心,发现果真如此。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荆白紧接着道:“其实最大的问题不是水,是我的职责问题。”

关于工具和自己的收获应该放在哪里,他想了一路。

在八角凉亭中,众人离开之前,他问过众人都怎么处理自己的工具和收获。

当时几个人都认真回忆了,除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观察他的卫宁面露深思,其他人似乎都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

第186章 头啖汤

小曼道:“我就觉得我的花锄应该放在那儿,我就放了。在一个角落的大花盆背后,我记得那个图样,反正我明天肯定能找着。”

于东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那儿砍好的柴都码得整整齐齐,斧头就在砍柴的木墩子旁边挂着,顺手,好拿。”

“我的就不用说了吧?”小舒又搓了搓手,这一天下来她的手都快搓破皮了,实在是疼得难受,叹了口气道:“我就一个洗衣盆,一个搓衣板,都放在原处。洗好的棉衣全都挂起来了,就这样。”

卫宁是最后说的,小曼几人说话时,她一直在思索,直到荆白看向她,才道:“我的工作其实是一直看着灶的火,绝对不能灭,时不时往里加柴……所以没有工具,也没有收获。”

没等她说完,于东便粗声大气地道:“卫姐,你这不对吧?如果火不能灭,你岂不是24小时都得蹲在厨房里?”

卫宁这次没有反驳他,她露出深思的神色,像是在回忆什么,随后目光竟然渐渐放空:“照理说是啊……可是太阳一落山,我就觉得我能从厨房出来了。然后……然后我就出来了。”

荆白看着她恍惚的神色,追问:“没有人来接替你?”

卫宁缓缓摇头:“没有。”

之前反驳她的于东也补充道:“对,就是这样。我知道那种感觉,就是劈完那根柴,感觉可以不劈了,就完事了。我也就从柴房出来了。”

小曼也附和,说她在花房也是同样的感觉。

小舒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呢?我一醒过来,手就泡在洗衣盆里。眼前三大盆衣服,我也不敢单独留一盆不洗完……”

卫宁道:“路哥,你呢?你问这些是为什么?”

她自觉逐渐摸清了路玄的脾气,他虽然冷淡,却不是个藏私的人,和他沟通,拐弯抹角是讨不到好的,不如单刀直入。

果然,荆白道:“我需要参考。我的船就是工具,收获就是一堆水草,但我没找到停船的地方。”

于东嗤笑道:“看你也是条汉子,怎么胆子这么小?船还能停不了?

“靠了岸,扔在湖上不就完事了。一个湖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你还怕船漂走不成?”

卫宁听他出言不逊,连忙冲他使眼色。于东鼻间哼了一声,似是还有不服,却也撇过头去,不再往下说。

她担心于东一句话开罪了路玄,再看那人,却见他脸色丝毫未变,反而露出思索的神情。

没起冲突自然是最好,见能说的信息都说得差不多了,小曼侧过脸看着亭外泛着浅红的天空,怯怯地道:“也不早了,要不我们今天先散了,明天再聚?”

众人都没有异议,小曼犹豫着道:“那,路哥,郝哥那边……”

荆白淡淡道:“我会告诉他。”

在微微荡漾的水波上,规律而轻柔的划水声中,荆白道:“于东那句话,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郝阳刚换了个姿势,脑中将荆白方才转述的迅速过了一遍,道:“是‘扔在湖上’那句么?”

荆白摇桨的手一顿,回头再次看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荆白眼中没什么情绪,郝阳刚面上却泛起一丝疑惑:“怎么,我猜错了?”

荆白回过头去,继续划桨向前,平静道:“就是这句。”

当时于东说“扔在湖上”时,荆白忽然意识到,这条小船停在哪里都可以,但唯独不能留在湖上。

从昨天屏风上的歌谣能看出来,他的工作不是别的,就是打捞水草。这个工作,本质是这个湖的“清道夫”,要保持湖面和湖水中干干净净,没有杂质。

他的收获之所以是水草,是因为湖里能捞起来的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水草。

如果荆白最后将打捞起来的“垃圾”和小船都留在湖上,等于他的清理工作还是没有完成,湖面并不是完全干净。

郝阳刚缓缓坐了起来:“所以你才想把船拖上岸?”

荆白道:“对,我想起亭子旁边的草丛正好有个缺口,或许这并不是巧合。”

昨夜他去拿灯笼时,别说身体了,连眼睛都不能多动一下,只来得及瞟了一眼,要不是是水边草丛缺的那一块,在范府整体美轮美奂的装饰风格下略显突兀,恐怕荆白根本想不起来。

“所以……你也不确定?”郝阳刚愕然地道。

荆白无谓地道:“是啊。”

他心中只有六成把握,但他来说,这已经值得一试了。

天边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灰色,是即将天黑的预兆。

两人昨晚在凉亭处分道,荆白是顺着一条小溪走到湖上来的。他自然不可能划到湖的尽头,见远处已经能看到长廊和凉亭,便示意了一下郝阳刚,一边有条不紊地划桨,一边对他道:“就在那儿,等我停了船,你沿着那条长廊走回去就行。”

郝阳刚皱眉道:“你先别急,还是先看看那个缺口位置船能不能上去吧。不行的话另找个地方,我们两个人还能试试把船抬上岸。”

荆白平静地道:“我的选择,我自己会负责。天快黑了,你没必要耽搁时间。”

郝阳刚失笑道:“好歹也是同伴,不用这么见外吧?”

“昨天才认识,你帮我看船,已经帮了大忙。”荆白语气中还是没有什么感情,郝阳刚却听出来他的声线柔和了一些,只听他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力报偿。”

郝阳刚抿了抿唇,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神情变幻几次,最后索性往后一靠,没好气地道:“您做的决定,我哪有质疑的余地,您怎么说我怎么来吧。”

荆白听他语气不阴不阳的,背对着他微微一笑。

俊秀的眉毛下,他的一双黑眼睛深不见底,语气却是云淡风轻的,道:“你这变幻无常的怪脾气,让我想起……”

在他背后,郝阳刚眨了眨眼,飞快地道:“想起什么?”

“也没什么。”

郝阳刚耳边响起“哗啦”一声,他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东西钻了过去,却发现原来是荆白这一桨划得格外用力,不知道是不是他准备靠岸,在转向的缘故。

他待要接着问,就听见荆白凉凉地道:“只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怪人而已。”

郝阳刚的眼睛一瞬间瞪得滚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悻悻地闭上了,暗自咬了咬牙,强笑道:“女扮男装?一般人都不会有这种癖好吧?”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荆白的背影,对方慢悠悠地挥下一桨,轻描淡写地道:“或许吧,我后来也有想过,可能是我判断失误了。他这人本就脾气怪异,性格扭捏,和性别本来也没太大关系。”

郝阳刚的脸部肌肉瞬间绷得极紧,咬着后槽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维持住了语气的淡定,道:“这么犀利的评价……看来你很讨厌他?”

“那倒没有。”荆白这次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略带审视的目光从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掠过,评价道:“相反。他很强,我很欣赏他。”

郝阳刚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荆白又转头挥下一桨。

他稳稳地控制着船头,郝阳刚听他继续道:“不过……这种出了副本就不见踪影的人,以后也不会再见,再提他没有意义。”

郝阳刚点头笑了笑:“你说得是。”

颔首时,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夕阳的光影在他脸上呈现得如此巧妙,让一张分明带笑的英俊面容,竟有种深沉难测的意味。

荆白划了一天的船,无论是转向还是停泊都已经得心应手,小船很快划到了凉亭处,荆白回头,对郝阳刚道:“能翻上去吧?”

郝阳刚比他略高,凉亭的围栏到荆白肩膀处,对郝阳刚来说只会更矮,只要稍有身手,就能轻松翻上去。

郝阳刚瞥了一眼就道:“没问题。”

他没急着起身,侧过头去看荆白所说的位置。

凉亭边种着一大片水竹,修长雅致,只是中间果然有个豁口,硬生生将这片水竹分成了两半。

郝阳刚今天在范府跑了一天,范府建筑有多讲究,他心里有数。中午来送饭时他就注意到了,范府挨着湖的岸边和水面都有至少两到三尺的高度差,水边多种着水竹、菖蒲、荷花之类的水生植物,用来装点和掩盖这点差距。

豁口深处的样子被周边的水竹盖住了,但如果这个豁口背后不是一个方便受力的斜坡,光凭荆白一人之力,是没法将船拉上去的。

荆白见他不动,皱眉催促道:“别磨蹭,快些。”

郝阳刚应道:“来了。”

他一边起身,一边提醒荆白:“你小心。”

虽然知道荆白平衡能力很强,但毕竟是在水上,船又太小。他起身时十分谨慎,但船依然晃了起来。

这点晃动荆白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如履平地,站得很稳,回头看着郝阳刚一手攀上凉亭,一个侧身就轻巧地翻了进去。

荆白神色动了一下,轻微至极,犹如蜻蜓点水。不算明亮的天色下,刚刚站稳的郝阳刚根本没有察觉,还回头冲荆白得意地笑了笑。

荆白不动声色,冲他点点头:“我走了。”

时间紧迫,他继续划向豁口的位置。等船头深入那片水竹中,果然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斜坡。

饶是荆白,也不禁松了口气。他迅速将船头靠岸,准备连船带桨一起拖上去。

他先把船上的工具和自己捞的那盆水草全都取了出来,以免船动时它们掉进湖里,正要起身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围都是密密匝匝的水竹,略微一动就有声响,这显然是有人拨开竹子走了过来。

第187章 头啖汤

他警觉地回过头,一见来人,没有寒暄,反而眉头紧蹙:“你怎么没回去?”

他脸色沉郁,来人却笑嘻嘻的,还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就来看看嘛,干嘛这么小气?”

他走到荆白身边,大大咧咧地在船头蹲下,一手搭上船沿,仰着头对荆白道:“来都来了,别耽误事儿。来拖船吧,正好速战速决。”

荆白沉默了一息,忽然烦躁地道:“你——”

“我怎么了?”郝阳刚莫名其妙地道:“我可是担心我的同伴,特意赶过来的,我自觉自愿也不行么?”

他语气听上去有点儿委屈的意思,脸上却是一点儿看不出来,神色近乎戏谑。荆白看他一手握在船舷上,就知道他现在不肯走。

他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走水路时,荆白的船划得又快又稳,多少节省了一些时间,现在的天空还是铅灰色。

抓紧时间,还来得及让郝阳刚赶回去。

荆白也不跟他啰嗦,咬牙说了声“多谢”,伸手去抓了另一边船舷,两人一起用力,船头立时就被拖上了岸。

拉船时,船头磨在地面上,发出刺啦一声,听上去十分艰涩。

湖里的水果然也是带不上岸的,好在上岸的部分没有水,虽然花费的力气更多,但也不用担心它再滑进水里。

两人力气够大,同时发力,两三下就将小船拽上了岸。

荆白累得喘了口气,郝阳刚的呼吸也变得剧烈许多,荆白转头看着他,侧脸上也能看见,他脸上泛起了一层用力后的薄红,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也不见了,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荆白郑重地道:“多谢。”

郝阳刚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惊愕,下一秒,嘴角一勾,又变成了一个荆白有些熟悉的、懒洋洋的笑容,道:“同伴之间嘛,不用这么客气。”

这次没有任何耽误,他一调息好,便即刻起身,冲荆白点了点头,干脆地道:“走了啊。”

荆白看着他漫不经心地冲自己挥了挥手,也不等他回应,便掉头离去。

此时在他胸口中涌动着情绪极为复杂,荆白很不习惯,也不喜欢,因为这种感觉,别说分析,他甚至都无法分辨。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想叫住眼前这个人,想叫出自己知道的那个名字,想说多谢,又想怪他为什么要擅自过来;想告诉他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和他有什么相干,又禁不住想问他到底住在哪个院子,有多远,天黑之前是否能按时回去……

那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信手拨开挡在面前的繁密枝条,眼见着就要踏入大片的水竹中,荆白终于也转过身。

他的心绪依然澎湃,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在离开之前,他轻声道:“明天见……”

“柏易。”

枝条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停了一下,他好像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随后渐渐远去。

荆白嘴角勾了起来,拨开眼前的茂盛竹叶,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快,而且分别的地方离他的房间并不远,荆白回到房间时,天还没完全黑透,房间里的灯也还有亮。

心脏砰砰狂跳着,荆白关好房门,在屋里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才走到窗台前,准备合上支开的窗户。

他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现在只有天边的一小片云彩还残存着一点微亮。

今天白天天气晴朗,现在天快黑了,也没有积压的乌云,夜空显得很澄澈。

那是一种很好看,近乎黑色的深蓝色,像上好的华丽的织锦,也显得挂在当中的那一轮洁白的月亮格外显眼。

月光清辉如水,温柔地流泻了满地,它公平地照着所有的事物,院落里的青石板,地上不起眼的草木,刻着繁复花纹的窗棂,甚至窗前的荆白本人,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一切危险仿佛都不存在了,在月光的普照下,这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普通的冬夜。

荆白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在回旋——

那个人……现在回到房间了吗?

他无意识地盯着天空尽头那点微光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即将消失,才回过神来,将窗户合上。

房间里一片昏暗,荆白想起,昨晚打着灯笼回来时,屋里的油灯明明是亮着的。

他心念一动,索性拿着火折子在油灯旁边坐下,想看天全黑了以后,油灯会不会自动亮起来。

柏易那边究竟情况如何,只有明早才能确定,现在想也没用。荆白索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眼下的情况来。

在这个副本里,他总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

除了郝阳刚,他们所有人,白天都只能在规定的地域内劳作,而且每个人的工作量都非常大,一天下来劳累不堪。

晚上如果没及时回房间,身体还会不受控制,这也杜绝了他们晚上出去探索的可能性。

虽然暂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眼下这个情况,又找不到任何破局的线索。

这个副本,难道是个死局?

荆白想起在丰收祭副本里,他遇到柏易的时候,柏易说过,“丰收祭”这个副本被“污染”过。

出副本的关键道具,人头中插着的东西原本应该是一柄用来扎破木鼓的利器,在荆白等人拿到手时,已经有一半变成了敲响木鼓的木桩。

如果尖头的部分完全消失,就算最后进了木鼓房,他们也没办法出去。

出副本前,他对柏易步步紧逼,才问到了一部分的真相。

柏易原本就身份成谜,他现在出现在这个副本中,难道是这个副本也有被污染的嫌疑?

但即使副本被污染,从丰收祭时的情况来看,问题恐怕主要也在关键道具上;他现在连破局的门都没摸着,荆白总觉得满地杂乱的线索中,缺了一根关键的,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线。

反过来想,身体被控制时,“他”做了什么?

在荆白以往所见中,但凡人失去意识,身体开始自己行动,通常都是非常不妙的,丰收祭副本中,他就曾亲眼目睹鸡舍竹楼的四个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鸡卜的仪式,最终,两个女孩变成了祭品。

而“他”却从来没有刻意制造过违规。

昨夜天黑之后,身体去凉亭拿起灯笼,将荆白顺利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早上荆白没能醒过来,它自动完成了应卯;他甚至直接将荆白带到了船上,在需要劳作时,荆白才醒了过来。

还有一点:早上应卯时,郝阳刚和小曼是唯二没有被控制身体的人。为什么正好是他们俩?

“呼”地一声,冰冷的北风忽然从变得剧烈起来,像是有一股巨力撞动着门窗,荆白立刻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哐——”地响了一声,一股烈风裹挟着纷扬的雪花灌进房间——房门竟然被大风撞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两盏油灯、甚至连门后钉子上挂着的灯笼也瞬间亮了起来。

荆白快步走到门前,门外什么也没有,黑洞洞的一片,院子里也是鸦雀无声。

说来也怪,灯光一亮,那冷得钻心的大风便忽然平静下来。

荆白松了口气,把门合拢,用力关紧。他知道自己有点托大了,猜到灯会自己点亮,却没料到门也会同时被风吹开。好在门没吹坏,否则今晚光是风雪都够他受的。

屋里恢复了平静,又正式入了夜,万籁俱寂,除了窗外的风声,和雪落的沙沙声,好像所有的一切,连同荆白的心都静了下来。

呼啸的北风被窗纸隔绝,两盏油灯的光照着房间,虽然没带来多的暖意,但这个还算亮堂的小小空间也让人心安。

荆白提起灯笼,将里面的蜡烛吹灭,正要挂回去时,手忽然一顿。

是错觉吗?

灯笼里的这根粗粗的白蜡烛,好像变短了?

荆白从关门到走过来吹蜡烛,也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昨天“他”提着灯笼时从凉亭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少说也有近两刻钟的时间,但回来检查时,发现底下虽然积了不少烛泪,蜡烛却没烧去多少。

他当时心里还在感叹这蜡烛经烧,没想到一个白天过去,蜡烛竟然真的变短了!

荆白心中一跳,他拿起灯笼仔细观察。这灯笼做工精美,从顶部的孔,能看见蜡烛固定在下面的黄铜莲花底座上,他试着将蜡烛拿出来,却发现底下是固定死了的,无法取出。

荆白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用手去丈量蜡烛现在的长度,发现大约一柞多一点长。

他昨晚没有量,仔细回忆之下,感觉这根蜡烛至少短了一根手指那么长,长度大约是昨天晚上的两倍。

再看底座下面白色的烛泪,也比昨日多了一大滩。

有烛泪,必然就是烧过了。奇怪。难道这灯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也会亮?

这灯笼果然有古怪。

荆白想起昨晚他看屏风上的字时也是如此。用房间里的油灯照屏风是一片空白,只有点亮灯笼,才能照见屏风上的墨迹。

甚至他点亮油灯和蜡烛的时候,用的都是同一个火折子。

既然不是火的问题,那就是这根蜡烛有古怪了。

荆白拿着灯笼的手忽然一颤,想到一件事,他心中猛地一阵发寒,那种感觉比刚才被寒风拂面时更冰冷。

白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灯笼的事?

就算对卫宁诸人有所保留,但认出郝阳刚就是柏易之后,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的。

这个灯笼,他昨夜照屏风时就发觉过有问题,何以一整个白天过去,哪怕说到自己夜晚身体失控的事情时,他也从来没提到过灯笼呢?

这个灯笼……或者说,这根蜡烛,在白天的时候,好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第188章 头啖汤

心中再是惊疑,眼下也只有荆白一个人在房间,他无法向任何人确认。

荆白凝视着灯笼里的白蜡烛,看了一会儿,索性把火折子拿过来,将蜡烛点亮。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它这点微弱的亮光,而是观察它到底能烧多久。

黄色的烛光在他眼前微微跳动,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荆白心中默默数着时间,看着蜡烛无声地燃烧着,烛泪一颗颗落下,不过片刻之后,心中便有了成算。

他轻轻吹了口气,蜡烛应声熄灭。这时也不急着把灯笼放回去了,荆白提着它走到屏风面前,细细观察。

屏风上还是那幅水墨画,江河之中,一叶扁舟在广阔的水面上孤零零地漂着,周遭大片空白的纸面,将它映衬得更加孤独渺小。

画中人依然戴着斗笠,侧对着画面外的人。

荆白原本对着屏风在一寸一寸细看,在看到画中人身后时,忽然停了下来。

画中的这艘小船里面……多了一个装满的木盆。

因为是水墨画,船体不大,又都是深色,如果不细看,很容易忽视。

那个盆里面都是丝丝缕缕的水草,白天荆白捞水草的时候,只觉一片鲜绿,蓬韧如丝;但是水墨画,因为只有黑白二色,荆白看着看着就感觉有些不对了。

那个木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黑乎乎的缠绕在一起的,与其说是水草,分明更像……

头发。

大团大团、缠在一起的头发。

饶是荆白,此时也忍不住呼吸一滞。

到底是水墨画造成的错觉,还是……这就是“水草”的真容?

如果说湖里捞起来的水草都是人的头发,那这一大片的湖水中……又到底埋葬了多少枯骨和冤魂?

