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扬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他也笑了起来。
玄灵还是第一次听见梁兴扬有这样的笑声,酣畅淋漓,甚至于有些癫狂。
“为什么要有人收尸?如果死了就死了罢!”
也许是意识到这山谷里有比一株食人魂魄的松萝更可怕的存在,再进来的时候玄灵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大一样了,四面似乎是鬼影重重,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叫她有些畏惧。
她从前自以为胆子很大,甚至于不怕死,因为她期待着去死。
但是她总算知道了,死不可怕,等死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等死的境地里去。
梁兴扬忽然握住了她的腕子。
还是那只有些凉的手,玄灵已经隐约感觉到梁兴扬的体温或许不是因为风或是节气的缘故,他身上只是纯粹的冷,或许是与他的真身有关——他的真身或许是一条蛇?如果是的话玄灵分明是有些克制他的,可是偏偏事实不是那样,而且玄灵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
梁兴扬当然猜不到此刻玄灵是在胡思乱想写什么,他只是低声道:“放心,既然你肯跟我进来,我就不会让你比我先死。”
他以为玄灵是在怕死。
玄灵并没解释什么,她正四下里张望着。玄灵有一双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但此刻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她陷入了一点迷茫。
黑暗之中只有无声的草木,那些草木是没有灵智的,只会在风中默默地抖着自己的叶子,这之中没有妖,是干干净净而死气沉沉的。
他们的脚下也太干净了,踩下去不过是普通的泥土,甚至于有些贫瘠,这里大概很少有动物死去,更没有人类,所以没有什么腐肉能够滋养这一片土地,
可是偏偏就在不远处就有那样一座人间炼狱一样的存在,尸骨层层叠叠。
为什么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会产生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情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可惜玄灵这才发现她的见识还是太少了,至于根本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梁兴扬像是察觉到了玄灵的疑惑。
他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太干净了?比起松萝所在的那一片而言。”
玄灵点了点头,也不管梁兴扬能不能看见。
梁兴扬倒是的确能看见。
他无声地笑了笑,说:“没关系,走到尽头就什么都分明了。”
松萝就在山谷的尽头,只是他们没能走到尽头去就已经被拦住了。
空气中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他们的鼻尖就顶在那堵看不见的墙上,玄灵能看见一步之外就是那种深黑的土,显然前面就是他们曾经走过的松萝的抛尸地,甚至于玄灵还发现她的脚印还在上头。
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现在是两排脚印了,梁兴扬这一回是走着过来的,大概是觉得这地方足够干净。
“被拦住了?”玄灵不可置信地说。“如果我们会被拦住,那些人又是怎么走进去的?”
梁兴扬的手按在那看不见的墙壁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上微微用力,然而空中不过泛起了一点涟漪。
他没有用什么术法,所以这结界当然没有破。
梁兴扬忽然笑了起来,说:“是个小把戏,正是因为来的是我们,才会被拦住。”
“这是什么道理?”玄灵不解道。“难道是因为我们是妖怪?”
“对,或者说,因为我们身上有被这个结界所排斥的力量。”梁兴扬这样说着,弯腰捡起了一颗小石头,一扬手就扔了进去。
这里对他们而言就已经是尽头了,但是那块石头毫无阻碍地被扔了进去。
“如果我们当时是原路返回的话,大概就会早一些遇到这个屏障了。”梁兴扬看着落地的石头,语气不知怎地还有些怅然。“劳动我又这样跑一回。”
他似乎只是在为自己不得不多跑了一趟而有些无奈,这让玄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她只有沉默,半晌看着梁兴扬上上下下地摸索,却是连这沉默都维持不住了,只好问道:“你能不能把这东西破开?”