荆白脑中迅速开始回想,昨天夜里经过湖上时的情况。但天黑以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虽然走在长廊上,但眼前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当时天已经全黑了,在拿到灯笼之前,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是凭什么走得那么自如的。

他虽然有心想多看几眼湖水,可惜,那时他连自己的视线都无法控制,别说看见湖里有些什么东西了。

但至少有一点能确定,除了眼睛没能看见以外,他尚算敏锐的听觉和嗅觉并没有在湖上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

拿到灯笼之后,灯笼的照明范围有限,他又很快离开了湖面的范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所以湖里漂的到底是水草还是头发,凭目前的印象,他确认不了。

荆白检视完了整面屏风,又将灯笼点亮,将屏风仔细照了一遍,空白的地方依然是一片空白。

荆白索性不再耽误时间——与其在屋里忧心忡忡,不如早点吹灯睡觉。

无论如何,明天早上的应卯,他必须醒着去才行。

今早的应卯,只有小曼和柏易两个人是清醒的。

柏易的话,最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服饰比众人高一个品阶,直接受管家管辖。

但今天一整天下来,所有人都没得到升阶的机会,这个路子走不通。

至于小曼,就只有两种可能了。一种是,她是唯一一个满足了在天黑之前回房间的条件的人;另一种就是,荆白注意到她特地提了一件事 ,就是她早睡早起。

荆白想了一下,总觉得不是生物钟自然唤醒了她,而是身体不被控制的条件之一,就是睡足某个规定的时间。

别人不知道,荆白至少了解自己,如果真的能靠生物钟自然醒来,在知道早上要应卯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毫无顾忌地睡过头。

他向来精力充沛,必要的时候警醒少眠,丰收祭那个副本里,他连着几天晚上都没睡过整觉,早上依然醒得很早。

根据副本的逻辑来推测,白天所有人的工作时间都被排满了,只能抽出黄昏的一丁点时间来碰面;夜晚对他们的睡眠时间有固定的限制,也并不奇怪。

昨晚因为屏风上写的那几行字,他睡得很晚,或许没有达到要求的睡眠时间,才让他错过了整个应卯。

荆白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副本的目的和其他副本都不一样——它的重点,好像并不是杀死他们,而是采用各种办法来框死他们。

它强迫所有人按照副本的要求行事;如果不遵照,就会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虽然目前来看,他们被控制过之后都醒过来了,但是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动起来的恐惧是谁也无法逃脱的。

谁知道下次被控制,他们还有没有机会醒过来?

因此,荆白必须尽可能地保持清醒,至少明天早上的应卯,他必须自己去。

即使柏易可信,对荆白来说,经过转述的消息,能获取的信息量已经下降了许多。

他早早吹了油灯,将灯笼和火折子都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准备上床睡觉。

房里的灯熄了,就只有隔着窗纸映进来的月光,还有外面雪地的微光。

借着这点光亮,荆白最后看了屏风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那几行字今天晚上不会再出现了。

被窝算不得多温暖,但也不至于会流失体温。荆白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冷冰冰的状态,他裹紧被子,没过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隐约约,他感觉周身似乎变温暖了许多。

好像是身上的被子变得更加厚实温暖了,不知道是不是把被子裹得太紧了,荆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下意识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想把被子掀开,却发现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似的,手臂竟然动不开,他沉眠中的意识立刻警铃大作,双目一睁,即刻从昏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明明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地上也黑乎乎的,和睡前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会动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束缚住了。

那东西缠在他身上时甚至还在动,痒酥酥的、毛茸茸的,荆白禁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他眨了眨眼,借着窗外映过来的些许微光,让眼睛适应了这黑暗片刻,再仔细看时,才发现眼前景象的真容。

地上、床上、被子上、甚至荆白身上,触目所及的,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这不全是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东西。

它们无声地延伸着,悄悄地蔓延着。

它细韧如丝,蓬乱如麻,悄无声息地缠绕满你的全身。

那是无数的头发!

从床头那座屏风上,竟然涌出了铺天盖地的头发!

那场面极其诡异,荆白也不知道,一面数尺宽的屏风,如何能容纳得下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头发。

它们互相缠绕着,原本细密的丝缕,有的变成凌乱的线团,有的拧在一起,变成又黑又粗的一条触/手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从地上往上爬动,想要缠裹住荆白的身体。

在方才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沉酣的睡梦中,那些头发先是裹上了荆白的被子,又从被子下面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裹住了荆白的下半身,连同他的双手都被捆住。

一团一团的黑发还在不断从屏风中汹涌,仿佛冬眠苏醒后出洞的蛇。

在荆白苏醒之后,它们的动作好像加快了,原本安静无声的房间忽然响起来一阵令人牙酸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活过来的头发在地上爬,和地板发出的摩擦声。

情势越是危急,荆白反而越是冷静。

他没有大力挣扎,而是不动声色地悄悄活动全身,但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这些头发动作太轻,他醒得又太晚,腰部以下的部位,竟然是连头发带被子一起捆起来的,将他卷在里面,几乎裹成了一个茧。右手也被子下面探过来的头发捆死了,倒是里侧的左手还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心念电转之时,荆白听见自己右耳边响起“嗤”的一声。

来不及思考,他立刻用力将头撇到反方向!

但这东西比他想象的大得多,速度也快得多,即使荆白反应极快,依然牢牢攀住了他的小半张侧脸,甚至想要钻进他的耳朵里——

这东西竟然还会偷袭!

荆白闭紧嘴巴,做了个深呼吸,悄悄开始蓄力。他被勒住的部位比如双腿和右手已经紧到发痛,但左手已经挣脱了出来。

见床边又攀上好几股黑黝黝的头发,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能做的,唯有拼死一博。

荆白的下半身已经被头发和被子缠裹得死死的,他使出全力一挣,也无法摆脱,但腰腹强行扭转时产生的那股巨力,已经足以让他带动自己同样被绑住的,僵硬的上半身。

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荆白将左手探出去,指尖竭力一够,拿到了放在床边的火折子!

床边的头发立刻蔓延上去攀附他的左臂,荆白根本不予理会,手上的动作稳如泰山。

他紧紧握住火折子,拇指用力弹开竹筒的盖子,手肘用力,微微一晃动,一点红色的火苗刷地亮了起来!

果然,火苗亮起来的那一瞬间,荆白只是微微动了动手腕,原本攀在他左臂上的头发倏地一下,像是什么见到了天敌的动物似的,从他的手臂上迅速退去!

荆白右边侧脸上的那团头发还在试图钻进他的耳朵,搔得荆白极不舒服。他冷笑一声,将火折子凑到脸颊旁,毫不吝惜地让火苗舔到自己的皮肤上。

那一大团头发立刻烧了起来!

荆白耳边飘起一股烧焦的气味,他用力甩了下头,将残渣连带着火星都从脸边甩下。

随着他的动作,缠在他上半身和被子上的头发都如潮水般退去,荆白终于能坐起来了。

捆住他右手的是一根拧成一条的,马尾般粗黑的头发,像一大股麻绳一般捆得极紧,勒得荆白整条右臂发红。

他像没有感觉似的,面无表情地用左手的火折子点燃了这根黑乎乎的、牢牢捆住他手臂的“麻绳”。

头发这东西是一烧就断的,那“麻绳”一被点燃,就疯狂扭动起来想要退走。

荆白不为所动,右手手腕一转,直接反客为主,抓住它原本缠住右手的部分作为“尾部”,将这根长长的“麻绳”从自己右臂上抽了下来。

那“麻绳”像活物一般,在荆白手中挣扎抖动,荆白右手悬空,燃烧着的火星就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床上的头发被这火星溅到,立时犹如潮水一般撤出床铺,向着屏风处退去。

这时,荆白才感觉到久违的轻松,他双腿都已经被勒得发麻,一时间竟然只能坐在床铺上。

“麻绳”还在他右手吊着,随着越烧越短,它的挣扎也趋于停止。

荆白看着这马上就要烧到他手掌的“麻绳”,面色冷如霜雪,嘴角却嘲讽似的微微一勾。

他手腕一动,信手将它扔了出去。

“哗”地一声,还没来得及撤进屏风的、铺在地面上的头发烧了个正着!

在深沉的黑暗中,地面竟然烧得满地都是火苗,这些火苗甚至还在到处窜动!

一时间,这个房间里到处都响起着火的头发乱窜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十分细碎,比起之前令人牙酸的爬行声,竟然更像是它们濒死的惨嚎。

荆白微微侧过头,纤细有力的五指间,他牢牢握住的火折子轻轻打了个转。

火苗顽强地亮着一星微光,照着他的半张脸。

那轮廓依旧无可挑剔,即使半张脸隐于黑暗中,被照着的半张脸也燎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亦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

只是,任何人此时看着这张脸,也注意不到他有多好看。

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幽,好像太阳也不足以照亮;优美的唇线微微勾起来,是个不带任何善意的笑容。

地上的火苗跃动着,毕毕剥剥的、杂乱的燃烧声里,渐趋微弱的、窸窣的爬行声中,青年曼声点评道。

“不错,烧起来的声音,比爬起来好听多了。”

第189章 头啖汤

荆白静静地等候着,火焰燃烧的声音和细碎的爬动声渐渐都消失了。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荆白动了动被子下的腿,发现恢复了知觉,便拿火折子点亮了灯笼,走下来在地上照了照。

地上已经没有会动的头发了,满地都是灰黑色的灰烬。

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只有灯笼亮着一团蒙蒙的光,能照亮的地方也只得那一小片。

荆白踢了踢地上的灰,提着灯笼照到屏风上,发现屏风完好无损,连一点溅上火星的印子都没有。

他想起什么,将灯笼凑得更近,对准小船上蓑衣人背后的木盆。

果不其然,之前被大团的黑色填满的木盆,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那些“水草”,或者说头发,虽然逃回去了一部分,却也没再出现在木盆里。

荆白眉头微微一挑,知道今晚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只是想来有些可笑,白天时自己捞上来的头发,晚上竟然会变成陷阱……

看来晚上发生的事,同白天的工作是挂钩的,只是不知其他人状况如何。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无法确定的事,他不应该为此浪费情绪。

荆白双眼微微一阖,他正要移开对准小船的灯笼,准备回去睡觉,灯笼晃动间,他的手忽然顿住了。

不对。

船上坐的这个蓑衣人,之前一直半侧着身。荆白记得很清楚,蓑衣人戴着斗笠,在那个角度下,根本看不见脸。

他第一次看见画时,因为绢布粗陋,线条简单,还觉得画师多半是为了偷懒,故意没有画脸。

但这时拿灯笼照着,荆白发现,这个人侧身的角度变了。

好像朝画外,也就是面朝床的方向转动了。

原本根本没有勾勒过的脸,因为身体变了方向,也露出了半个尖尖的下颌。

荆白盯着那半个下巴看了几眼,一转头,面无表情地吹了灯笼,回到了床上继续睡觉。

转都转了,也不能给他拧回去。索性转动幅度不大,不如明天回来再看。

处理这些满地乱爬的头发已经耽误了一阵睡眠时间,就算为了及时起来应卯,他也得赶快睡过去。

被窝依然是冷的,但这温度反而让荆白觉得舒服许多,被头发包裹的那种异常的温暖,他根本不想回忆。

在这熟悉的冷冰冰的被窝里,他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房间里是一片蒙蒙的灰色。

荆白睁开眼睛,目光警觉地在屋内逡巡了一圈。

外面的天光不甚明亮,窗纸再过滤掉一层,房间里就显得灰蒙蒙的。

他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起身披上衣服,支开窗户看了一眼。

离彻底天亮都还有好一阵,远处天际已经泛上了鱼肚白,但大体还是大片的灰蓝色。

按柏易的说法,鸡叫应该是天亮以后,今天他应该可以赶上应卯了。

虽然看似时间充裕,但为了以防万一,荆白没有任何延误,简单洗漱,换好衣服后就准备出发。

临走之前,他绕着屏风又看了一次。

不出所料,屏风上这幅山水画的景象没再变回来过。

无论是空空的木盆,还是蓑衣人坐在船上的角度,都和他昨夜最后一次看到的一样。

荆白出门时将灯笼也带上了,他检查过,除了昨晚正常燃烧的消耗,蜡烛并没有变短。

他今天不打算让灯笼离身,一来是为了避免像昨天一样,莫名其妙忘记灯笼这个线索;二来就是为了随时查看蜡烛的长度。

昨天晚上回来才发现蜡烛短了一截这种事,对他来说已属失误,他不会让这件事再发生一次。

他出门时,雪已经停了。虽然身上的紫色棉衣依旧不保暖,荆白也习惯了。他提着没有点亮的灯笼,一走出房间,就体会到了昨天柏易和小曼说过的感觉。

就像任何一个熟知的、去过无数次的地点一样,他心中自然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儿。

应该转弯还是直行,在某个路口应该向左还是向右,这都是不需要思考和犹豫的问题。

荆白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去过前院,这时就只能顺着这种感觉走。

在微亮的晨光中,他保持着平时的步速,穿过长廊,经过湖上时,他还着意观察了片刻。

湖面一如既往,碧绿清澄。

荆白见看不出什么不妥,也并不耽搁,过了湖,就经过前天和柏易众人分别的凉亭。

他一路走过来,天光也渐渐亮起,可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声掠过时花叶摇摆的声音,一切都是全然寂静的。

整座范宅中,不见半个人影。

荆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静,因此当他走在花园中,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足音,立时便警惕了起来。

现在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这里的花和树高度都不够,不足以挡住荆白这种身形高挑的男人。

荆白不动声色地站住了,他发现,当他停下时,对面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了,仿佛也注意到了前面有人。

荆白隐约意识到了对面是谁。

这里的花和树不足以遮挡住荆白,自然也不足以遮挡住他。

不远处是一棵不知名的树旁,这树生得不算很高大,却挂了满树的红果子,衬着白雪皑皑,显出一种清冷的艳丽。

柏易从树后走了出来,他脚步非常轻,神色近乎刀锋般的冷冽,荆白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但两人目光一对上,柏易脸色立刻放缓下来,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朝他挥了挥。

荆白注意的是他的另一只手。

和他一样,柏易也拿着一盏灯笼。

等柏易走到他面前,荆白直接省略了寒暄的过程。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道:“叫你哪个名字好?”

柏易张了张口,他本来想说话,看着荆白的侧脸,面色却倏然一变,急声问:“你脸怎么回事?”

荆白顺手摸了一下,他自觉脸侧没有烧伤,只是火苗燎了一下,并不严重,只有些许红肿,估计今天过去痕迹也就消了,无谓地道:“没什么。”

柏易脸上关切的神色变淡了,他笑了笑:“算了,是我多嘴。”

荆白听出来他语气变了,他纳闷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这伤又不严重,有什么好问的?如果想知道昨晚的事,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他这话出来,倒把柏易问住了,向来都如深湖一般平静深邃的双目此时透出震惊之色,荆白见他噎了一下,才道:“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套信息的意思。”

荆白眉毛高高扬了起来,神色中意思很明显——就这?这个程度的伤,有什么好担心的?

柏易叹了口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有意转移话题,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道:“算了,还是回到上一话题吧。”

荆白虽然还是觉得柏易有些古怪,不过他既然有意回答,总比不说好,于是又问了一次:“所以,我该叫你什么?”

青年的脸僵了一下,苦涩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逝,如果不是荆白正专注地看着他,一定会错过这个表情。

柏易很快眨了眨眼,熟悉的笑容又在他脸上重新浮现。他走到荆白身旁,用开玩笑似的语气道:“不如这样,你想叫哪个叫哪个,现起一个都行。我保证,只要是你叫的,我一定答应。”

荆白何其敏锐,根本不会被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蒙过去。

柏易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想,但他没有说出来,顿了顿,才道:“这次起的太难听了,还是上次那个吧。”

柏易夸张地“咦”了一声,奇道:“这怪谁?上次是谁在出副本之前说我连性别都是假的?我把名字起成这样,总不能再误会了吧?”

荆白:“……”

他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对柏易的性别判定确实是荆白为数不多的失误之一,但木已成舟,一时难以挽回,他难免觉得有些理亏。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么,震惊地道:“等等,柯思齐和孔见山不会也……”

荆白:“……”

眼见着两人走出了花园,荆白移开视线,咳嗽了一声,道:“我回头替你说清楚。一会儿就到前院了,先说灯笼的事情吧。”

柏易看荆白的眼神犹带悲愤,不过现在确实不是为这事纠结的时机;他再转念一想,副本中能和他们再碰面的机会基本为零,被认出来的概率更低,很快又迈过了这个坎。

说到底,他是个心宽的人。要真能为了这点事纠结,他早八百年就活不下去了。

他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悄悄瞥了荆白一眼,见青年也在看他,向来冷漠的脸上难得地带了些迟疑和征询,那点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想了想,对荆白正色道:“灯笼给我看看?”

荆白接过柏易手里的灯笼,把自己的也递给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动作——

将手探进去比蜡烛的长度。

荆白毫不意外地发现,柏易的蜡烛比自己的烧得慢,大约长出两到三寸。

柏易这时也比完了,两人换回灯笼,他皱眉道:“你的怎么短那么多?”

荆白对此毫不奇怪,不以为然地道:“我比你多被控制一次,服色也更低。”

可能的原因有好几个,他既然带出来了,就是有所怀疑,但这时也没办法完全确定。

柏易看着荆白的灯笼叹了口气:“副本里有个规律,但凡是消耗性的道具,通常都是很有用的。”

而且这种道具一般都是底牌之一,一旦用完了,很有可能就会遭遇不测。

荆白顿时想到了自己在陈婆副本里拿到过的那张符。

那张符咒不但是消耗性的,还是一次性的,用途也是毋庸置疑。如果不是用那张符定住了陈婆,他当晚恐怕危在旦夕。

荆白反倒很淡定:“等机制摸清楚了再说吧,反正已经烧了。”

他心态向来强大,柏易知道他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忧虑,也不再提,只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灯笼,如果能看到其他人的,多少能有参照。”

两人为了拉长交换信息的时间,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荆白三言两语间,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柏易若有所思地道:“我昨晚也遇到了事儿,但是和你不一样。”

这是正常情况,毕竟两人工作内容不同。荆白昨晚便有猜测,如果也有其他人遇险,多半也和白天做的事情挂钩。

柏易道:“我昨晚睡到一半,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边敲,一边叫我的名字。”

他为了早上起来应卯,也是早早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就听见门外有砰砰的敲门声。

那声音非常大,连带着门的木框都在摇晃,像生怕叫不醒他似的。

“郝阳刚,郝阳刚,快起来!管家有事找你!”

柏易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房间里现在还是黑漆漆的,天都没亮。

大半夜的,管家能有什么事找他?

第190章 头啖汤

“郝阳刚,郝阳刚,快开门!白天让你传个话送个饭,哪件不是省心省力的活儿,竟养得你的架子越来越大。现在管家的话,你都不听了?”

这人的声线是粗的,听起来像是个男人,但发出的却声音又细又尖,听着十分扎耳。

郝阳刚彻底清醒过来,他没有贸然回应,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

在一片黑暗中,他静悄悄地坐了起来。

这个声音的辨识度很高,柏易听了片刻就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不是他们一起进府的这群人。

可是偌大的范府,白天除了他们,也从没见过管家以外的人。

难道说这些人都在晚上活动?

不可能。目前看来,副本的逻辑很清晰,白天干活,晚上睡觉;清早应卯,日落休息。

何况,别说范府这种活动规律的副本,就凭以前过副本的经验,只在晚上活动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人?

向来便有传说,在荒山野地中走夜路时,听到不熟悉的声音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能轻易答应,否则容易出现不测。

在副本中更不必说,柏易决定装作没听到,却也不敢睡过去,现在发出任何声响,都可能会被视作回应。他屏息凝神,静静等着门外的东西离开。

“砰砰砰砰砰!”

“开门呀,你开门呀!”

好像发现管家的名号没用,外面的东西不喊管家的名字了,只是连声叫着柏易的假名。

动作越来越大,敲得也越来越响,连带着整个门板都抖动起来。

柏易进房间时,还嫌弃过这门板太薄,现在倒意外发现它挺坚固的,在这样强烈的晃动下,竟然没被敲碎,也没有倒下。

只有门闩的地方,因为剧烈的晃动变松了一些,两个门扇之间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嘿嘿!”

门外的声音忽然变了,它细细地笑了两声,像是终于高兴起来。

“郝阳刚,我看见你啦!”

郝阳刚心中一悚,他坐在床上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门的变化,只能看到地上漏进来的一线月光,两扇门之间的细缝只有不到一指宽。

这么细的缝,它为什么能看到?

忽然间,他感觉背后一凉,好像是脖子后面,有人吹了一口气。

凉冰冰的,在刺骨的冬日,一下子冷到了他心底。

他脊背一阵发寒,但那种冷的感觉,并非来自体内,而是感觉背后像是贴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不仅很冷,还很潮湿,迅速打湿了他身上的衣服,黏在他的背上。

门口处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那个尖细的声音已经贴到了他耳边,还在嘻嘻笑着,叹气般地道:“你不看我,我看你。”

就在它说话间,门闩轰然落下,一阵寒风席卷进来,猛地将两扇房门吹得大开!

柏易已经分不清现在自己背后的湿意到底是冷汗,还是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但现在他必须把它弄下去。

他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异常吃力,行动也极为僵硬,就像背后背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紧紧地贴着他。

黏黏的,湿湿的,好像在往他身体里渗透似的,叫他浑身冰冷。

那东西还用细细的声音,笑嘻嘻地在他耳边说话,阴冷的风吹着他的面颊:“我上来,你下去。我上来,你下去。”

那声音离得太近,吵得柏易脑子里嗡嗡直响,他用力甩了甩头,不仅没把它甩掉,声音却逐渐变得急促尖锐:“我上来,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

他头痛得很,那黏糊糊的东西还趴在他身上,压得他抬不起头,身子直往下坠。柏易咬了咬牙,横下心来。

他还记得自己这架床是整个坚固的木架子床,此时索性闭上眼睛,使出浑身力气,将身体重重往床板上重重一砸!

那声音很难形容,也不知道是撞得太重,还是被吵得太晕,那重重一掼以后,柏易只听见“嗡”地一声,浑身那种沉重的感觉就消失了。

等他再醒过神来,眼前已经是一片昏黑,就连那点微弱的、透过窗户的月光也看不见。

他动了动胳膊腿,很正常,不仅正常,全身上下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轻松。

只是,不知天花板是不是变低了,眼前虽然还是黑漆漆的,却莫名有种压抑感。

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嘿,嘿嘿嘿。”

柏易眨了眨眼,黑暗中的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两排白森森的东西。他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两排雪白的牙齿。

“嘿嘿嘿,嘿嘿嘿。”

两排牙齿在上面,眉眼在下面。

他还在笑。

那张脸是倒着的。

电光石火之间,柏易忽然意识到,他现在在木床底下,而看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脸!

那张脸嬉笑着,用他的声音轻快地道:“我进来,你出去。”

“我进来,你出去。”

“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

熟悉的声音渐渐变得陌生,随着他的叫喊,柏易只觉身不由己,好像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巨力往外拖。

那力量极为阴冷,他只觉浑身冰冷刺骨,僵硬得使不出半点力气。

但这样下去,只会被拖出床底,拖出房间,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柏易大感不妙,上半身被拖出床底时,便想要抓住床柱,但一伸手,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手竟然却从床柱上穿了过去!

显然,现在没有实体的变成了他,而那个东西,竟然附到了他身上。

柏易立刻反应过来,这时使用常规的办法已是无用,他必须想办法对抗这股力量。

他的大脑中高速运转,思索着方才那个东西,到底是如何附上他身的?

“我看到你了。”

但当时的角度,那东西不可能看得到柏易本人,除非……它是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光钻进来的。

这些东西不是常理能揣测的。

但如果那东西能借着光附到他身上,理论上,他也应该能借着光回去才对!

柏易心念电转,身体却不能自控,他整个身体几乎已经要被那股怪力拖出床的位置,心中却觉得奇怪:他分明也看到了那个东西附在自己的身体里,为什么却无法附回去?

当时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犹疑,柏易的灯笼挂在床头,这是他被拖走之前唯一的机会,也是手中唯一的道具,哪怕知道希望渺茫,他也立即伸手去抓。

柏易苦笑道:“……结果当时,我的手直接穿过了灯笼的油纸,我还以为这次真的要凉了。”

荆白听得心中剧震,但情况越诡异,他反而好奇——如果柏易都摸不到灯笼,那他是如何逃脱的?

柏易看出了他的疑惑,道:“灯笼确实碰不到,但我摸到了蜡烛。”

荆白点火还用了火折子,可当时的柏易,手一触到蜡烛,烛火便骤然亮了起来。

这烛火看似只是黑暗中的一点烛光,照亮的范围也不大,但柏易摸着它的感觉,却像是把手伸进了热油锅里。

那股阴冷的、拖着他的巨力好像一瞬间消失无踪,柏易的整只手,连带着他的胳膊都泛出炽热的金红色,烧得他的手和全身都热得滚烫!

那种热意的确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发出刺耳的尖叫!

那不是柏易自己的声音,而是之前敲门时的声音。

柏易看见“他”惨叫着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烛光照亮的位置,向床下逃去,心中顿时有了把握。

他没有实体,身体却前所未有地轻盈矫捷,左右不过轻轻一翻,便挡在了“他”面前,烛光照得“他”惨呼不止。

没有那股怪力,柏易飘得十分灵活,拿蜡烛无死角晃了占着他身体的东西好几次,直到“他”毫无反抗之力才停下。

“他”躺在地上,用着柏易的脸哀嚎不止,看上去俨然奄奄一息。

柏易心中已经差不多有了谱,知道这东西造成的伤害多半和自己的身体无关,见“他”不再挣扎,便将烧得滚烫的那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啊啊啊啊!!!!!!!”

那一瞬间,他听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惨叫,叫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只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黑黝黝的,安静如死。

那东西不知道去了哪儿,柏易看了一眼右手,发现手上的蜡烛也消失了。

柏易心中一突,他担心蜡烛没了,快步回到灯笼前查看,却发现它还好好安地在灯笼里。

柏易两道浓眉拧了起来,他伸手去量,却发现蜡烛比睡前短了至少两寸。

柏易动作一顿。他试着再拔了一下蜡烛,发现它在黄铜底座固定得好好的,竟然也拔不起来。

难道只有离魂的状态,才能拿起蜡烛?

这事真是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柏易一时想不明白,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琢磨的时机。

好在这事虽然糟心,耽误的时间不算多,他早点躺下,还能赶上明天清早的应卯。

两扇大门敞开着,冰冷的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吹得房门摇摇晃晃,嘎吱作响。

柏易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他走到门口,准备把门闩上回去睡觉。

手放到房门上时,他的动作忽地一顿。

房门是湿的。

月光微弱,他看不清,手上的触感却无比清晰。柏易立刻回身点了灯笼,把房门和地上照了一遍,这才发现,岂止是房门湿了,连门上的油纸都湿了好大一片。

好在这油纸质量不错,即使打湿了,质地也是坚硬的,没有被风直接吹烂。

但因为如此,油纸上印下的水痕也格外清晰。

柏易合上房门,拿灯笼去照,那形状并非他物,正是一个双手双脚扒在门上、壁虎似的,湿漉漉的巨大人形。

两页门上,一扇半边。

果然,那东西说的是真的……

门闩松动时,房门的缝隙里,正是那只窥视的眼睛。

第191章 头啖汤

这样一想,灯笼里的蜡烛确实就是关键道具。

柏易这次的经历确实凶险,但也正好说明了一件事,正常的情况下,蜡烛是无法脱离灯笼的,只有在离魂的状态下,才能把蜡烛拿出来。

柏易从和那个占据他身体的东西对峙到拿到蜡烛情势逆转,也就片刻功夫,事后便蜡烛短了两到三寸,比荆白试验过的速度快了至少数倍,说明离魂的状态下,蜡烛消耗的速度也是大有不同。

他这番经历确实凶险,荆白听完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问:“你回去身体之后,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柏易道:“昨晚再睡下之前感受了一下,没有什么不同。”四肢都能正常活动,早上起来,他发现连门上被打湿的地方都干了。

除了门口处有一滩干了的黑水,其他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有一点。我从来到这里,就感觉晚上睡得特别沉,你也是这样?”

荆白昨晚就注意到了,见他也说,便点点头。

荆白向来警醒,这个副本里,他连睡觉的被褥都不够厚实保暖,这种冷飕飕的环境里,按理说是睡不太沉的。但昨晚他直到被头发裹住整个下半身,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正常情况下,只要有头发触碰到他的身体,他就应该惊醒了。

两人在丰收祭里同住了两天,他知道柏易也是如此。

在副本里,夜晚当然比白天危险许多,但很多线索,甚至副本的真相,也只有夜晚能够看到。

如果习惯了晚上睡得太死,对破解副本来说不算是件好事。

他和柏易原本都没有这个习惯,但来到范府之后,莫名其妙就有了。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渐渐走到了前院的院门口。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天空中的灰色已经几乎全部褪去了,现在的天空是一种很清爽的白色。

门口没有其他人,在进门之前,柏易迟疑了片刻,对荆白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感觉。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副本……好像在规训我们??”

荆白当然这么觉得。

这个副本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但对他们的掌控却是最严格的。

他们这群人,从白天到晚上,几乎没有任何自由活动的机会。

晚上必须熟睡三个时辰以上,随即清早到前院应卯;天黑之前又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样一来,相对自由的活动时间就只有白天,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工作”。

昨天的短暂碰面已经验证过,他们这群人虽然每人的体力和能力都不同,但需要完成的“工作”正好都足以让他们忙碌上一整天,连服色更高一级的柏易都不例外。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情况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柏易提出这件事,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荆白不动声色,低声道:“应过卯再说。”

灯笼肯定是不好拿到前院里的,他们现在连副本机制和管家的作用都不清楚。如果被管家看到,搞不好会发生什么变故。

好在柏易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两人商量之后,将灯笼藏在了和前院相隔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赤手空拳地进了前院。

这还是荆白第一次清醒着走到前院的位置,说实话,和他们昨天进府看到的院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壁垒森严的四面白墙黑瓦,红木雕花的房门紧闭着,内部的景象被油纸封得严严实实,一点风都透不出。

廊下的红漆柱子高高大大,支撑着房梁,再往下是三级石阶,作为庭院和长廊的分界。

荆白抬头看去,四面高墙,把头顶上的天空切割成了一片规规整整的四方形。

前院里的这片空地原本挺大的,但若是看看头顶,就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无形中升起一种被囚禁般的压抑感。

柏易见荆白抬头,也抬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在看什么?”

荆白摇了摇头:“没什么。”

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院子里空荡荡的,管家还没来,其他的人竟然也一个都没到。

荆白和柏易对视了一眼,各自心生狐疑。

他们是故意踩着点到的,现在天已经差不多亮透了,马上就要到鸡啼的时间。但凡清醒着来应卯的人,现在怎么也该到了。

昨晚就算所有人都遭遇了袭击,也总不至于全军覆没吧?。

还是说大家因此都没睡好,所以来晚了?

周遭异常的安静,让这气势巍峨的建筑看起来更加森严。

柏易道:“天要亮了,还是先把位置站好吧。”

他看向荆白,脸上显出些为难:“我昨天是最后一个从院子里出去的,又站在最前排,不知道你昨天的站位到底在哪儿”

他自己则站到了石阶前面靠右的位置,显然,他的位置是右数第一个。

两人刚站定不久,荆白就听到了第一声响亮的鸡啼:“咯咯咯——”

他试着辨别鸡鸣的方位,但这鸡啼的声音极大,仿佛从四方八面响起,就像整座范府里飘荡着的肉汤香气一样,根本辨别不出声音的来源。

就像柏易昨天说的一样,第一声鸡啼之后,荆白就感觉身体动不了了。

脊背被迫挺得笔直,头却垂得低低的,这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

只听见前方的红木门发出“嘎吱”一声闷响,一个脚步声慢吞吞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荆白的姿势只能看到管家的袍角,但那仅仅那一角,已经足够让他心里一动:颜色变了。

前天带他们进来的时候,管家身上是绿色袍子;昨天他本人没见到管家,但柏易言语之间还讥讽过管家,说他像只绿皮的老王八。

可今天再看,管家的袍角却是黄色的,簇新的绸缎面料。

两种颜色虽然相近,究竟有所分别。荆白想起柏易穿的蓝色棉服和众人身上用死棉花填的紫棉袄,脸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在暗自惊疑。

是管家已经换了人,还是原来的管家升级了?

管家虽然目前没有露出过凶相,但也不可能站在登塔人这一头。副本中的鬼物越变越强,对他们来说并非好事。这说明

第二声鸡啼响起时,院门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荆白连脖子都不能转动半分,只能专心听着动静。

几个人从院门外以完全相同的速度走了进来,纷纷在自己的位置站定。

荆白虽然低着头,也认出来站在自己前面的是卫宁,站在第一个的是小曼;那站在柏易那边的应该就是于东和小舒了。

第三声鸡啼之后,所有人都站得整整齐齐,管家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既然都来齐了,你们昨天的活儿虽然干得还凑合,但和西院比起来,那就差远了。西院今日已经有人被赐汤了,你们这里……”

随着他语气的变化,荆白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又往下一沉,现在只能盯着地板,连管家的袍角都看不到了。

以他的性格,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无语。

管家却不接着往下说了,荆白感觉到有如实质的,粘腻而阴冷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

别说其他的人了,就连柏易和荆白这两个醒着的人也被控制得死死的,没人能说话,庭院中自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管家像是很不满意,冷笑了一声道:“有些人自己不知长进,我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开窍的东西,人家喝汤吃肉,你们只配在旁边瞧着。”

“罢了,朽木不可雕,我和你们废话有什么用。”管家拍了拍手掌,语气轻蔑地道:“滚去办自己的事吧!”

拍手声“啪啪”一响,荆白顿时感觉自己僵硬的背脊恢复了正常。

他前面的卫宁和小曼已经用匀速的步伐缓缓转身离去,荆白抬头极快地看了管家一眼,确认还是那张脸,那个人,只是袍子换了个颜色,无意吸引他的注意,便也不作声地往外走。

就在这时,管家忽然道:“哦,对了。路玄,郝阳刚,你们两个留下。”

他这次说话,荆白的身体没有失控。

但他没有展现出和其他人的丝毫不同,见管家有吩咐,毫不停顿地走到了他面前,和柏易并肩,垂着头站着。

管家嘲道:“怎么,汤没喝上,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

他喝道:“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荆白忍住了没翻白眼,他演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尽力了,让他在这个东西面前装出很害怕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依言抬头,平淡地和管家打了个照面。

这中年男人的长相还是那样不讨喜,两撇八字胡加上高颧骨,显得他原本平平的长相更加刻薄,难怪柏易这么烦他。

荆白腹诽时,管家凉凉的目光从他脸侧的伤痕一扫而过,道:“怎的破相了?”

柏易小心地看他一眼,荆白淡淡道:“昨晚点灯时不小心烧的。”

管家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叹道:“东院就看你和郝阳刚有几分前途,你还把脸烧了,如何进得内院伺候?他们西院今日都有人被赐汤了,你们真就一点不着急?”

荆白没接话,柏易立马跟上,真诚地问:“都是我们的不是,还得您老给我们指点指点,今日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赢过西院?”

荆白一听就知道他在套话,站在他旁边,配合地摆出求知若渴的表情。

管家对两人诚恳的态度还算满意。他挑剔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了一阵,又露出极为失望的神色,用力叹道:“我当你们是聪明人,没想到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烂泥糊墙表面光。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荆白:“……”

他用力咬了咬后槽牙。

先忍了,这厮的重点还没说出来呢。

第192章 头啖汤

管家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昨日大好机会,你们不知不努力,今日人家都被赐汤了,你们还想赢过西院?”

他话语尖刻,柏易脸上的假笑却丝毫不崩:“所以啊,这不是等您给指条明路?”

“有没有汤喝,要看你们自己的觉悟。”柏易笑得虽假,话语却让管家十分受用,连自带的刻薄神色都显得和缓了些,脸也不那么苦相了。

他叹息着道:“唉,不是我想当这个恶人来训斥你们。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好的,只是为了这一锅头啖汤,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是殚精竭虑,勤勤恳恳?想要得老爷赐汤,那就得比其他人更突出才行。”

柏易目光清明,道:“您说得是。”

管家笑了一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笑道:“我知道你向来是个有眼色的。”

柏易像是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似的,竟然垂下了头,管家面露满意之色,又看向荆白。

荆白见柏易演得十分卖力,便也配合地冲管家笑了笑,表示自己同意柏易的说法。

管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低眉顺目,忽然满意地笑了:“既然都把你们单独留下了,自然也要给你们单独的机会。”

他说着,猝不及防地伸出枯瘦的手掌,在荆白肩膀上用力一拍!

他这一手来得突然,荆白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躲闪,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动。

等那只手落到他肩上,他只觉身体微微一震,再看身上,竟就换了和柏易一般颜色的蓝衣服。

蓝色的棉衣蓬松温暖,穿在身上,比之前的紫棉衣还轻一些。荆白习惯了被冷风吹得骨头发痛,骤然身上热了起来,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管家站在前面,又开始用那种盯着他瞧。

他的眼神看得荆白格外恶心,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像是长了一根舌头。

被他细细地看着,就像被什么动物的舌头舔了一遍似的。

荆白是硬忍住了没有做出异样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见管家笑眯眯地道:“脸虽然破相了,骨架子倒还不错。”

荆白默默做了个深呼吸——眼前这东西不是人,不能按人的标准来对待。

他没有别的吩咐,却也没有让走,两人对视一眼,柏易正待开口,管家便道:“行啦,还赖在这儿做什么?汤料没买得回来,难不成现在连活儿也不想干了?”

没等荆白说话,柏易忙接道:“不敢不敢,这就走。”

等他们出了院子,其他的人都是被控制着来的,自然早就散去,院子门口外面空荡荡的。

柏易站在原地,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荆白。

他向来阴晴不定,荆白不明所以,白了他一眼,索性加快脚步走到了他前面,冷冷道:“灯笼还没拿,有话边走边说,别耽误时间。”

他人高腿长,走路飞快,好在柏易同样如此,荆白听见他在背后紧撵了几步才跟了上来,信口道:“昨天还叫他老王八,今天又对他那么客气,你这变脸的功夫着实不错。”

柏易愣了一下,笑道:“他是我顶头上司,当面不得客气点儿吗?”

荆白淡淡道:“你戏瘾大发了?什么顶头上司,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柏易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荆白原本只是顺口回怼,等对上他的眼神,心中忍不住跳了一下。

柏易也没顺着这句话再说下去,目光转移到荆白身上,像是欣赏他的新衣似的,仔细看了他的全身,还关心地问:“管家升了你的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还冷不冷?”

他神情关切,但荆白就是觉得有些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穿上了新的棉衣之后,他反而觉得浑身上下热得不习惯。难道是冻了这两天,冻出什么毛病了不成?

他平静地应道:“不冷,就是不习惯。”

柏易诧异道:“怎会如此?”

荆白没应,见他态度一直不冷不热,柏易似乎也愠怒起来,不肯再说话。

两人并肩走着,范府向来是静极了的,又见不到旁人,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唯一的声音,也只有他们走路时的脚步声。

好在放灯笼的院子很近,气氛变得更尴尬之前,他们就走到了敞开的院门前面。

两人的灯笼放在道路两边,两个相对的草丛里。

荆白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拿了自己的,再转头看了一眼柏易,想要走过去的脚步便顿住了。

柏易的灯笼……竟然亮着。

他没有开口问,而是不动声色的悄悄伸手去摸自己的蜡烛。

应卯这段时间不长,蜡烛又经烧,但长短上或许看不出异样,可荆白摸到自己的蜡烛芯子是凉的,说明在短时间之内,他的蜡烛都没有点燃过。

为什么柏易的却亮了?

他把手拿出来,不动声色地站直了,目光也从柏易的灯笼上转移到他本人身上。

这时,他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柏易只在院子门口站着,他竟然根本没有走进来。

荆白手中握紧了自己的灯笼,不动声色地道:“你看什么呢,怎么不过来拿?”

柏易转头,冲他笑了笑:“哦,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这里看着挺安全的,就把灯笼放这儿应该也没事吧?反正我晚上回来复命也是要经过这儿的,还省得带着它到处跑。”

他这话一说出来,荆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不可能是柏易。

两人早上来的时候还说过,蜡烛是关键道具,一定要放在身边随时观察。

现在蜡烛还在烧着,\”柏易\”却说要把它放在这里?

“你还是拿走吧。”荆白神色如常,往前走了几步,指着地上的灯笼道:“现在只有你我知道你的灯笼在这里,要是你晚上回来发现灯笼丢了,我恐怕说不清楚。”

柏易笑道:“这就太见外了,你我之间的关系,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潇洒地转身,大步往外走,荆白落在他后面,见此情状,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捡他的灯笼。

他不想惊动“柏易”,脚步很轻,也非常小心,但拿到灯笼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阴冷的视线。

荆白转过头,果然,原本身影已经要消失在门口的柏易现在又站在了门外,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阴森的表情,荆白还从未在柏易脸上见过。

这时,荆白感觉手中的灯笼一轻,好像被谁轻轻往上提了一下。

荆白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低头看灯笼一眼。

迎着对方复杂难测的目光,他从容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地道:“怎么了?你既然放心我,又不在意它,不如我来帮你保管,保证不给你弄丢了。”

“柏易”站在原地,冲荆白一笑。说来也怪,明明这张脸和柏易一模一样,柏易自己也时常阴阳怪气的,但那张脸现在笑起来的模样,透出一股荆白从未见过的阴鸷,多看一眼都让人不舒服极了。

他双目中透出森然的寒光,口中犹在轻言细语:“我都陪你过来了,你为什么就非要多管闲事呢?”

荆白眉头一挑,神色变回惯常出现在脸上的冷漠,随口道:“我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就不管。至于我想怎么做,轮得到你管?”

他语气本来很冰冷,后面反问时,反而语气变得轻飘飘的,讥讽的意味格外浓厚,听起来也就更气人。

那人的脸色拉了下来,属于柏易的白皙皮肤下隐隐透出青色,那副阴沉的表情,好像恨不得下一秒扑上来把荆白撕碎。

荆白瞧他神色凶恶,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之色,语气也比之前和缓了许多。

他笑了一下,用商量的语气道:“我说,我们倒也算不上敌对吧。你不是不要这灯么,我多拿一盏,难道能碍你什么事?”

“柏易”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灯笼,语气不善地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个态度。”

荆白似笑非笑,道:“难道不是你先说我多管闲事?我和他认识才两天,对你更是毫无了解,看情况有异,才多问一句。你摆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指望我对你好言好语?”

“柏易”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话中的真假。

荆白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既没有伤我,我也不想和你作对,我只要这灯就够了。你也别浪费我时间,要是不放心,我就带着这盏灯先走,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这总行吧?”