梁兴扬屈指一敲,他的手指与空气接触,却敲出一点清脆的响声来,就像是敲击在某种金属上头,还带着一点回音,因为山谷太空旷,回音听上去让玄灵有点心悸。
“能。”他的语气很轻松。
“那你在看什么?”玄灵更为不解。
“在等。”梁兴扬微微一笑。“夜里一切都太危险了,我打算等日出。”
“危险?这结界被破开之后会发生什么?”玄灵一时间警惕起来,她四面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从暗处随时会窜出来一个张牙舞爪的家伙。
然而四面还是一样的平静,她又听见梁兴扬慢悠悠地回答道:“结界只是个壳子,大锁了就打碎了,打碎了我们可以迈步过去,就这么简单。”
那一瞬间玄灵气得想亮出爪子在他身上磨一磨。
但是梁兴扬一抬袖子躲过了玄灵的手,神情终于严肃了一点。
“这个结界在这里有两个作用。”他对着玄灵亮出两根手指来,身子还微微后仰着,看起来是担心玄灵随时冲上来再给他两下。只是他分明可以用那道血符叫玄灵动弹不得,却不知为什么没有用。
玄灵想,总不会是忘了。
“第一,就是阻止像你我这样的来探查其中的秘密,如果有一个身怀异术的人来到此地,他一定会觉得其中有些诡异,如果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性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掉头就走免得惹上点什么来,像我们这样偏向虎山行的这世上如今已经很少。”
“第二,就是这个结界一旦被打破,那个布置结界的家伙就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对来。”
这才是梁兴扬想要说的重点,玄灵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她问:“你能看出布置这个结界的有多厉害么?”
她想问有没有你厉害,然而转念一想,这种说法似乎会让梁兴扬得意,就只问了这么半句。
“一个结界而已,随手布下来也是个布,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梁兴扬似乎而已看穿了玄灵这点小心思,他低低笑了一声,那态度叫玄灵有点不高兴,好像自己成了一只家猫——她原先也是有过一个家的,后来就再也不愿意提起这个字来。
“破了就知道背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玄灵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这一茬来,语气便有些冷,她对着那面看不见的墙壁狠狠地踹了一脚,梁兴扬却是在一边袖手看着,没有要拦阻的意思。
玄灵还以为他会上来拦,结果得了这么一个有些索然无味的结果,不由得停下来看了梁兴扬一眼。
梁兴扬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要动手就再好不过了,我真的不大想动这个手。”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嫌累,玄灵却不想被当成打手来用。只是梁兴扬这么一说,她竟陷入一点进退维谷的意思,不知道下一脚还应不应该踹出去。
倒是梁兴扬看她像是为难得很,依旧是自己动了手。他抬手在上头一拍,玄灵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有点刺眼的白光,随后就看见梁兴扬的手穿了过去,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这结界就被一巴掌轻描淡写地扇碎了。
玄灵咕哝了一句:“看来这一个不是你的对手。”
梁兴扬的神色却没有玄灵那么轻松,他想了想道:“还不能确定,先进去看看。”
和从山崖上下来是差不多的路,依旧每一步都走得像是泥足深陷,玄灵艰难跋涉的当口看着梁兴扬在前面飘飘荡荡地走,心里就有点来气。
梁兴扬却忽然停下来,问:“要我背着你走么?”
玄灵又是一时语塞,半晌终于恶狠狠吐出两个字来。
“不必!”
力道之大,简直掉在地上都能砸出两个坑来。
梁兴扬就又笑了笑,接着在前面走。
可是又往前走了一阵子,是玄灵估摸着总算要到先前松萝被烧毁的地方了,梁兴扬却忽然伸出手来把他一拦。
“不对。”他的声音有点凝重,比先前在坟头上玄灵听见的那一声要严肃得多。
玄灵被他拦在身后,只能越过他肩头去看身后的场景。
是大火烧过之后的情形,四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玄灵本想借着这个来嘲笑他神经过敏,可是看见梁兴扬那个严肃的侧脸,又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只好仔仔细细又看了两眼,总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那一地的黑色里如今悄然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玄灵记得很清楚,梁兴扬疯了一样冲进火里去拿那颗琥珀,走的时候当然是一路忙着灭火,当然没什么人有心情给这松萝再安葬一番。
那么,究竟是谁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来到了这里,给松萝立了一个坟?
给一堆灰烬下葬,听起来有些可笑。
可是想到那大概就是此地的主人,玄灵又有些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