“柏易”目光一闪:“换个方式。你把蜡烛熄灭,再把灯笼给我,我保你这个副本安全无虞。”

荆白冷笑一声:“我和你谈条件,你把我当傻子?我不用你保,你也别打我的主意。”

两人对视片刻,“柏易”脸色越来越难看,透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色,荆白却好整以暇,脸色之悠闲,仿佛即使等到天黑,他也不会介意。

他手中的灯笼中的蜡烛火光烁烁,在白日也丝毫不显黯淡。

“柏易”咬了咬牙,道:“好,你先走。”

他说着,很快动身退到大门左边,摆了摆手,示意荆白先走。

他避开得很远,荆白在门里甚至看不到他的一片衣角,于是只扬声说了句:“多谢!”

话音刚落,他便提着两盏灯笼,施施然往前走去。

他自己的灯笼本来在左手,柏易的灯笼握在他右手,在走到门口之前,他极其自然地换了个手,亮着的灯笼就换到了左手边。

灯笼里荧荧的火光猛地跳了两下。

那火焰的变化十分明显,荆白视若罔闻,手更是稳得不行,唯有指尖轻轻在灯笼的木质手柄上轻轻敲了敲,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第193章 头啖汤

从灯笼被提起来的第一下,荆白就知道柏易在这里了。

虽然情势危急,但电光石火间,荆白脑内已经掠过了无数画面,他在反复回想柏易被顶替的时间点。

明明两人一直待在一起,应卯之前两人一直有交流,那必然是柏易本人无误,因为两人曾经谈起过真名的事情,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应卯的过程中,他们的身体无法自控,如果柏易是那个时候被换了也说得过去,但管家在柏易肩膀上拍的那一下同样可疑。

因为没过多久,荆白也被他拍了一下;同时,他身上的服色也升级了。

但这一下拍打并非必要,柏易第一天进府时服色升级,所有人都看见了:管家一句话下去,他的衣服就换了个颜色,根本不需要发生任何肢体的接触。

想来管家是拍了柏易见效,才又来拍了他一下。但不知为何,荆白并没有中招。

那之后的“柏易\”显然就不是柏易本人了,真正的柏易应该被换到了灯笼旁边。但他被顶替的一瞬间毫无准备,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警示。

交换的过程估计就在那一瞬间,就连荆白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识破那壳子里装的人竟然已经换了。

现在想来,那个人出了院门之后站在原地不动,并不是属于柏易本人的举动,而是想试探荆白的动向。

荆白当时不明就里,又深感时间紧迫,只当他又是习惯性的散漫不经,便催着他去拿灯笼。

对“柏易”来说,他当时虽没有被荆白识破,但他若不来拿灯笼,荆白必定会立刻察觉情况有异,肯定也会来带走柏易的灯笼;他只有跟着荆白过来,才有机会骗过荆白。

如果荆白真如表面所见,同柏易在范府这个副本才初次相识,或许还真会被他骗过去。

可惜他早就认识柏易,“柏易”一说不拿灯笼,荆白就知道这不可能是柏易本人;后来言语交锋之间,他试探出对方并没有柏易的记忆,并且十分忌惮灯笼,顷刻间便想出了反制的计策。

倒是柏易……

快走到门口时,他垂下眼睫,看着灯笼中跳跃的烛火。

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力量很着急,竭力想告诉他什么,连荆白手这么稳的人都感觉手中的灯笼在晃来晃去,连同胸前的白玉都阵阵发热。

好像所有的力量都在提醒他,危机就在眼前。

他当然知道有危险。

这鬼不敢进来拿灯笼,说明灯笼是他的死穴。这种东西,会放心将灯笼留在他手中?

荆白同他约定时,就知道对方必然不会遵守诺言,好在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荆白从来不会因为有危险,就放弃自己决心要做的事,或者放弃自己决心要救的人。

他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直到走到门口台阶处时,他眉头一皱,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但这停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息,荆白继续向前,迈过门槛,向左方看去。

几米之外,柏易正斜倚着一棵树,微微垂着头,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侧面的角度和树影为他提供了完美的遮盖,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荆白呼吸一滞,手中的灯笼也跟着轻轻一晃。

忽然,鼻尖处传来一股浓烈的气味,那味道极其恶心,荆白自认耐受力不错,但一闻到这气味,依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

像是肉类腐烂的气味,又带着一种潮湿的霉味。

这都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随着这股气味,荆白逐渐觉得周身动弹不得。

他后退半步,像是被什么不可违抗的力量抵在了墙壁上,臭气熏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现在的感觉,大约就是陷入了一个臭气熏天的沼泽中,身侧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而粘腻。气味越来越浓郁,被置于这种环境中,荆白根本分辨不出它的来处。

荆白周身的压力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灯笼重量的变化,但烛焰正在肉眼可见地慢慢往上升。

荆白缓慢地眨了眨眼,屏住呼吸,试着将拿着柏易灯笼的手往上抬。

原本简单的动作,因着左臂仿佛被压了千钧之重而变得无比艰难,荆白咬着牙继续,灯笼随着蜡烛一起慢慢上升,一举起来,他顿时觉得面前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气味竟然似乎正在消散。

就在此时,白色的蜡烛骤然间腾空飞起!

原本萤火般微弱的烛焰瞬间吐出半尺余长的火舌,耀眼的金红色火焰在阳光下仿佛得到了再次加成,其焰煌煌,凛然不可逼视。

烛焰腾起的那一刻,荆白浑身一震,浑身感觉到久违的轻松。他注意到半空中的蜡烛正在极速燃烧,顷刻间便烧去数寸之长,期间他甚至没见到一滴烛泪落下,可谓古怪至极。

荆白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蜡烛,见它肉眼可见地在缩短,忍不住将目光转向远处低垂着头倚在树上的“柏易”。

忽然间,荆白感觉到一阵凉风轻轻拂过他的面颊,熊熊燃烧的烛焰也立时顺着这阵清风熄灭,短了一截的白色蜡烛轻飘飘地落回到荆白手中的灯笼中。

荆白的目光还未来得及回到灯笼上,便看到远处的柏易已经竟然已经站直了身体。

荆白目光如剑,冷冷地看着那个方向,柏易却像毫无感觉似的,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才举起右手,懒洋洋地冲荆白打了个招呼。

这好像永远板正不起来的姿态没有第二个人,荆白心下稍定,几步走过去,将灯笼递到他面前。

柏易接过灯笼,却没有多看一眼,只对荆白笑道:“多谢。”

荆白淡声道:“不用,你也救了我一次。”

柏易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双目直视着青年平静的脸,道:“话不能这么说。”

“你我都知道,你方才如果只拿你的灯笼离去,它应该不会将你怎么样。”

他在应卯时被管家那一下直接拍出了身体,回过神来已经在灯笼旁边了,虽然能拿起蜡烛,却被灯笼束缚,甚至走不出这个院落。

他心知身体被占了,荆白却还同占据他身体的东西在一起,虽然知道荆白应该能认出来那东西不是他本人,但也不敢百分百保证。好在两人的灯笼都在这里,荆白一旦应卯完,必然会过来拿灯笼,大不了到时候他再想办法提醒。

直到荆白走进院子去拿自己的灯笼,他才算松了口气。

占据他身体的东西显然是能看见他的,两人在荆白背对“柏易”时有过短暂的对视,那东西目露凶光地看着他,却不进院子。

柏易只能和自己的身体两相遥望。他不能离灯笼太远,最多只能飘到院门处台阶的位置,根本出不去院子。

虽然身处劣势,柏易也很冷静。他并非没有后手,只是想搞明白这东西的打算和荆白此时的处境,再决定如何处置。

无论他自己能不能解决,他都不希望荆白牵涉进来。

开始时他并没有很着急,因为他总觉得以荆白的性格,就算看出来是那壳子里不是他本人,多半也会明哲保身,不至于为了他以身犯险。

而至于他自己,他身份特殊,哪怕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能动用非常手段,虽然结果恐怕不妙,但至少不会祸及旁人。

柏易自觉算准所有,却忘记了一点——荆白做事从来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内。

他静悄悄地站在自己的灯笼旁边,等着荆白过来拿了自己的灯笼走人。

等两人一进门,柏易就开始有些不安了,因为荆白走进门时竟然是背对着门口的“柏易”的——他没认出来那身体里的人不是自己!

柏易犹豫片刻,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灯笼,心下方才稍定。

就算荆白在路上没发现,看到灯笼亮着,也不可能不怀疑。

果然,荆白拿了自己的灯笼,转头就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柏易心里跳了一下,才想起荆白看不见他,只是在看他脚边的灯笼而已。

他目光一垂,神色尚无任何波动,柏易就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灯笼的异状。

柏易当然可以在这时候把蜡烛拿起来晃几下,大喇喇地提示荆白自己就在这里。

两人有过命的交情,其他人或许会当荆白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柏易知道,他只是面冷。

如果荆白不知道他本人在这里,或许会先稳住那东西再做打算;但如果知道他就在这里,荆白怎么也会试着救他的。

门口的那东西显然也防备着,荆白拿灯笼时背对着它,它比蛇更森冷的目光便一直在荆白和柏易身上隐晦地逡巡。

但柏易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流露出任何求救的意图。

他像块木头似的站在灯笼旁边,好像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两人一鬼之间的氛围在那一刻无比微妙。

不知道为什么,自觉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的柏易还是有些紧张。可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垂下的长睫和平静地抿着的淡色唇角。

但下一刻,荆白一开口,柏易就知道他在试探“它”。

他希望荆白尽快脱身,这时便忍住了,没有闹出任何动静影响对方发挥。虽只是在旁边看着,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时而为造成了这种情况的自己生气,时而又担心荆白着了对方的道。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狠狠震了一下。

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最清楚,他虽然向来表现得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可那都是表象。

污染值是不会骗人的。

他对这个数值的变化烂熟于心,如果一个人真的情绪波动巨大,污染值绝不会低。

塔里这些年来,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异类就是荆白,但这个案例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释。

嬉笑怒骂都是给人看的,也会随着他给自己捏的人设变化。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为自己的身份纠结,也很少会去思考自己真正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绝大部分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片清静,像一片结了冰的湖。

但直到湖面掀起涟漪,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片湖的冰早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融化了。

对他来说,很难说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可是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自己真实的情绪波动,这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柏易难得地恍神了一瞬,没听到占了他身体的“它”到底说了什么,只见“柏易”挥了挥手,好像根本不在意灯笼似的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

“它”说什么话并不重要,柏易知道看到灯笼的那一刻,荆白心中已然分明,无论“它”用什么话术,荆白都不可能相信这是他本人。

但等那东西走出门口,柏易就更担心荆白了。

在荆白的眼中,那东西走了,他便转身过来拿柏易脚边的灯笼。

柏易站在旁边,看着青年朝自己走过来。他的神色非常淡然,好像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危险,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荆白走到他身边,俯身去拿灯笼,半长的乌黑头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轻轻擦过柏易的指尖。

他人虽冷硬,头发看上去很柔软顺滑。柏易这是头一次注意到,他五指无意识地张开,轻轻抓握了一下,可惜现下的状态,也只能抓个空。

荆白提起灯笼,仔细瞧了瞧,见里面的蜡烛还好好地亮着,才拿着两个灯笼往外走。

柏易的注意力原本也在灯笼上,但随着荆白起身的动作,他跟着一抬头,眼前出现的景象,以他的定力,也不禁瞳孔骤缩。

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正扒在墙头上!

那东西的身形,乍眼一看,还当是个多人多肢体拼接起来的大怪物,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个泡大了的人的上半身。

湿淋淋的黑发像水草般爬满了那张巨大浮肿的脸,缝隙中隐约能窥见两个黑洞洞的,像是眼球的东西,它正紧紧地锁定着荆白的背影。

说实话,那两个洞里实在难以看出眼神的内容,但只看那东西的姿态,就知道它不可能对荆白心怀善意。

鉴于它出现的时间点,柏易心里咯噔一声——他有种非常不妙的猜想。

果然,下一刻,那东西从墙头消失不见,而“柏易”又重新站在了门口。

柏易:“……”

第194章 头啖汤

所以他猜对了,藏在他身体里的就是这个恶心玩意儿???

如果魂魄状态能显示人的脸色,柏易相信他现在的脸一定已经变绿了。这样一个东西钻进他的身体已经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竟然还用他的脸阴恻恻地盯着荆白……

柏易必须非常努力才能让脸上不露出任何无关于嫌弃的神色,因为他的戏才刚演到一半。

荆白手中提着他的灯笼,柏易就必须给出相应的反应,他露出紧张的神色,作势要去拿灯笼中的蜡烛。

“柏易”嘴上在同荆白说话,眼睛盯着的却是他们两个人。

咕叽,咕叽……

安静的院落里,忽然响起了液体流动的声音。

柏易心头一震,连忙四下看去,站在他旁边的荆白却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这只针对他一个人?

很快,柏易看见一股黑色的液体像是有生命一般从门口处流了进来。

它流动的速度很慢,看质地也很黏腻,甚至还掺杂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杂质。

这种浓度的液体在平地里应该是向四面流淌的,但这黑色的液体却直直向两人脚下流。

比起正常的液体流动,它更像是某种生物,以缓慢的速度坚定地向他们爬过来。

荆白还在同门口的“柏易”说话,柏易确信这东西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假装被黑色液体吓得手一抖,原本被他拿起一些的蜡烛,顿时又落回到铜制的底座中。

下一刻,荆白握着灯笼柄的手一紧。

柏易知道,他肯定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他本来是想提醒荆白快走,停留越久,变数只会越多。荆白今天还得到湖上去完成他的工作,时间耽搁越久对他越不利。

荆白却没显出非常着急的模样,他同“柏易”谈判,告诉那东西他只是想拿到灯笼作为道具使用,对柏易的生死并不关心。

柏易心底暗暗惊叹两人的默契——虽然他们此时无法沟通,却都是往一个方向演的。

两人一致的反应打消了站在门口的“柏易”的怀疑——柏易看到它那个扒在墙头的姿势时就觉得他智商不高,等它提出让荆白吹蜡烛,再把灯笼给它的建议时,他极力咬牙,绷紧两腮的肌肉,才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停留在紧张上,没有当场笑出声。

荆白对人向来不客气,对鬼只会更不客气,丝毫不给面子地驳回去了。

柏易紧张地看着占着他身体的鬼,见他面色发青,神情阴沉,显然十分震怒。

这也是柏易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脸变得那么绿,倒是有些新奇。

看来无论是气人还是气鬼,荆白的本事都是一流的。柏易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眼中的笑意——这么看来,荆白对他的态度竟然算很不错。

“柏易”没有急着回答,阴恻恻地看着荆白,荆白以为他在犹豫,还在静静等待他的答复,柏易却看着那黑色的液体缓缓往这里“爬”,转眼就快到两人脚下……

柏易屏气凝神,暗自蓄力,荆白留在这里是为了帮他,他不能让对方沾上这种脏东西……

等等。

还没等柏易出手,荆白身上忽然泛起一道柔和的白光。

柏易看得目瞪口呆,最奇的是这白光竟然将站在旁边的他一齐笼罩在内,那黑色液体被白光一阻,像被狗撵了一般,火速退回了门口。

它果然是活物!

“柏易”见那黑色液体一袭不成,脸色更为惨淡,很快同意荆白带着灯笼离去。

柏易看着荆白身上淡去的白光,想起他第一次同荆白过副本的经历,隐约猜到了什么,脸上却只配合地露出惊讶之色。

两人谈判完毕,“柏易”再次走了出去,消失在院门之外。

这次它的真身没再扒在墙头上,柏易也看不见它了,但是他心里总有种不安定感。

直觉救过他很多次,他觉得这件事不会轻易结束,而那东西恐怕也不会放过他们——

当然,主要是不会放过他这个身体的原主人。

柏易飘到荆白面前,几乎贴上了他的面庞,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那张俊美的面孔连一个微表情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平静无波,柏易没有办法,只好将蜡烛从灯笼里提起来,试图用这种方法提醒他。

除了灯笼的轻重有变,柏易确定荆白一定也看见了火光的跳动,可惜他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也没说话,柏易只看见他细长的指尖在灯笼杆上敲了敲,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柏易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荆白的实力,但他更担心那东西在荆白看不见的地方做手脚。

现在木已成舟,如果真的出事,他不知荆白身上的宝物能护住他多久,只能保证尽自己的全力,让荆白平安离开。

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时,柏易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在副本里,甚至在柏易不是很长的人生里,这是他第一次担心自己拖累别人。

他静静飘在荆白身边,比他高出大半个身子,这是他方才试过所能达到的极限高度,可惜还是越不过墙,看不见外面的真实情况。

他倒是意外发现,这个视角很特别,是平时看不到的角度。

柏易飘在半空中,随着灯笼的晃动慢慢向前,凝视着下方的青年。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恍若闲庭信步,但挺得笔直的背脊和镇定的神色,却显示出一种很难掩饰的冷淡果决。

哪怕在塔里,这种气质是极其突出的,对于柏易这种会看的人来说,就像是生锈的铁堆里忽然出现了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剑,无论持剑的人有心无心,闪耀的锋芒都难以遮掩。

难怪那东西虽然傻,却也不敢轻易同荆白做交易。

“柏易”去的是左边,荆白出门前将灯笼换到左手,柏易也落到地上,他躬下身,紧紧握着自己的蜡烛 ,同荆白一起走出门外。

跨出院子门槛,荆白第一眼看到的是左边低垂着头的“柏易”,柏易却认出那只是身体!

或许是因为那身体是他自己的,即使那东西藏在身体里的时候他看不见,可当那东西离开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具了无生趣的空壳!

他第一反应是冲回去占领自己的身体,但下一秒,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念头。

那个东西……去哪儿了?

在这瞬息之间,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柏易意识到危险,猛地一抬头。

兜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一片!

柏易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罩在两人头顶的黑云似的阴影,就是那个东西的巨大的身体。

相较于一个人而言,它的躯体十分庞大,周身还在不断溢出黑雾一般的东西,这黑漆漆的东西形成一个类似能量场似的黑雾团,竟然将两个人都照罩在了里面。

那黑雾似的东西还凝结成了液体,不断往下滴,仿佛下起了一场黑雨。

不等黑水滴落到身上,荆白的身上就开始放出白光,但这时的白光和有铺天盖地之势的黑云比起来,就显得有些螳臂当车了。

白光还顾着柏易,将他笼罩在其中,柏易目光迅速扫了一圈,见黑水和雾气都被白光堪堪阻隔开,荆白却依旧眉头紧锁,脸色也渐渐苍白,透出痛苦之色。

柏易知道荆白必定受到了影响,只是他现在没有身体,无法知晓他的感受。

他浮到自己所能触及的最高处,闭上双目,尝试着运转体内的力量。

熟悉的温暖的力量感从四肢百骸慢慢浮现,柏易心中松了口气——果然成功了!

这力量说是战斗力,其实更像是一种净化能力。

它非常强大,从柏易拥有自己的意识开始,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在正常的副本中,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也无法调动体内的力量。柏易通常用来对付副本被彻底污染摧毁之后形成的鬼物。

鬼物如果被消灭了,柏易会在一片爆发的白光中回到塔内,至于副本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个副本和里面的鬼物不会恢复得和从前一样了。

柏易不是傻子,早在应卯时莫名其妙被踢出自己身体开始,他就知道情况不寻常,但当时他试着运转体内的净化之力,却发现身体和普通人无异,连挣脱灯笼的束缚都做不到。

这只能说明“它”将他踢出身体这个举动符合副本规则,所以他也不能动用超出副本的力量。

反之,现在能调动起来,就说明这个鬼物现在做的事情并不正常,要不然,就是这个副本的情形非常特殊。

青年向来从容自如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想来也是,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这还不算特殊?

柏易低头看荆白,发现荆白果然已经在想办法挣脱了,拿着灯笼的左手正竭力往上抬。

那灯笼此时也正发着白光,只是荆白自己看不见。

浮在半空中的柏易微微一笑,从善如流。

修长的五指一合,蜡烛顿时脱离了灯笼,回到他手中。原本的萤火之光像是遇到了什么易燃物一般,霍然燎起近尺长的烈焰!

柏易的神色十分轻松,但在他头顶的东西感受却截然不同。

已经不似人类的肿胀面孔上,如果还能看出表情,那就只剩下极度的惊骇。

它只感觉到有一股极为霸道的力量像狂风一般,将它构建的“场”平地卷了起来。

它竭力压制着,试图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包裹住,但那力量强大而炽热,即便他将努力扩展身体,变成一块遮天蔽日的幕布,又如何盖得住熊熊烈焰——

“轰”的一声,一道明亮的火光刺破黑雾,以如虹的气势直冲天际!

那黑色的能量场被冲破之后,散成一团云雾,几乎无法凝聚成形,柏易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不,这不可能!”

柏易浮在空中,双眉微微一挑,慢条斯理地道:“是你大爷。”

攻守之势在顷刻间逆转,那能量场早被柏易的力量撕裂成了无数块,连再次凝聚起来都做不到。

青年此时神色极为冷漠,那张极英俊的、向来带笑的面容上仿佛结了一层冰。

他浮在半空中,看着“它”空中飘摇的无数残骸,眼中无悲无喜。

在“它”模糊的视线中,他感到面前的人淡漠得可怕,又该死地高不可攀。

无形的、庞大而纯净的力量镇压得“它”毫无还手之力,“它”能感觉到眼前这强大的力量和它是完全对立的,可这种力量,为什么会存在于一个普通人身上?

他是谁?

“它”无法出声,柏易却丝毫没有留情,骨节分明的双手在空中虚虚一拧,黑雾立时变成了一团絮状物,瞧着仿佛一堆发了霉的烂棉絮。

他又信手一招,蜡烛上的火焰竟然凭空分了一团过来。

“烂棉絮”已经无力反抗,在空中颤颤巍巍,眼看烈焰要蔓延到这团东西身上,将它直接点了,那团火焰却忽然熄灭了。

柏易看了看自己的手,漠然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诧异。

如果净化之力消失,说明这个鬼物此时的存在是符合规则的,并且它的消失会影响副本的正常进行,所以柏易无法消灭它。

他意兴阑珊地冲“烂棉絮”挥了挥手,恹恹地道:“滚吧。”

“烂棉絮”立刻往远处飘去,动作虽然缓慢,但看那挪动的幅度,不难想象它已经拿出了自己的最大力量。

柏易看了手中的蜡烛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它短了好几寸。他落回地面,正准备将烛焰吹熄,忽然发现荆白好像正在看着自己。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目光的落点在他手中的蜡烛上。

柏易站在荆白对面,出神地看着青年的脸。

或许对方自己都没有发现,但即便面临生命危险也八风不动的俊美面容,此刻流露出的分明不过的担忧。

他在担心我。

这是柏易第一次体验到被人关心的滋味。

荆白是什么性子他很清楚,他不敢确信对方和他有同样的心意,但哪怕只有同伴之情,知道他关心自己,柏易也感到异常满足。

他凝视着那双深黑色的沉静眼眸,觉得心底里有一把暗火,它一直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深到柏易一度忘了自己有这样的感情。

可此时此刻,哪怕没有身体,他都能感到自己心跳如雷。

那把从未被点燃的火焰,就像此刻的烛火一般,在他心底里熊熊燃烧。

它来得猝不及防,可如此明亮,如此炽热,如此高调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好像要烧尽他心中曾经存在过的荒芜,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如此鲜明地活着。

一些平日里被深埋下去的,的不切实际的妄念,都开始悄悄复活。

一次,就这一次。

他不会感觉到的。

柏易的能力在副本内限制就够多了,副本之外更不用提,在荆白面前灵魂出窍的机会,说不定就这一回。

亲密接触的机会,也仅此一回。

柏易一手托着蜡烛,一手护着烛焰,避免这火焰因他的动作烫到荆白,倾身过去,他的鼻尖几乎要凑到荆白的鼻尖,他便微微侧过头。

他们距离这样近,从未有过的近。

那团黑雾已经不见踪影,重见天日之后,柏易才发现天光如此明亮。

当然,任何光影在荆白脸上,都是为他增色的。但两人相处这么久,这还是柏易第一次纯粹地欣赏荆白的长相。

他的目光落在荆白的嘴唇上。

这么冷淡的人,嘴唇却是粉色的,形状很好看,看上去也很软,很好……

柏易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他没有吻上去,而是侧着头,从荆白脸侧用力吹了口气,“呼”地一声吹灭了手中的蜡烛,随即手一松,蜡烛便准确无误地落回荆白手中提着的灯笼处。

蜡烛一吹灭,柏易身体的方向便立时传来巨大的拉扯感。

视线被猛然拉远的最后一刻,柏易看见荆白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正好是他吹气的方向。

他竟然真的感觉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鬼魂吹阴风的方式吧!

柏易暗地里笑得要死,脸上还要绷住,只好伸了个懒腰,试图遮盖自己的表情。

只是再看到荆白时,他没忍住,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了点笑意,抬起手顺势打了个招呼。

柏易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到有点可笑,他虽然为人性格变幻莫测,但还真没做过这么孩子气的事情,但他就是做了。

好像身体里有个很陌生的部分,悄悄活了过来。

这点笑意一直维持到荆白对他说他也救了自己一次的时候,他这才正了正神色,正经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可惜荆白的反应永远出乎他的意料。

青年侧首,示意他往回走,柏易提着灯笼走在他身边。

他一直密切关注着荆白,目光除了看路就是看他,自然也能感觉到青年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那是没有任何考量色彩存在的、单纯的注视,虽然没有什么温度,却无比清澈。

柏易听他语气平淡地道:“怎么,鬼要管我怎么做,你也要管我怎么做?”

柏易瞪大眼睛,转头对荆白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来,正好撞上青年平和镇定的目光,那眼神中没有丝毫冷意,反而十分坦荡。

柏易听见荆白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就算不知道真正的你在哪儿,我也不可能把你的关键道具不明不白地留在院子里。”

柏易愣住了。

荆白说完就继续往前走,没有留意他神情的变化,等走了一段路,发现柏易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才回过头看着他。

柏易发现他看了自己几眼,表情变得疑惑。

他问:“换做是我,你会保管我的灯笼吗?”

在他一瞬不瞬的锐利视线中,柏易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转移话题的能力,下意识地说出了真心话:“当然会。”

荆白眉毛微微一扬,配上他变得柔和的眼神,在向来冷淡的青年脸上,这已经是个接近笑容的表情。

显然,柏易的回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冲柏易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跟上。

柏易站在原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荆白,英俊的面容上,神情变幻了数次,最终定格在一个荆白最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里。

荆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注视,等柏易走到他身边,才问:“所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柏易耸了耸肩:“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荆白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长话短说,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我有时间慢慢听。”

柏易夸张地“哇”了一声,一张俊脸闪闪发光:“我听到了什么!你竟然对我感兴趣!”

他都做好了被荆白怼回来的准备,荆白却没有直接否认。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停顿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对柏易道:“确实。无论是你本人,还是刚才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都很感兴趣。”

看着柏易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他补充道:“作为同伴,和副本有关系的,我希望你不要隐瞒。其他的事情,你想说多少,悉随尊便。”

他看着前方,做好了听柏易说话的准备,可走出去好一段路之后,却还是只能听到旁边亦步亦趋的脚步声,不禁眉头一皱。

这人怎么越来越墨迹了?还是说,他还有什么别的顾虑?

荆白自认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现得足够明确,如果柏易还有顾虑,他就实在无法理解了。

他转头对柏易道:“你怎么不说……”

柏易连忙把脸转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还放在脸上,完全无法遮盖住自己的异常。

荆白诧异地看着他:“你脸红了?”

第195章 头啖汤

柏易放在脸上的手立刻放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道:“哦,我刚回到身体里,有点不适应。”

荆白:“?”

他直觉柏易说的不是真话,又觉得对方好像没有说谎的必要。

再一转念,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对方脸红不脸红,同他又有什么相干?

他索性排除脑海里的杂念,直奔主题:“所以?”

柏易整理了一下,从自己被管家拍出身体,莫名其妙来到放灯笼的院子里开始,到最后和荆白隔空合作,成功回到身体里的事情都讲清楚了,只有自己身上的净化之力含糊带过,只说想了些办法解决了那东西。

最后吹了蜡烛,他就回到了身体里。

荆白说到做到,对于柏易含糊过去的问题,他没有追问,沉思道:“你是被管家那一下拍出去的。但他也拍了我,我只是服色升级了,并没有出窍。”

柏易的表情空白了一下,随即神色大变。

荆白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完全消退,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转过头,用非常焦急的语气对荆白道:“我们现在就分道。”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一起了,你会很危险!”

在副本里,除了鬼,还真没人在荆白面前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荆白觉得有点儿新鲜,他理应反驳,但见柏易双目直视着他的脸,嘴唇抿得紧紧的,目光恳切,态度不像是装的,便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柏易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荆白便也看着他的眼睛,平和地道:“我们是合作关系,我信任你,将我知道的信息都交换给了你。如果你说我会很危险,却不告诉我具体情况,只会让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柏易呼吸一滞。他向来是个擅长调节自己情绪的人,一时惊怒的心绪平复之后,他迅速恢复了理智。

荆白还在等待他的答案,柏易在组织语言的时候顿了顿,他发现荆白方才说话时,竟然连语速都放慢了。以他平时说话的风格,这次的态度堪称和缓。

他在安抚我的情绪吗?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柏易不会问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去,额前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也掩盖了他的神情。

还是不打算说吗?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荆白垂下眼眸,掩过心中一瞬间升起的烦躁。胸前的白玉毫无动静,他只能用自己的理性克制汹涌的情绪。

对于大部分时间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荆白来说,这感觉并不好。他向来是个速战速决的人,忍了片刻,直接开口道:“可以现在分道,但你我之间的联系从此了断,不再——”

与此同时,他听见柏易低低地道:“我想就此分道,是因为……我就是你可能遭遇的那个危险。”

“???”

“!!!”

两人同时抬头,直直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你什么意思?”

荆白之问是出于疑惑,柏易之问就能听出来一点悲愤之色。

柏易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和我断绝往来?”

荆白没想到难得被他问住了,顿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会继续隐瞒下去。”

柏易苦笑了一下,他低下头,不去直视荆白凝视他的眼睛:“你既然认出了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别当我是怪物就行。”

荆白没有说话,心道,我这个污染值都不知道是多少位数的人都不觉得是怪物,柏易这样的人,再怪又能怪到哪儿去?

柏易做了个深呼吸,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抬起头对荆白笑了笑:“我之所以会这么容易出窍,是因为……”

他一抬头,荆白的眉毛就皱了起来,因为他自己或许没感觉到,但这个笑容即使放在柏易这么英俊的五官上,也说不上好看。

因为显得过于苦涩了。

但等他停顿片刻,那个原本不太好看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缓缓说出了下半句:“我……没有自己的身体。”

他说出来这句话之后,有些忐忑地观察对面荆白的反应。

果然,青年抱起双臂,眉头紧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柏易嘴里发苦。

荆白将柏易从头看到脚,缓缓地道:“所以,你现在用的身体,不是你本人的?”

柏易连忙否认:“不是,是我的身份比较特殊。”

他咬了咬牙,心想既然都说到这儿了,索性把能说的都说了:“我在“塔”里没有实体,只有在副本里才有身体。但这个身体具体是什么模样,我决定不了。”

以荆白的定力,也禁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如果柏易所说不假,那他的情况的确比荆白更特殊。

“决定不了是什么意思?”荆白果然抓住了重点:“性别、年龄和身高和长相这种,也决定不了?”

柏易脸刷地一下拉长了:“进去之后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确实决定不了。你可以理解为是“塔”在我进副本的时候,自动生成了一个身体,再把“我”填充进去,但是——我的性别,没、有、变、过!”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塔给我生成的,通常是通过副本比较容易的年龄段。大部分时候,比如这个副本和丰收祭,都是年轻健康,体力巅峰状态的男性……”

荆白眼神一闪,缓慢地“哦”了一声。

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柏易,漆黑的睫羽下,那双向来锐利逼人的眼睛,此时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像是锁定猎物的大猫。

柏易觉得背后一阵发毛,他提高了警惕,听见荆白开口,一字一句地问:“我有两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一个回答。”

柏易舔了舔嘴唇,他觉得他已经猜到荆白要问什么了,但是……为什么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

荆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范府,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副本,还是第三个?”

柏易缓缓舒了口气——他心知肚明,荆白一旦知道了这件事,肯定就会联想到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副本。

他没有直接回答,接着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荆白歪了歪头,目光落到他右手的手腕上,若有所思地道:“鬼怪留下的烙印,如果身体换了,会带到下个副本去吗?”

这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荆白既然这么问,显然心里已经答案,只是让他亲口确认。

话到此处,柏易也无意继续隐瞒,毕竟要不是“塔”,他也不愿意装成小孩骗人。

他破罐破摔地撩起棉衣的袖子,将当时鬼婴在“小恒”手腕上留下的那个小小的血手印亮给荆白:“你问对人了。就算换了身体,烙印也不会丢失。”

荆白看到那个印记,唇角终于勾了起来,他看着柏易,眼中终于露出戏谑的笑意:“所以在丰收祭那个副本里,你洗澡的时候一直遮遮掩掩,平时还戴着护腕,就是为了遮住它。”

一提到这个,柏易尴尬得直摸鼻子:“我也没想到,下一个副本就会和你再遇到……”

进去陈婆过寿的副本的时候,一看到自己的短手短脚,柏易就懵了。他之前确实遇到过变成未成年人的特殊副本,但是变成这么小的小孩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毋庸置疑,孩童脆弱的身体在普通的副本里是极大劣势。

“塔”给他生成这个年纪,要么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在这个副本里是极大优势,要么,就说明这个副本需要一个这个年龄的孩子才能通过,但是塔里没有符合条件的孩子,才把他这个万金油给塞了进来。

柏易之前一直没明白这个副本到底属于哪种情况,只能先扮演好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分房间之前,秀凤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柏易猜想她或许就是副本的关键npc,便以为是第一种情况——小孩的身份可以得到她的格外优待。

但秀凤一直待在陈家大宅里,他们除了厨房,并没有找到其他的有用信息,直到在小树林发现了鬼婴,他才彻底明白过来。

小孩身份的确可以得到秀凤的格外优容,但最关键的是,困在小树林里的鬼婴只能上小孩的身。

这才是“塔”给他幼童身体的原因。

被迫坦诚了装小孩的事,柏易的羞耻却没有维持很长时间。和荆白解释清楚之后,他迅速跨过了心理障碍,还从容不迫地冲荆白笑了笑:“其实进副本的时候,我知道的信息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在那个副本里,我之所以会特别注意到秀凤,是因为塔给我生成的这个年龄实在太特殊了。”

“塔”给他生成的身体,是他每次进副本时能得到的唯一提示。

荆白点了点头,陈婆过寿是他过的第一个正式副本,“小恒”给他的印象也很深刻,盖因对方种种表现,实在不像个普通的小孩。

但即便两个副本就是前后脚过的,他也从未将“柏易”和“小恒”联系到一起。

小恒性格冷静沉稳,说话也是言简意赅,更接近荆白本人的风格;对比起来,柏易就显得阴晴不定,叫人摸不清深浅。

柏易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撇嘴道:“那个身体形态又小又弱,副本里又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当然只能尽量表现得有用,免得被人当弃子。”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仿佛联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荆白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就随便抱人大腿?”

柏易一噎,这算是他排得上号的黑历史之一,好在荆白的重点并不是“抱大腿”这件事,探究的目光凉凉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道:“为什么要主动跟我合作?”

如果说丰收祭副本时,“柏易”主动找他合作是因为认识荆白,但“小恒”时期,两人完全是陌路人,荆白还是十几个人里面污染值最高的。

除了试炼副本里认识的余悦,其他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只有小恒抢着要和他住一间房,还仗着年纪小厚着脸皮抱了他的大腿。余悦不好意思和小孩争,只得退了一步。

而且当时“小恒”并不是没有选择。分房时,其他人早组了队,只剩下三男一女。余悦认识荆白,女生为了方便,主动提出要和“小恒”这个小孩住,是“小恒”拒绝了她。

柏易眨了眨眼,荆白只瞥了他一眼,便道:“如果又想顾左右而言他,那就不用说了。”

柏易嘴张到一半,又闭上了,再张口就问:“你怎么知道?”

荆白没急着说话,先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眼。

柏易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过了片刻,才听荆白冷冷道:“你想转移话题的时候,眼睛会先往下看。”

第196章 头啖汤

柏易无话可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

惊讶之余,他又有点高兴,在这个鬼地方,还有一个人如此了解他皮囊下的那个灵魂。

他压住心中的那点开心,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我服了。好了,我都交代,行了吧?”

“首先,你看上去很强,话少,这种人一般不会很弱。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他指了指荆白胸口处,道:“你身上有一股力量,我能感觉到。刚才灵魂状态的时候,我看见了。”

荆白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白玉。柏易之前有说过他身上的白光阻隔了黑色液体靠近,那必然是白玉起的作用。

但是柏易说的那个时间,荆白自己根本没有感觉到白玉的异动。

柏易没有说出来,在破除“它”的能量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净化之力几乎能和荆白身周的白光融在一起,只是两者力量相差悬殊,犹如溪流之于江河。

他暗自花费不少精力,才将两人的力量隔开,免得自己抽取荆白白玉中的力量。

见荆白一脸了然,柏易正色道:“我说认真的,这肯定是个宝物,虽然塔里应该只有我能感觉到这东西的不寻常,但怀璧其罪,你千万藏好。”

荆白知道他是好意,点了点头,柏易长长叹了口气,征询地看着荆白:“该说的都说了,那就此分道吧。我都中招两次了,你这么聪明,不至于感觉不到这个副本的核心点。”

这个副本的鬼怪和其他副本的不一样,他们的目标并不是物理意义地杀死他们,而是占据他们的身体,扼杀他们的灵魂。

第一次天黑时分拿到的灯笼,是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东西。

范府这个副本看似没有明确的时限,但等到蜡烛燃尽,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柏易的身体是“塔”给他生成的,他平时行动毫无滞涩,但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他天然的弱势。

“这么说吧,如果你们原装的身体和灵魂的契合度是100%,我大概就只有90%。平时使用没有任何问题,但遇到这种拼耐久的情况,我必然是最先报废的。”

柏易总结道:“总之,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容易被上身。即使是你,待在我身边也会很危险。”

他凝视着荆白,诚心诚意地道:“我这次说的是实话。这个副本已经很难了,你没有必要被我拖累。”

柏易说的有些名词荆白不懂,但意思能听明白。他没有说谎,荆白当然也能看出来。

两人正好走到一个岔路口,柏易说完,也不等荆白回答,随便选了一条离自己近的路,闷头往前走。

或许这就是命运,他想。

柏易走路的步伐很散漫,反正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在想事情

他很少在副本中遇到一个人第二次,可是荆白,他遇到了三次。

他早就不记得自己在塔里活了有多久,也数不清自己过了多少个副本,或者说,他刻意忘记了,把每个副本都当做一次自己的新生——反正每个副本里,他长得都不一样。

但这么多的副本里,这么长的时间里,荆白是唯一一个认出他的人。

柏易不得不承认,荆白很特殊,即便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可他们的重逢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副本?

这是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能活着出去,但是,从发现副本机制的那一刻起,柏易意识到自己希望渺茫。

如果说他还能做什么,那就是至少不要变成荆白的负担。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舒了口气。

后面忽然有人道:“你叹什么气?”

那是个非常清越的男声,但是柏易回过头的时候,表情就像见了鬼。

荆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走:“看我做什么,看路。”

柏易难以置信地道:“不是说好分道走了吗?”

荆白唇角微微一勾,气定神闲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

柏易张了张嘴,想说不就刚刚才说过吗,脑子里将两人的对话迅速过了一遍,吃惊地发现,荆白果然从头到尾都没亲口说过,也没答应过。

可这是荆白啊,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副本这种危险的环境也足够看清一个人的行事作风。荆白的冷静敏锐不用他来强调,但柏易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直白。

直白的人不少,但像荆白那么聪明,还能直白的人就很少见。

荆白和人沟通时向来直奔主题,极少绕弯子。他话虽少,说的却都是有效信息,也懒得听旁人的废话。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柏易和他相反,副本过多了,除了身为幼童时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很有用处的样子,正常情况下,他更习惯和人打机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基本操作,必要的时候,就算发了毒誓,他也能眼也不眨地违约。

人都在塔里了,难道还怕报应?

在丰收祭副本里,柏易主动找了荆白合作,两人开始时还互相适应了一阵。等到这个副本,柏易自觉和荆白已经有了默契,分道对对方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当然,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会注意到对方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但一方面他因为对面是荆白,掉以轻心了;一方面也是他心乱了。

正是因为心乱了,所以荆白一直走在他身后,他也没发现。

荆白见他神色恍然,不紧不慢地道:“如果你是高危因素,我就更应该重点观察。”

见柏易张口欲言,荆白补充了一个更充分的理由:“如果不是你方才二次中招,我们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个副本的核心机制是附体和出窍。”

柏易停顿了一下,荆白抬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我愿意赌,你没有必要阻拦。”

柏易还能说什么?

他向来舌灿莲花,但这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言地注视着对面高挑的青年。

荆白其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言行,都像一把锐利无匹的利剑,锋芒无法掩盖,但他现在的眼神平静而清澈,显然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不等他回应,荆白直接抬了抬下巴,一边示意他往前走——这条路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一边平静地道:“行了,我是来过副本的,不是来和你谈判的。”

他盯着柏易的眼睛,这时柏易终于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尖锐,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轻声道:“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

话说到这里,柏易知道他心意已决,除了担忧,他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触动。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伸出右腕,指着上面的血手印道:“这个烙印是灵魂上的,附身的人身上没有这个。如果我下次再出现,记得先看我的印记。”

荆白点了点头,将自己左手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白皙的皮肤上,那个黑色的小山印记格外清晰鲜明。

柏易吃惊地道:“你也有这印记?”

荆白道:“上个副本带出来的。”

柏易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道:“这东西算是塔里的第二条命,最好不要展示给别人看。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会故意把你推出去挡刀。”

荆白的目光在他那张俊脸上停留了一秒,到底没说出来,这件事自己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除了来的第一天,范府几乎都是夜里下雪,清早放晴。早上起来时很冷,但随着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就逐渐带来了暖意。

他们经过的这个院子左右两边都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只留了一条蜿蜿蜒蜒的窄路,两人为了不踩踏植物,就只能一前一后走着。

柏易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看了荆白一眼,犹豫着道:“我没有打听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这个印记虽然有用,对你来说却未必是好事。”

“因为这东西提升污染值?”荆白没有追问,很快接了他的话。

柏易点了点头:“正是。”

他顿了顿,道:“印记的强度和给你印记的鬼怪的强度有关系。鬼怪强度越高,你的污染值受影响越大。如果你是第三层拿到的印记,我估计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也就一个。”

这要换了别人,能拿到印记就是烧高香了,毕竟有能力、还愿意给出印记的鬼怪极少,柏易根本懒得提醒。但要是荆白,他还真觉得对方有可能拿到第二个。

而且荆白的污染值多少也有问题。

污染值在塔里是确切无疑的隐私问题,柏易自己最清楚不过,当然不会问出口,不过他忍不住又看了荆白一眼——两人一起过了三个副本,每个副本,荆白的污染值都是最高的!

前两个副本也就罢了,他虽然有些意外,但那毕竟是低层副本,一般来说,就算污染值最高的人高不到哪儿去。他虽然觉得荆白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性格和他的污染值有些不符,也权当巧合处理了。

但现在,他们已经身处第四层副本了!

污染值也算是塔里的核心数值,对柏易本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在塔里待了这么久,看人的污染值几乎没错过。

这次进来副本,他就看到了好几个污染值濒临危险值的,比如那一胖一瘦的组合,罗山和金石,分别是进来顺序的倒数第二和第三,柏易看那两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污染值多半已经在60-70,已经算是半个疯子了。

这两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骚扰小曼,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这一点。柏易看不下去,直接阻止了他们。

塔给柏易生成的身体,只要是正常的成年人,都是接近一米九的个头,看上去绝不是好惹的。再加上高层副本中,通常实力和污染值成反比,这两个人欺软怕硬,自然只能讪讪放过小曼。

柏易替小曼解了围,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

这两个人到了,却显示人还没到齐,不能进入副本。但如果再进来的人比这两个人污染值还高,就很有可能会爆在副本里!

柏易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非常麻烦。他虽然脸上还在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心里已经在暗暗叫苦。

众人一起等了半天,远远看见一个身形挺拔高挑的人影出现时,其他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塔里这么出众的身形并不多见,柏易一眼就认出来了,导致他一瞬间表情都差点没绷住。

怎么会是荆白?

以荆白的表现,柏易给他估算的一直污染值在30、甚至20以下,之前虽然觉得感觉有不符,但还不算误差非常大。但按荆白现在出现的顺序,他的污染值至少在70以上,这种人多半已经表现出明显的精神恍惚、甚至神智失常了!

吃惊的同时,他还担心荆白遭遇了什么变故。如果精神遭遇重挫,也可能会导致污染值直线飙升。

合作是肯定没人敢和荆白合作的,柏易因此特地嘱咐了从被他解了围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曼,让她去跟荆白谈合作。

小曼还没缓过神来,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看独自站着的荆白,迟疑道:“郝哥,他污染值是不是有点高?”

“你污染值也不低。”柏易这句话一出,女孩的脸就红了。除了荆白,她的污染值确实仅次于罗山和金石。

柏易摆出正色的,严肃地指点她:“他污染值高,前面的人肯定不敢找他合作;罗山和金石污染值也高,说不定会去主动拉拢他。我们先下手为强,否则等到他和那两个人结盟,我们会更弱势。”

小曼被这两个人一激,脸上的羞惭的红色立刻消失了,清秀的脸上浮现出压抑的愤恨。

她咬了咬牙:“我现在就去!”

她振作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去找荆白谈合作,柏易却只凉凉地瞥了那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

担心荆白会和别人合作当然不是真话。以荆白的性格,罗山和金石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得了他的眼,就算他们主动前去拉拢,也只会吃个闭门羹。

——当然,他们主动拉拢的可能性也很小。柏易早看透了这两个东西,欺软怕硬,心眼极小。他们俩一进来,柏易就注意到他们看自己时表情妒恨又嫌恶。显然,他们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和荆白这样的“小白脸”。

他找小曼去,一方面是上个副本被荆白认错性别,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另一方面,就是发觉荆白的污染值不对。他准备先默默在一旁观察,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两人说了没两句,荆白便朝他看了过来,柏易对上他探究的目光,笑眯眯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手。

一对上他冷静清明的眼神,柏易就知道荆白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大的变化。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污染值有问题,那肯定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副本就不对了。

柏易默默敛下眼神,既然过高的污染值对荆白没有影响,说明他身上有自己的秘密。

他没有追问,只是提醒,荆白知道他的好意,应了一声,想起胸前的白玉,脸色变得沉重了一些。

拿到吴山印记的时候,他没想这么多。

当时他因为和吴山打赌,遭了暗算,虽然“塔”处理及时,但他出来得匆忙,副本没有立即结算。加上印记的影响,当时白玉的玉身裂纹遍布,他摸着都觉割手,几乎担心它下一刻就碎了。

好在结算之后,它很快恢复了。

柏易之前说他身上身上发出阻隔黑水的白光,多半也是来自白玉。即使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白玉也在保护他。

荆白总觉得这东西很神奇,除了安抚荆白的情绪,它有时发热,是为了提醒荆白有危险;但像这次,荆白看不见黑水,它就无声无息地自己处理了,荆白从头到尾毫无知觉。

在如此残破的情况下,白玉都能起到克制鬼怪的作用,那它存在的意义就绝不仅是个克制污染值的道具。

只是白玉修复的进程不在荆白的掌控范围之内,也不知要过多少个副本才能完全修复它……

两人各有心事,脚步却没放慢,很快走到了昨天几人碰面的凉亭处。

草木丰盛,花叶掩映,配上廊檐残雪,朱红漆柱,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八角凉亭,亦别有一番幽静的美丽。

两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凉亭中,他们站得很近,似乎在低声交谈。

上午的阳光温度正好,和煦而不刺眼,落在两个人分明的五官上,也只会生成修饰他们轮廓的光影。

但也正是这光影,连同偶尔相视的眼神,唇角轻轻勾起的微笑弧度,让这幅如画的景象变得如此生动鲜活。

亭子中站着的柏易和荆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他们来时说好在凉亭处分道,临别前,两人正在商量今天的对策。

柏易摸着下巴道:“按理说你服色都升级了,今天的任务会不会不在湖上了?”

荆白也有这个猜想,但没看过之前,一切都不能确定:“我得先去昨天放船的地方看过才知道。”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副本里待久了,几乎所有人都学会了根据太阳的高度估算大概的时间。

他们早上应卯的时间是卯时三刻,天色刚刚擦亮。

应卯本身的流程倒挺快,但他们被管家单独留了下来,再转去拿灯笼,来来回回多少耽误了时间。

现在再看,已经日上三竿,阳光灿烂,估摸着至少也是九点多了。

荆白的神情变得严峻了一些。

如果今天的任务和昨天一样,他的时间就更紧迫了。

昨天身体自动去应卯,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醒来的。他醒来时,人在船上,船在湖上,就这样还湖上捞了一整天的头发,才放满了那个木盆;现在同样的时间,他还没来得及去拖船……

柏易今天没有得到管家分配的任务,只好和昨天一样先去厨房看看。

他原本已经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叫住快要走出凉亭的荆白。

“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对。昨天管家留我下来,至少单独交代了送饭的任务。按你说的,他今天什么都没布置,但我并不像小曼他们一样,有那种知道我该做什么的‘感觉’。”

荆白忽然怔住了。

柏易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倏然划破了他脑海中的一团迷雾。

荆白忽然不说话了,柏易见他的表情忽然变得一片空白,纳闷道:“怎么了?”

他现在多少有点被附体的后遗症,一见荆白不动,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声道:“不是被附体了吧?”

他伸手想去抓荆白的胳膊,看看印记还在不在,却被回过神的荆白一把抓住!

柏易看见那张向来冷淡的面容上流露出难得的急切,连声追问:“路呢?你还记得路怎么走吗?”

柏易下意识道:“路不就正常走……”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也停住了,双目震惊地睁大。

他现在记得的“路”,是昨天他走过的,凭自己的记忆记住的。柏易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很好,凡是去过的地方,几乎不会忘记。

他知道荆白也是一样,这在副本里当然是极大的优势。

但前两天时,他发现这个无往而不利的优势在范府副本里根本不起作用!

除了刚进来的第一天,他们花了些力气找到自己住宿的房间;从第二天开始,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发现,就算不记路的人,要去一个根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心里也“知道”该怎么过去。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就像一条街道,如果你因为某种原因走了成千上万遍,那么久而久之,路边的每个商铺,你都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每个岔路,你都知道它通往哪里。

那种熟悉根植在脑海中,如果你想去这条街上的某个商铺买东西,你根本不需要特意回想——你会自然而然地走过去。

昨天送饭的时候,柏易对此印象深刻。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还有几个人活着,又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但他就是“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甚至连先后顺序都清清楚楚——因为他“知道”这样走最近。

但现在,除了昨天去过的地方,柏易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其他的地方应该怎么走。

荆白闭上眼睛,思忖片刻,问:“你知道从大门到前院该怎么走吗?”

大门就是前天他们进门的地方,前院则是他们早上应卯的位置。

柏易昨天奉管家的命令,从前院出发,负责给东院的人送饭,恐怕整个东院都被他跑得差不多了。

但大门是东院和西院的分界线,柏易昨天应该没有去过。

范府面积大得惊人,院子多得数不清,中间还夹着大小花园、人工湖、小溪和廊道,大多互通,还有不少岔路和小道。他们第一天进来的时候摸不清底细,几乎是闷头在里面打转。

当时他们的路线是先去花园,从花园出去之后,才各自分头去了自己的房间,中途并没有经过前院。

所以,理论上,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走过这条路。

问柏易之前,荆白想了想,发现自己是“知道”该怎么走的。

但柏易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第197章 头啖汤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了这三个字的含义,迟疑地看向荆白。

荆白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从昌西村到范府,柏易和他数次历经生死,都从来没见过他这个脸色。

俊秀至极的面容上,几乎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形状好看的嘴唇也抿得发白,柏易甚至已经隐隐看到了那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的青筋,连握紧的拳头都在微微抖动。

显然,他在忍耐着极其剧烈的情绪。

柏易很了解荆白,不至于误判他的情绪——这搁别人身上肯定是害怕,但荆白嘛……

肯定是气的。

不怪荆白反应这么大,面对这种情况,柏易当下是最理解荆白的人了。

荆白之所以问柏易,是因为柏易是唯一一个将入侵身体的鬼赶出去的人。

他只能向柏易确认,他们的脑海里关于范府的这些来历不明的熟稔到底是随着副本进度正常出现的,还是这些记忆根本不属于他们。

随着副本进度出现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他们被范府“同化”了,但这尚算意料之中。

事实上,在想到这一点之前,荆白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柏易说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妙的猜测,而柏易的回答,验证了这个更坏的情况——

那些记忆,不是在他们睡了一觉之后就突然有的。

从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开始,就已经是“它”在操作着他们的身体。

柏易停顿了片刻,见荆白面色沉沉,最终还是缓缓说了出来:“所以,不止是我。那东西……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面。”

荆白也不例外。

在他们身体里的鬼怪有可能是同一个东西分裂出来的,也可能不是,但目的肯定是一样的。

他们想要附身,彻底占据他们活人的身体。

这个副本肉眼根本见不到“鬼”,因为它们很可能从进入副本的第一夜晚开始,就藏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柏易两道锋利的眉毛扬了起来,显出某种了然。他显然已经明白了,沉沉叹了口气:“难怪我没法消灭它。”

如果每个人身体里都有那个东西,那么他们在副本中真正需要做到的,是脱离被附身的状态,离开范府。

在没有真正破解副本之前,“它”的存在都在副本的规则内,“塔”不会允许柏易使用净化之力消灭它。

但他当时之所以能动用那份力量,是因为“它”的操作也违规了。

柏易对“塔”的规则再了解不过。

他因为身体和灵魂的情况特殊,被管家一巴掌拍出了身体,纯属自己倒霉,“它”趁机附身上去并不是违规。

“它”后来同荆白约定各走各路,又背信弃义,虽然不讲武德,但也不算违背基本的规则。

真正违规的,是它躲在房门外,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除掉他和荆白两个人的行为。

这是严重越线的举动。为了维护副本的秩序,柏易的力量得到了短暂的恢复。

净化之力是这些鬼怪的天敌,他没费什么力气,简单粗暴将那东西扯成了一堆烂棉絮。

虽然没能消灭它,但现在回头看,“塔”应该算是默许了他进行一定程度的报复,算是对他身体和灵魂不够契合还被丢进这种副本的补偿。

他固然不宜进入这种副本,但经此一役,那东西的力量也被削弱了。

对柏易来说,这副本中最坑的一点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虽然当时看到那东西进入他身体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崩溃,但他至少让它付出了代价。

但对荆白这种又强又骄傲,还很爱干净的人来说,这恐怕极其难以忍受。

柏易根本不想回忆,但他很难忘却那个人形生物的样子。

膨大的头上,最显眼的其实是外翻的、像是被泡肿了的肉条似的嘴唇,黑乎乎、湿淋淋的头发把理应是眼睛的地方都遮挡得差不多了,可那凉冰冰的视线仍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他想起那个发黑的东西趴在墙头上,阴恻恻地看着两人的样子,脸色变得更不好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荆白的脸。

这东西藏在所有人的身体里,荆白自然也不例外。

柏易心里不由得升起些许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刚才就不给他描述得那么清楚了。荆白没有亲眼看到它,本来不用承受这种级别的心理阴影……

荆白脸色难看,不仅是因为心里嫌恶,而是想到这么个东西藏在身体里,他胃里都是一阵翻江倒海。

柏易喉结动了一下,荆白睨他一眼,目光驻留一瞬——倒是很少看到柏易这么欲言又止,好像无法组织语言的表情。

荆白索性拿他的脸来转移注意力,直勾勾盯着他,试图用那张雕塑般的面孔洗去自己脑内不由自主产生的,一些非常恐怖的想象。

他大部分时候看人的目光都是不带感情的,这次倒是难得地带了几许欣赏。

可惜柏易自觉做得不对,虽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敢抬起眼睛和他对视,反而产生了某种误解。

被荆白凝视了一阵之后,柏易倒是吸了口气,垂着目光,干巴巴地安慰道:“其实……也没那么恶心,反正那个东西也没有实体。”

柏易不说还好,再提起来,荆白脸色变得更差了。

他目光复杂地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它很臭。”

柏易灵魂状态的时候没有嗅觉,只能看到“乌云罩顶”,而荆白在那个时候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切切实实闻到了一股恶臭。

那种生理上的折磨是意志完全无法对抗的——他险些被熏晕过去。

柏易:“……”

他现在忽然庆幸自己当时是灵魂状态,心理上的挑战总比生理上的折磨好受。

两人无言地对视一眼,谁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柏易苦笑道:“我还是按原计划来吧,先去厨房看看再说。”

荆白直到现在还觉得浑身不适,闻言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柏易本来只是正常看着他,见他脸色白得像纸,粉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漆黑的长睫微微颤抖,是在极力忍耐的模样,又显出几分在荆白这个人身上极为罕见的、让人心生柔软的气质。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得久了,荆白脸色缓和过来,见他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把自己全身都检视了一遍。

他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毕竟柏易又不是因为不对劲才看他。

荆白只当柏易又走神了,确认自己没有异常之后,又莫名其妙地盯了回去。

柏易连忙转移话题,他确实也有事要提醒荆白:“我现在先去厨房,如果一切按昨天进行,我大概会在中午时分给你送饭。如果有任何变故,只要不是特别赶时间,我会先赶过来告诉你。”

荆白注视着柏易,这人正色起来时神色严肃又真诚,那双平时总是不好好看着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配上深色的眼睛,像夜空中的朗朗星辰。

他现在用的这副长相虽然非常英俊,眼睛的轮廓却变了,甚至瞳孔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变化,但他认真说话时的眼神没有变过。

这次的瞳色比上次的浅一些,在阳光下显得越发亮了,荆白盯着那瞳仁多看了几眼,心下有些诧异。

其实除了外表变了,柏易并没有怎么认真掩饰,眼神给人的感觉几乎是一样的,但他竟然没在和对方对视的第一眼就认出这双眼睛。

同样的失误,荆白绝不会犯第二次。

如果还能在副本再遇见,荆白很确信,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柏易。

柏易注意到荆白在看他,他没有多想,撩起衣袖,指着腕上鲜红的小巴掌印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给你展示印记。如果“我”没有……”

听到这里,荆白抬起目光,注视着他。

柏易顿了一下,轻声道:“你懂的。如果有危险,能杀就杀,不需要顾虑我。”

他说完,自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行了,我知道你会的。但是这话我自己说出来,会显得我比较帅。”

他说完还朝荆白做了个鬼脸,仿佛刚才说的是句玩笑话,但是两人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荆白皱眉道:“在你魂魄出窍的时候,如果我杀了你的身体……”

柏易将手臂放到脖子旁边,比了个“咔嚓”的姿势。

他的头配合地往旁边一歪,语气甚至是轻松的:“肯定死了啊。我只有某些特殊的情形下才会拥有那种力量。平时副本里,我就是个普通人。”

荆白点了点头,柏易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荆白道:“对了,我刚才发现,那个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面的时候,发挥不出超出我这具躯体的力量。”

“但是它可以暂时脱离我的身体,就像刚才在小院门外,我们头顶上那样……”

荆白忽然抬头看着他,他的脸色依然比平时更苍白,目光却比任何一次看着柏易的时候都更尖锐。

他沉声问:“如果那个时候杀死你的身体,你和他……”

他果然猜到了。

柏易轻轻点头,确认道:“我和它,都会死。”

说到这里时,柏易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灯笼,思索着道:“刚才我们不就猜过了吗?我昨晚有隐约的猜测,以为蜡烛意味着我们的灵魂。如果蜡烛烧光,也就意味着死了。

“但现在想来,比起灵魂,我觉得蜡烛更像是我们的魂魄和自己身体的联系。因为和那个东西对抗时,虽然蜡烛变短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我的灵魂变得更虚弱。”

他说到这里,苦涩地冲荆白笑了笑:“只是变得更容易出窍了。”

两种猜测的区别在于灵魂如果蜡烛烧尽,魂魄是否还存在;但后者的后果显然比前者更加可怕。

如果蜡烛是魂魄,烧完了无非是死透了;可如果蜡烛代表的是人和自己身体的联系,那一旦被烧完了,岂不是永生永世困在了副本里?甚至还要眼睁睁看那些怪物占据自己的身体!

当时两人决定到凉亭处再分头行动,谈妥了之后,在来路上也没浪费时间,把关于灯笼和蜡烛的思路重新梳理了一遍。

他们首先检查了各自蜡烛的长度。

虽然没有尺子,但从昨夜拿烛火烧了头发开始,荆白意识到蜡烛是关键道具,用手指仔细确认过蜡烛的长度。

荆白把自己昨晚的“实验”告诉了柏易——他昨晚回来时,特意没有点灯,想看天黑之后房间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结果天一黑,就被一阵剧烈的大风撞开房门,灯笼和油灯一起亮了起来。他当即去查看灯笼,发现蜡烛比前天晚上他刚拿到的时候明显变短了,底下还有一大滩白色的烛泪。

听到这里的时候,柏易脸色非常难看。他难得地以一种非常肃穆的表情看着荆白:“你胆子太大了,这很危险!所谓的‘大风’,很可能是活人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荆白此时回忆起来,也意识到彼时确实凶险,只是当时线索太少,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副本和灵魂直接相关,才敢冒险一试。

他索性点点头,爽快地承认道:“是,但收益也很大。”

柏易说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他会怼回来的准备,没想到荆白承认得这么痛快,严厉的神色险些没绷住,嘴角抽了一下。

荆白却没注意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事实上,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个性,如果有失误,也并不介意承认。

只是失误这种事在他身上太少见,才导致了柏易的误判。

荆白道:“我昨天白天没带灯笼出去,但昨晚检查灯笼的时候,发现蜡烛比前天晚上短了大约一根手指的长度。”

“巧了,我昨晚回去也查看了灯笼,”柏易清了清嗓子,正经地道:“……昨晚的时候,我的蜡烛和早上出门的时候一样,毫无变化。”

他说话间,荆白再次比对了蜡烛此时的长度,发现比今天早上出门前又短了一寸左右。

“又变短了一些。”荆白将手从灯笼里拿出来,笃定地道:“我觉得是因为早上应卯的时候,管家训话那段时间,我们的身体都不受控制的缘故。”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从对方眼中发现了赞同之色。

柏易补充道:“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蜡烛就会自动点燃,避免我们的被附体?”

荆白点了点头:“经过昨晚和今天的事,很明显了。和服色应该没有关系,蜡烛只和我们身体被人控制的时间有关,也能帮我们摆脱控制。

“进副本的第一天晚上,我们都是天黑之后,身体被控制才找到了落脚的房间。”

柏易叹了口气:“对,我昨天没带灯笼出来。但是我猜前天晚上那会儿,我们蜡烛的长度应该是差不多的。”

荆白接了他的话,道:“是,但昨天你是自己去应卯的,我不是。我被控制的时间比你长,所以等到今天早上,我的蜡烛就比你的短。”

两人昨晚还都利用烛火赶退了妄图侵袭身体的鬼怪,算是各有消耗,主要的差距应该就出在荆白被控制着去应卯的时间。

柏易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这样的话,原本蜡烛剩得最多的应该是小曼。”

直到昨晚为止,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控制过身体的人。

可惜这个纪录没能保持下去,今天早上来应卯的,并不是小曼本人。

提到其他人,气氛凝固了片刻,还是柏易首先笑了一下,打破了僵局。他举了举手中的灯笼,笑道:“现在可是我的蜡烛比你的短了。”

荆白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柏易撇了撇嘴,假装不是在同荆白说话一般,大声嘀咕:“我这不是苦中作乐嘛,要不然怎么办,找人哭诉?”

他说这话时,荆白忍不住想象了那个场景,脊背上窜上一股恶寒。

不过,此时柏易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荆白的目光垂落下来,在柏易的灯笼上停留了片刻。

柏易的蜡烛原本比他长,但因为刚才那次出窍的消耗,现在比他还短了两寸左右。

而且最要命的是,柏易因为体质特殊,身体和灵魂的联系不如一般人巩固!应卯之前他的蜡烛比荆白还长一些,结果两人都被管家拍了一下,柏易出窍了,荆白却没有。

这样的情况非常糟糕,一来,是蜡烛的存在本身对柏易来说非常关键,几乎不能离身;二来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柏易蜡烛的长度不再能作为魂魄是否会离体的参考。

柏易自己也想到了这些可能的情况,才主动要求和荆白分道。目前来看蜡烛只能消耗不能填补,越往后,他的情形只会越糟。

其他人更是指望不上。今天早上,东院除了柏易和荆白,其他人都不是自己来应卯的。昨夜就算不死,恐怕蜡烛也烧掉了不少。

最麻烦的是,看管家的说法,他们东院这批人和去了“西院”的罗山、金石等人很可能还存在竞争关系,而且他们已经落后了。

荆白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关于“蓑衣郎”的歌谣,“赐汤”应该是规格相当高的赏赐。

西院的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进入副本的第二天就得到“赐汤”?

这些忧思,柏易心里想必也有。

荆白侧过脸,目光从面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脸上扫过。他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遥遥看着前方,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刀削斧凿般俊美深刻的侧脸上,神色恬然,看不出一丁点愁思。

他不提,荆白更不会说出口。

柏易这个人想什么是不会写在脸上的,他今天已经收到足够多的坏消息了,这些他肯定已经想到的事情,荆白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开口提醒。

两人定好碰头的地点,他便冲柏易点了点头,道:“走了。”

柏易恍了一下神,说了声“好”。

荆白走过他身边时,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

柏易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那是荆白非常熟悉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某种深刻莫测的情绪,让那双眼睛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湖。

荆白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小路的深处。

第198章 头啖汤

从凉亭分别之后,荆白加快了脚步,往他和柏易昨天放船的地方走去。

路上一如既往地空荡荡,要说副本环境,范府这个副本可以说得上是荆白待过的副本里环境最好的。

陈婆过寿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大宅,虽然占地面积在村里也不算小了,但是和范府这种豪门院落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无论是陈设的精致程度、宅院大小,花木的珍稀程度,甚至是整个宅子的布局,看过范府之后,再回想陈宅,大约真就是家道中落,还要苦苦维持着体面的乡下破落户的模样。

不过陈宅还是没有范府古怪,因为陈宅至少还有陈婆一家三口和秀凤在活动。

范府空占着这么大的宅邸,可除了管家以外,荆白没见过任何一个范府的原住民。

荆白注视着他视线中的一棵白梅树。

这棵梅树长得很好,细长的枝条在北风中肆意生长着,树干苍劲虬节,远看像是枝头落的残雪,近看才能瞧见,是开得极好的小花缀满了枝头。

花瓣洁白,幽香清远,在雪地中尤显得高洁清丽。

但荆白注意到的却并非它美丽的姿态,而是它的树形。

荆白走到梅树跟前,从树干一直摸到树梢的梅花,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棵梅树一根不开花的枯枝都没有,开着花的树枝亦是长短错落,疏密得宜,显然是被人精心修剪过的。

其实范府和陈宅相比,最大的区别也就在这里。

陈宅当然也并不脏乱,当时住的时候甚至众人都觉得条件不错,但这时和范府比起来,就发现少了一种处处有人打理的精细感。

比如树木疏于修剪,会多生出并不好看的杂枝;花草几天不打理,形状就会变样;朱红的漆柱年生日久,红漆会掉,颜色会有些斑驳。

还有石板路的缝隙中,如果不注重清理,就会长出杂草。它们生命力很顽强,也不影响走路,长得却不好看,乱糟糟的十分碍眼。

注意到这点之后,荆白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他脚下的步伐没有放慢,但却更留心周围的环境。

坐落在屋檐上的各色脊兽,路过长廊时,每一根鲜红的漆柱,甚至穿过庭院时,放在石阶旁边的不起眼青色水缸……

水缸。

荆白脑中的弦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眼前是个普通的小院,门窗紧闭,荆白走到水缸边看了一眼。

青色的瓦缸很大,里面的水却清澈见底。

水缸里种的是一种荆白不认识的水生植物,即便在这样的冬日,依旧青翠碧绿,毫不杂乱,在水下的姿态极为舒展。

这对比就非常明显了。

荆白在水缸边停下,不为别的,是因为陈宅和范府一样,在比较大的院子里都有一口水缸。

他和“小恒”当时为了找到失踪的死者的头,准备厨房搜索,路过好几个院子,都见过水缸。

要找东西,自然不能错过这么大的缸。“小恒”还曾顺口告诉他,院子里的水缸可能和风水有关,而且大的水缸很实用,可以蓄水,养植物、养鱼,起火的时候还能用来灭火。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水缸里得有水。两人当时检查时,发现陈府中绝大部分的水缸都已经干了,或者只有小半缸水。

只有靠近正院的几个院落的水缸装满了,但也能看出很久没打理过,水不算清澈,还长了不少青苔。

想到偌大的陈宅只有陈婆这一家人住着,顾不过来,也不意外。

当然,此时想来,对比最为明显的,反而是这些细节。

因为这些并不影响生活、或者影响极为细微的小细节,在范府里都是不存在的。

刚进来时,荆白只对整体建筑有个印象,只觉气氛典雅,规格显贵。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范府的每一个角落都精细至极,这就显得很奇怪了。

因为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需要海量的人力物力来堆砌的。物力不必多说,已经展示在所有人眼前,可人力呢?

荆白的视线范围内,一个人都看不到。

要达成这样的效果,除非范府的时间是停滞的。

可是他们每天清早出来应卯,天黑之前回房,日升日落都由自己的双眼亲眼见证。

副本的一些事情或许会违背常理,但不应该是无逻辑的。

好在范府这个歌副本虽然烦,但至少有一点是能让人接受的,那就是找路方便。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去到自己昨天放船的那个水边,荆白脑中念头一转,至少有两三条路,他选了比较近又没有太多小路的一条。

这边看不见湖,先是顺着小溪,后来一个带点坡度的步道,最后轻车熟路地绕过一棵大树,再走下斜坡,就渐渐穿入了湖边的大片水竹中。

茂密的枝条试图阻拦他的去路,被他不厌其烦地拨开,他很快就认出了自己昨天停船的地方。

看见那个空荡荡的豁口时,不知道为什么,荆白竟然觉得不是很意外。

那种感觉依然很难形容,因为太自然了,就好像知道早饭后的下一顿饭应该叫“午饭”一样自然。正常人当然不会因为吃到了“午饭”而感到大为惊喜……

想到这里,他心头猛地一震。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是属于他本人的情绪!

这是他身体里……那个东西的情绪。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荆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和排斥。

要是这东西有实体,哪怕拿着一把尖刀把它剜出来,荆白都愿意这样做。

他现在很庆幸自己没有遭遇柏易一样的事情。

不得不用第三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胸口涌出一股戾气,那是被强行按捺下来,却一直隐藏在身体里的……巨大的愤怒。

一直安静地贴在皮肤上的白玉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在他胸口处不断散发清凉的能量。

对荆白来说,白玉的效果向来是立竿见影的。因为除了白玉本身起到的作用,为了节省白玉的能量,他自身也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现在也是一样,当他注意到白玉在消耗自身能量平复他的情绪,他几乎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戾气还未来得及熊熊燃烧起来,仅在火苗状态,就被白玉这清水浇灭了。

好在这愤怒让他辨别清楚了自己的情绪,荆白难得有些迷茫,他静了片刻,决定先去最近的凉亭,也就是昨天他停船放下柏易的地方看看。

虽然眼前就是昨天的湖,但是湖太大了,豁口这里又在拐角处,一眼根本看不见全貌。

连着凉亭的还有一整段沿湖的长廊,船虽小,在湖上总是显眼的,到那儿应该就能看清楚了。

荆白现在必须确定一件事:消失的船,现在到底在不在湖上?

离湖很远的另一边,柏易把手插在裤兜里,以一种非常悠然自得的姿态,溜溜达达地走向厨房的方向。

他希望自己给人的感觉最好是变幻莫测的,是个难以揣摩的人,或者退一步,游离不定也好,反正他在哪个副本里的外貌都是一次性的,何必给人看透真实的面貌呢?

之前他急切地要求荆白立刻同他分道,实际上是非常失态的举动,柏易自己回忆起来也觉得惊诧。

最后荆白还没听他的。

青年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这原本应该是个略带自嘲的表情,可那张俊美的脸上透露出来的情绪,怎么看都带着点高兴。

他虽然姿态随意,走的速度却并不慢,虽然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昨天熟络的直觉,但认路的技能是他自己的,他沿着昨天的路线,很顺利就走到了厨房附近。

柏易现在要去的厨房,准确来说,并不是整个范府的厨房,只是供应东院的厨房。

这信息是柏易从自己记忆里扒拉出来的。

因为昨天管家说给送饭的时候,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象——他需要去的是特供东院的那一个厨房。

自从荆白提醒了他,范府的整个路线应该都是那个东西的记忆之后,柏易的大脑就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运转:他试着辨别那些当时没有留心的、模糊的念头,哪些是自己的,哪些又是他人留下的记忆。

这一点对任何一个还在被附体状态的人来说,都是无法做到的,哪怕是荆白也不能。

想要分辨脑海中闪过的每一个念头到底是不是自己产生的,等于他们需要质疑自己的每一个反应,这会干扰正常的思考逻辑。

甚至对已经暂时驱逐了“烂棉絮”的柏易来说,这也是一件难事。

毕竟就算是头脑最简单的人,只要拥有正常的思考能力,脑中都会产生无数的想法,何况柏易向来是个心思很多的人。

好在现在只隔了一天,柏易很快将重点放在他和人对话时无意中激发的联想片段,比如管家让他去送饭时两人简单的对话,他忽然翻阅出当时心念中一闪而过的片段。

还是以街道和商铺做比喻。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有好几家肉铺,只是每家卖的种类不一样。一家卖猪肉,一家卖羊肉,一家卖牛肉。

管家的举动就等于是让他去买肉,纵然柏易知道他要买的是猪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会闪过所有肉铺的影子。

对柏易来说,当时他的重点放在管家交代的任务上,根本没在意脑海中的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闪念,再回头想捕捉,竟有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但柏易还是捞起来了。

范府有三个厨房!

东院一个,西院一个,内院还有一个。

昨天没人提起这一点,甚至荆白也没说过,柏易对这点已经有所感觉,所谓的“记忆”和“印象”,包括于东和卫宁这些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又能感觉到什么时候应该停止的人,其实都是被动激活的。

这点在卫宁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昨天碰头他虽然没去,荆白给他转述时却将信息整理得非常清晰。

柏易昨天是先去给管家拿他的餐食饭,所以他去了厨房两次。就已经见过了卫宁,她当时蹲在炉灶前,脸上好几处都沾上了灰,形容有些狼狈。

除了送饭,柏易还被管家交代了查看诸人工作状况的任务。柏易便也问了她,卫宁当时显得非常忧愁,因为她的任务就是烧火丫头。

据她描述,她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她要做的只是确保这火一直燃着。

比起要用冷水洗衣服的小舒和劈柴劈得挥汗如雨的于东,她的任务是毫无疑问的轻省活儿,但对当时的卫宁来说,这也存在着非常棘手的问题。

她有种非常清晰的感觉,这个炉灶里的火绝不能熄。

但是火可以不眠不休,她不行啊!

柏易现在还能想起她脸上纠结的表情:“这个副本里除了我们和管家,我连个能喘气儿的都没见着,谁来跟我换班?难不成我要不眠不休地蹲在这儿,就为了看着这炉火吗?”

这确实是个麻烦,她提出这个问题,当时的柏易也无法回答,只能说:“你说的事情,我会告诉管家。”

他去给管家送饭时确实也说了这事。

管家当时正在喝汤,听了他的汇报,缓缓抬起了松弛的眼皮。

柏易感觉到了一股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审视的视线。

柏易面带恭谨,根本不抬眼看他,微微屈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地任由他审视。

但从脖子后面泛起的那股冷意来看,管家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易听见“咕咚”一声,是管家喉头滚动的声音。

他似乎是把汤咽了下去,用一种冷漠的口气,慢条斯理地道:“你既然跟在我身边,我就提醒你一句。我们做下人的,向来都是上面人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别人愿意做。”

他说着放下汤碗,将它搁到古朴的红木桌上。

柏易应了声“是”,低垂的目光甚至没有对上管家的眼睛,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那五指非常瘦,轻轻敲打着空空的瓷碗边檐,像是嶙峋的骨节披上了一层皱皮。

“听明白了吗?”他问。

柏易心中冷笑,面上还要恭恭敬敬地说:“听明白了。”

回去厨房拿其他人的餐食时,柏易把管家的回答转达给了卫宁。

不仅没得到回答,还吃了个不轻不重的警告。

卫宁知道好歹,强撑着道了谢,请求他不要将这事告诉别人。柏易答应了她,告知她自己的任务是给其他人送饭,借此约了她天黑之前在八角凉亭碰头。

如果到时候卫宁没有来,那就说明她确实无法离开厨房。这本身就是一个信息,就当她对柏易的报偿。

柏易记得很清楚,直到他离开厨房时,卫宁的脸色都是煞白的,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后续如何着落。

但据荆白所说,几人在凉亭碰头时,卫宁表现已是一切如常。

最关键的是,她说“等到了那个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劈柴的于东等人也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荆白和洗衣服的小舒。

这种感觉看似玄妙,其实非常简单。

必须等到那个时候真正来临,卫宁才知道自己可以离开;必须要走在路上,才知道应该去往哪个方向。所以柏易在记起那个闪念之前,并不知道范府有三个厨房,因为他必须有那个触发记忆的契机。

荆白站在曲折的走廊上。

在范府,只要有光的时候,都是不缺景色看的。此时的湖面,端的是一派好风光。

上午的阳光以一种舒适的姿态散落在湖上,一阵微风掠过,掀起一阵粼粼的波光,翻卷出美丽的碎金色。

荆白的目光一动不动,死死地锁在湖面上的那艘小船上。

第199章 头啖汤

为了找到船,他决定将整个湖面转一圈,于是从昨天停船的豁口处往回走。

凭借敏捷的身手轻松翻上凉亭,视野就变好了许多。

凉亭连着一个秀丽雅致的长廊,同范府整体的建筑风格一致,因为湖面整体形状偏细长,修这么一个沿湖的廊道,恐怕也是为了最近距离地观赏湖面的风景。

在湖的两岸,长廊的设计是错落的,一边一半。

左岸的长廊在湖的前半段,右岸的长廊则在湖的后半段,荆白现在所在的,就是右岸的长廊。

两岸的落英怪石,茂密翠竹,映衬着湖面的波光水色,连料峭的寒风吹过湖面都变得温柔了一些,远不如清早时凛冽。湖面的波动也是轻轻的,像裙摆的摇曳,显出一种动人的潋滟。

高挑挺拔的青年,单手提着灯笼,走在这片朱甍碧瓦中,宛如芝兰玉树一般,与周围的景色无比相宜。

即使远远地看着,也是一道好俊俏的人影。

荆白向来是个欠缺浪漫情怀的人,再说这湖上的景,昨天他已经从早到晚都划着船身临其境,这时便更无心观赏,闷头往湖心深处走了好一阵,才远远看到了小船的踪影。

荆白眯起眼睛,试图让视线中的画面变得更清晰——那好像就是他昨天的那艘船。

所以,船并不是凭空消失了,而是回到了湖上。

这是副本的某种机制吗?

荆白有些纳闷。他现在面朝的是船尾的方向,而船头……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太清,像是什么东西拱了起来,还有一个尖尖的顶。

船上的东西,能拱成那个形状的……难道是昨天他穿的那件蓑衣?

荆白继续往前走。

船似乎停着没动,荆白很快拉近了同它的距离,但看得更清楚之后,反他的神情反而变得更凝重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船头的东西,就是他昨天穿的蓑衣。

它在船头不奇怪,但它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模样。昨天停船的时候,荆白将所有东西都收好了。

渔网和木盆在船中间,蓑衣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和斗笠一起放在船头。

但现在,这蓑衣的形状变了。

它整个立了起来,远远看着,倒像个人坐在船头上。

理论上,硬质的蓑衣可以堆叠出那个模样,但谁会这么无聊,特地将蓑衣摆出人的形状?

不知道为什么,荆白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收敛气息,放轻自己的脚步,静悄悄地越走越近。

他屏蔽了所有外物的干扰,风声,水声,还是略微刺目的光线,都不能分走他的心神。

如果船上真的有什么东西,他不会轻易惊动它。

湖上这条长廊整体是曲折蜿蜒的,每个转折都恰到好处,无比自然地衔接着湖心和岸边。

他翻上来的那个凉亭是长廊最接近湖心的位置,随后,它在曲折中逐渐向岸边靠拢,小船则停在了湖面接近中心的位置,船头离荆白所在的右岸长廊的尽头也就几丈远。

荆白走长廊接近小船,虽然纵向上拉近了距离,但横向却变远了一些。好在这是细长型的湖,横向不会特别宽,至少远不足以影响荆白的视野。

荆白只要走到长廊的尽头往回看,应该就能看见船头那件蓑衣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这让他不由得舒了口气——荆白固然不是个怕累的人,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再浪费体力绕到湖的另一边去。

他没有浪费一丁点时间,走得轻而快,可是情形变化得比他的脚步更快!

发现异动的一瞬间,荆白的脚步都顿了一下。

不对……

他震惊地看着船,还有托着它的湖面忽然荡漾起来的阵阵涟漪。

这艘船竟然动了。

它要走?!

荆白来不及多想,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长廊的尽头。在奔跑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船,但很快,他发现这艘船显然并不是想逃离他视线的意思,虽然在动,但移速并不快。

荆白很快就追上了它,也看清了从船尾到船头的一应物件。

木盆渔网都在,零零散散的小工具他看不清,但料想也没有少。

但荆白从看见船头的东西开始,就再也无法移开他的目光。

那件蓑衣根本不是被人叠了起来。

荆白死死地盯着斗笠之下,蓑衣的脖子之上,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头颅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深色的影子。

它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蓑衣遮得严严实实,看姿势,像是一个蹲身在船头的渔夫,但是那个姿势,平衡感好如荆白,在船上也是不敢摆出来的。

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蹲在那个位置。

这艘木船很小,重量不大,一个几十公斤的人压在船头,必然会翻船。

荆白昨天上船时就发现了,所以在捞“水草”时,他一直在船的中部活动,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这个东西这样蹲着,船还稳稳地漂浮在湖面上,不见一丝晃动,只能说明一件事——它根本没有重量。

荆白有一瞬间猜测,这会不会同他和柏易今早对付的是同一个东西,但下一刻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如果是会附身的鬼怪,他此时就不应该能看见,也不可能撑得起蓑衣。

他垂下眼睛,迅速瞥了一眼自己的脚下——还好,也不是他本人的影子。

荆白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下一刻,船上发生的事情让他瞳孔骤缩。

一直蹲坐在船头的深色影子“站”了起来!

它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荆白其实根本看不见它的动作,但蓑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它缓慢地“立”了起来,手、脚的部分都舒展开。

在头部的位置,竹制的斗笠也跟着升高了。

它果然有实体!这蓑衣和斗笠,看来也是它自己穿戴上的。

荆白谨慎地在一旁围观,没有干扰它的任何举动。

很快,他甚至看到了这团影子拿起渔网,像模像样地抖开,扔进湖里,又在收网时打捞起一大团绿油油的“水草”。

荆白昨晚已经知道了这玩意的真面目其实就是大团的头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嫌恶。

影子却毫不嫌弃,耐心地将“水草”从渔网上一丝一绺地拣下来,放进自己背后的木盆里。

它连工作流程都和昨天的荆白一模一样。

荆白站在原地,看它认认真真地撒了好几次网,此情此景已经不仅仅是诡异了,荆白感觉非常迷惑。

这团影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代替他的“工作”?

但这份工作,原本也是范府安到他头上的。

荆白沉思的目光落到船中间的木盆上。

角度问题,他看不见木盆里到底有没有水草,又到底装到了什么位置。

但是,如果今天这些头发不是他捞起来的,那他房间里那一扇屏风上画的木盆,到底会不会被装满?

屏风中的留白处,曾经写着一首歌谣。

方入府,蓑衣郎。衣不暖,食不香。坐船上,湖中荡。勤打捞,劳作忙。

这四句基本概括了荆白昨天的生活,荆白一度以为歌谣中的蓑衣郎就是自己,但今天的湖上,却出现了一个新的“蓑衣郎”。

是因为前四段已经被他完成了么?

荆白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歌谣的后半段:“叮叮当,心不慌。得重赏,喝香汤。搅一搅,喝光光。穿新衣,入内堂。高高坐,无忧惶。”

所谓的“喝香汤”,这汤,应该就是管家应卯时说的,西院有人被赐的汤。

西院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他们在东院的人昨天都勤勤恳恳干了一整天,没有一个被赐汤,西院的人却达成了。

他们一定还达成了什么别的条件。

在他思索的间隙,影子甚至已经拿起了船桨,慢吞吞地划起了船。

荆白昨天干了一整天,一眼就看出来它是在这捞不出什么东西,现在是要划出这片区域,换个地方继续捞。

它很快划出了荆白所在的左岸长廊的区域,荆白站在长廊的尽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跟上去。

长廊已经接到了岸上,再往前走,也是离湖面越来越远;如果要再接近湖面,就得转一大圈,绕到右岸的长廊那边去。

如果仅仅是为了追随船的动向的话,荆白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这影子应该会和他昨天一样,在湖上劳作一整天。

荆白这时的停顿,其实是因为他现在拿不准自己该做什么,此时此刻,一切在他眼前都显得如此扑朔迷离。

这个“影子”究竟是不是他眼前最近的危机?

他是否应该想办法从“影子”手中夺回自己的工作?

但他同样可以借影子替他干活的空档,转头去其他的地方调查。这样的话,至少不用一整天都困在湖上,行动也不受限制。

他在原地驻足片刻,目睹着那艘小船渐渐离去,最后没有选择跟着它的方向回到岸上。

让他做出决定的其实是理性的权衡。

船在湖上,他一时想不出什么主意让它靠岸。

游过去是不可能游过去的,这湖里捞起来的“水草”全是人的头发,鬼知道它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什么东西。

再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如果捞水草这活儿必须荆白亲自来干,那他此时已经被黑影抢占了先机;如果黑影替他捞的水草也算数,那他为什么不等黑影替他干完一整天的活儿之后,再来抢水草作为战利品呢?

这样一想,顿觉浑身轻松,荆白准备找个视野好的地方等一等柏易。

他的工作已经被影子取代了,不知道柏易那边如何,毕竟对方的情况和他不太一样,连“工作”的地点都是不固定的。

荆白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现在大概已经是上午的10-11点了,他打算等到中午时分,看看来送饭的到底是柏易本人,还是另一个影子。

如果柏易直到那时候还没出现,他就准备自己探索范府,太阳快落山时再回来。

他需要找到“汤”的线索,西院那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实在是很感兴趣。

荆白有了决断,转开目光,正要顺着长廊走上岸,脚步忽地停滞下来。

就在他身后,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长廊上竟然也出现了一团模糊的人影。

长廊的那头就是荆白方才翻上来的凉亭,为了找船,他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这团影子他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荆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它。

在湖上,有光线折射和蓑衣斗笠的遮挡,他看不清影子的颜色,也看不到形状,只能说是一团影子。

但现在长廊里的那个,他看得很清楚。

那是个深紫色的人影。

之前说模糊,不是说它的五官,而是它的边缘不像一个现实中存在的物体。

现实中的物体,形状再怎么奇怪,边缘都很清晰。可这东西的边缘是糊化的,硬要形容,就像像是墨水滴到宣纸上,又自然晕开的效果。

但这不代表看不出它的整体轮廓,在荆白眼中,它的头颅、四肢都很清晰,像是一个低头站着的人。

不仅如此,它还在缓缓地向前走——往荆白的方向走。

这时再跑肯定是来不及了,还好他本来也没打算跑。

荆白原本的打算就是找机会打劫船上那团黑影的收获呢,现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甚至还主动向他走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它靠近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得试探一下。

随着那东西越走越近,荆白一只手握紧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如果点燃了的灯笼连早上袭击他们的鬼怪都能克制,这个影子应该也不例外。

在做足了准备的前提下,荆白从不介意大胆尝试。

他平静地看着来路。那个影子还在慢吞吞地往前走,也离他越来越近了。

它走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周遭安静至极,无怪乎荆白发现不了。

他感官向来敏锐,人又警觉,只要有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多少都能察觉。有些鬼怪盯着人的时候,传递的负面情绪格外强烈,那种怨毒和恨意,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受到。

但这个影子给荆白一种感觉,即使它走到荆白背后,如果不回头,恐怕他也会毫无察觉。

因为它根本没有存在感。

副本中的鬼怪,无论是聪明还是愚笨,他们都有眼睛,会思考,看着人的时候,会有“注视”感。

但这个紫色的影子,虽然荆白现在能看到它,却没有丝毫存在的感觉。它恐怕并没有智力可言,也给不了荆白任何危机感。

它很快走到了荆白的面前,荆白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紫影子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头颅的地方上下动了动,随后,它从道路的中间让到了长廊的边缘,像是在给荆白让道。

它的举动让荆白产生了一个猜想。

荆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它,试探着轻声道:“过来。”

下一刻,那紫色的影子依言动了。

它低着头,以一种非常恭顺的姿态,慢慢地走到了荆白跟前。

荆白的眉头微微一松,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在整个范府里,等级制度非常分明,直观地体现在衣服的颜色上。他们进府的时候穿的都是蓝色棉服,被贬了之后,统一变成了紫色。

紫棉衣连保暖都难,荆白升级成蓝棉衣之后,才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正常温度。

这影子既然有颜色,应该就意味着它同样受到等级的限制。

荆白试探着伸出手,在紫色影子看上去应该是肩膀的位置捏了一下。

影子没有任何反抗,一动不动地站着。

荆白收回手,活动了一下五指。触感很奇特,和这个东西的存在一样,没有强烈的实感,更像是伸进了冰水里,凉冰冰的。收回来时,手上却没有湿润感,没留下一点痕迹。

它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半实体,可是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一直沉默地存在于范府?

结合之前他对范府的分析,荆白怀疑这些影子在范府一直都是存在的,从他们进府起就存在,只是他们之前看不见。

这些影子,会不会就是荆白猜想过的,维护着整个范府雕梁画栋的海量人力?

如果它们一直存在着,为什么荆白之前看不见它,现在又忽然能看见了?

是因为他升级了服色,变成了蓝衣吗?

但柏易从进府开始就是蓝衣,荆白却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柏易不至于隐瞒这个信息,这中间,肯定还有什么被遗漏的部分。

船上穿着蓑衣的影子,长廊中徘徊的紫影子,灯笼中的蜡烛,企图附身的鬼魂……

荆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信息里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就像缺了几块的拼图,无论怎么拼,都无法看清它的原貌。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紫影子,它仍然低着头,显得十分老实温顺,好像还在等待荆白的吩咐。

荆白道:“你走吧。”

紫影子的头上下动了动,它倒退到角落,默默地走开了。

第200章 头啖汤

能听懂命令,却非常僵硬;不是人,但好像也不是鬼……

留在这里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了,荆白决定离开长廊,朝昨天柏易送饭的莲花池进发,到那里等他的消息。

柏易是第三次来到厨房了,但每次走进来,他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对于外界现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温度来说,厨房的环境实在是十分友好。炉火一刻不停地燃烧着,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走进厨房,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带着食物香味的、暖洋洋的春天。

虽然这个厨房只供应东院的餐食,但同范府的其他建筑一样,它的设计非常漂亮。

厨房面积很大,挑高也很高,显得大气阔朗,又不憋闷;各色食物包括燃料的分区也清晰齐整。

红案白案的地盘都分得清清楚楚,各自挂着各自的工具。角落处还有条案和壁橱,用来存放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

炉灶的地方靠外,是单独隔出来的。五口大灶并排,灶门都是一般大小的半拱形。

只有中间的两个灶门是点燃的,火光映得灶心红通通的,也映红了蹲在灶旁边的人的脸孔。

说到炉灶,卫宁昨天和众人碰头时还吐槽了这事。

当时她说灶上的火不能熄,就有人问她,是不是炖了什么老火汤之类的,结果卫宁大摇其头,说灶上什么也没有。

问的人咋舌道:“那不就是干烧?”

卫宁耸了耸肩,无奈地道:“是啊,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我也不知道这火不能熄,到底是在烧些什么。”

好在厨房的烟道设计得不错,就算炉子终年不灭,也没有熏人的烟气儿。

柏易昨天来的时候看到两口熊熊燃烧的空炉灶,心里也直犯嘀咕,今天来的时候虽然也觉得古怪,倒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卫宁还在炉灶前忙活,一步也没离开。她把头发扎成一根利索的大辫子,左手拿着一根木柴,右手抄了一个长长的火钳,戴着两个手套,熟练地拨弄着火焰,确保灶心不会被堵住。

柏易走进来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柏易,惊异地道:“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她一句话就说得柏易脸色突变,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柏易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紧盯着她,严肃地问:“你今天见过我?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路走得不慢,进厨房之前还特地看了天色。看太阳的位置,现在最多10点多一点,他昨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过来取管家的餐食。

这个时间条案上只会有管家的餐盒,应该是优先供应他的饮食。等管家吃完,他把食盒提回来,差不多就是正午时分。到时候条案上又会出现卫宁等几个人的餐食,他再一一给他们送过去。

饭当然不是卫宁做的,但是到了时间,角落的条案上,餐盒会自动出现。

他早上和荆白拿灯笼耽误了一会儿时间,但并没晚多久,就算现在送饭过去也不算迟。

可卫宁说“回来”,就好像今天见他来过似的。他今天是第一次来厨房!

卫宁吃惊地道:“这倒不是,我刚醒过来没多久,之前也没见着你人。你是说之前没来过吗?”

她指着厨房角落的那个雕饰精美的黄花梨木条案,继续道:“我今天醒过来的时候,条案就空了!”

昨天听小曼说,她能自己去应卯可能和睡得早有关系,卫宁昨晚回了房间,天一黑就洗漱完毕早早睡下,就是希望能自己起来应卯。

但今天醒来时,她都不用睁眼,只要感受到脸侧那温暖干燥的热度,还有空气里弥漫的蔬果清香,就知道自己应卯的计划又失败了。

果不其然,一睁开眼,她已经又穿着一身烧火丫头的装备蹲在炉灶面前,心里多少有些丧气。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今天醒得比昨天更晚了一点。

为了确认这件事,她特地确认了,条案是空的。

而昨天她醒来时,那个属于管家的精致食盒可是好端端放在条案上的。

当时已经两顿没吃了,她虽然饥肠辘辘,但毕竟过了那么多副本,如果还会为了口腹之欲冒险,她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看那食盒的成色,再看自己那身不保暖的棉衣,卫宁当然知道那里面的东西不是给自己吃的,何况她还忧心着火不能熄的事情,因此动都没动过。

再过了好一阵,她才见到了柏易,从柏易口中得知那是管家的餐盒;得知柏易要去见管家,还要回来拿众人的餐食,她才求了柏易帮她问问炉灶不能离人的事。

结果今天醒来时,一见条案是空的,卫宁当真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自己醒晚了多久呢!

听柏易说没来过,她向柏易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斩钉截铁道:“我发誓我没动过,你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他的东西啊!”

柏易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是你。”

他来之前有心理准备,毕竟管家今天没交代给他送饭的任务,他多少有所预料。

不过,他并不认为那只趾高气昂的老王八会饿着自己。

餐盒消失,要么是找了别的人去送,要么就是有别的途径到他那里。

柏易早上才被这只老王八一掌拍出了身体,今天是绝不可能再去找他第二次了。

但这样一来,等于他今天没有自己的“工作”。

虽然这样意味着他有时间出去调查,但如果管家明天应卯时问起“工作”的情况,他可能就有麻烦了。

不知荆白那边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不过他比自己好一点,起码有个确定的工作地点,不至于和自己一样抓瞎。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卫宁多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竟然没有什么异常,目光闪了闪,疑惑地追问:“你确定你之前没来过吗?会不会是你早上不清醒那会儿已经来过厨房,拿过餐盒了?”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灰,俨然已经是个合格的烧火丫头。

两人都坐在灶门边,温暖的空气中,只有火花燃烧的噼啪声,热乎乎的空气映得两个人的脸色都分外红润,似乎连谈话的氛围也变得放松。

柏易似在沉思,没有作答,卫宁等了一阵,又面带不甘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今天醒得也比昨天晚。管家那个餐盒今天到底有没有在条案上出现过,我都不知道。我还说等你再来的时候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柏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以确定我早上没来过,因为我是自己去应的卯。”

卫宁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柏易的意思是他今天一直都是清醒的,不禁瞪大了眼睛,道:“你看见我了吗?我有没有什么异常?”

柏易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摇头道:“你们这群不清醒的人,都是踩点进来,踩点出去,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

卫宁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试探着道:“所以,今天早上的时候,清醒的人还是你和小曼,对吗?你这里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说说看,我帮你分析分析。”

柏易“哟”了一声,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怎么,怕我活不到晚上了?”

卫宁看出他神色中的一丝讽意,脸顿时涨红了。

卫宁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空手套白狼,但是现在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塔里,她好歹是个组织的高层,当然有自己的骄傲。可是昨天在厨房里耗了一天,肉眼可见地,今天还要继续在这耗一天。

柏易好歹还能出去走一走,她出去看一眼天色都担心炉火熄了,一整天下来,时时刻刻都拿着火钳,吃饭的时候她都坐在灶膛前,右手吃饭,左手戴着手套,火钳就放在她自己的脚边。

烧火看上去是个轻省活儿,用不了多少体力,于东和小舒昨天羡慕得不行,但她也一整天都在炉火前面烤着。

暖是暖了,却也口干舌燥,干得直咳嗽,就这样,卫宁也只敢在渴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喝一口水润润喉。她怕出去上厕所的功夫,炉火说熄就熄了,会不明不白丢了小命。

范府这个副本,单人能得到的信息太少了。事实上,就算加上一起进来的组织里的于东和小舒,她也是毫无头绪。

进副本之前,她还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光组织里,一起进来的就有两个人,还都和她关系不错。

如果不是特别难的副本,她很有自信能活着出来,说不定还能靠三人份的信息量一口气冲到第五层。

谁知道进来之后会是这个情况!

这哪是进副本来了,是当苦力来了,还是正儿八经的高危工作。

之所以急着套郝阳刚的话,其实也是见他今天送饭的工作出了岔子。

她不敢说实力顶尖,眼力却是一流的,郝阳刚和路玄、小曼结了盟,他们这个队伍得到的信息,应该就是范府中最多的。

比起冷漠孤寒的路玄,郝阳刚起码看着是个好沟通的人。

要是郝阳刚等不到他们碰头的时候就死了,路玄未必会把信息透露给他们。想到这里,她自然要趁郝阳刚现在还活着的时候,想方设法打听点有用的东西出来。

想必对方刚才也看出来了,神色才会如此讥讽。

小心思被直接戳穿,她多少也有些下不来台,毕竟昨天的时候,郝阳刚还帮过她。

可副本里,谁不是为了活着呢?

有些人为了套到更多的信息,不惜冒着副本难度指数级增加的风险杀害同伴,她虽然姿态不怎么好看,也不是什么滔天大错吧。

思来想去,这个副本里面,恐怕小曼是最幸运的,稀里糊涂地和两个最强的人组到了一队。

再想起自己第一天的时候还在担心她,结果小丑竟是她自己,卫宁越想越觉得憋屈,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时候要哭出来才真是颜面尽失,卫宁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极力遏制自己过于颤抖的呼吸和过于泛滥的情绪。

卫宁原以为郝阳刚会接着说几句讥讽的话,或者至少评价几句她的失态,但对方什么都没有说,让这可贵的沉默一直保持了下去。

在这不算很短的时间里,除了木柴燃烧的声音,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柏易抱着双臂,像是没有看见她的失态,一言不发。

卫宁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用力擦了几下眼睛。顶着微微发红的眼眶,她声音沙哑地对柏易说:“抱歉。”

柏易没说话,随意地冲她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

卫宁怔怔地看着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走了眼。

郝阳刚这人长得虽好看,却是那种带有压迫感的英俊,眉尾锋利,眼神看着人时,有种森然的寒意。

这人很可能和路玄一样,是个狠角色。

只是他此前向来说话都是笑嘻嘻的,待人和气,有问必答,进副本之前还出手搭救了被罗山和金石骚扰的小曼,卫宁才以为他是个好沟通的人。

现在,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一种很淡很淡的漠然,好像她从来不曾入过这个人的眼。

这种被眼前的人视若无物的感觉,让卫宁心中被强压下去的心绪又翻涌起来。

她忍不住辩解道:“其实我只是想,大家都在同一个副本里,如果有人有幸优先拿到有用的信息,及时分享出来总是好的。都是进了塔的人,谁都没必要太藏着掖着……”

“藏着掖着?”柏易缓慢地、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卫宁只感觉到一道极冰冷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她绷紧的面孔上掠过。

被他看这一眼,卫宁努力挺直的背脊都颤了一下。

一直倚靠在墙壁上的柏易站了起来,他一边掸去衣袖上的灰尘,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双向的信息交换,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至于单向的打听么……”

他停顿了一下,卫宁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下。

对面那个高个子男人,这时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没有方才的对话,恐怕这又会成为卫宁觉得对方是个“和气人”的重要论据,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对方给她的印象极为割裂,割裂到她觉得对面这个人近乎怪戾。

她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用极和风细雨的语气,轻言细语地道:“这么说吧,我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至于我想什么时候说,也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卫宁喉头一哽,一时竟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副本外面事业就很成功,进塔时已经做到了大企业的高层;进塔以后过副本的进程也算顺利,爬到第四层,还刷到了进度过半,在组织里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她又向来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加上从不轻易得罪人的性格,谁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还是头一次看走眼,又吃了瘪,想反驳还说不出口——因为对方并不欠她什么,反而是她想知道的东西更多。

她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哪怕噎得直瞪眼也一样。

她的胸口起伏个不停,柏易却没多看她一眼,掉头走向了厨房的角落,一边走,一边冷飕飕地道:“火。”

糟糕,上头了,忘了看着火!

卫宁吓了一跳,以为炉火出了什么问题,立马添了把柴,蹲坐下去拨弄。

但仔细一看,就发现灶膛里的火焰烧得通红,没有一点要熄灭的迹象

她看向那头的柏易,不敢置信地道:“郝阳刚,你——”

柏易已经在条案边放松地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那懒洋洋的姿态配上绝佳的容貌和身材,换个时候值得击节赞叹,但卫宁只觉得自己头顶要冒烟——气的。

“怎么?我又没说它要灭了。”

冷静,咽下去,看着火。

卫宁咬了咬牙,她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把刚进副本时眼瞎地将面前这个男人归类为“和气人”的自己脑子里的水全控出来!

她两眼直勾勾盯着炉火,决心意念将自己的嘴缝上,再也不和柏易说话了。

她不说话,柏易自然乐得轻松。

他倒不是认真生卫宁的气。过了这么多副本,道德绑架他的人多了去了,卫宁这样的,离那最坏的10%大概还差了80%,顶多是小心思多了一点。

但这不代表柏易愿意浪费时间,去应付她花样百出的试探。

从注意到管家的餐盒不在这里开始,他就决定在厨房再等待一段时间,因为就算管家的餐盒会消失,其他所有人的餐盒都会消失,但是卫宁的餐盒,一定会出现在条案上。

她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柏易送饭的人,如果她的餐盒在某个时间点出现了,就说明确实有“人”,或者某个其他的机制取代了柏易的“工作”。

如果能找出这个“人”,或者找出这个自动运行机制,一定是关于副本核心的有效的线索。

他准备在这里坐到中午,又不想同卫宁虚与委蛇。正好对方说了他不想听的话,他当然就愉悦地顺水推舟了。

别说是你推我挡的假意试探,哪怕仅仅闲聊,也是耗费精力的事情。

柏易是个愿意最大限度节省精力的人,能让他从这些事里获得愉快的体验的,只有那一个人。

暖烘烘的厨房里,男人英俊无匹的面孔上,那点冰冷的讥嘲之色似乎终于被这暖意融化了。英俊锋利的眉目间,终于氤氲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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