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圣诞节在每年的1月7日,在这一天,最低温度已经降到了-10度,夜间甚至能够更低。
季阿娜寄宿在一个叫做托尔斯泰的先生家里。
托尔斯泰虽然是东正教徒,但不会强制季阿娜和他一起严格遵守教规,他们在圣诞节的前四十天就只食用浸泡或事煮熟的小米、豆类和蔬菜。
季阿娜的评价:不如黑面包。
她不喜欢莫斯科,虽然在这里不用饿肚子,街上的人穿着厚实又漂亮的毛毡外套,街边的白熊人偶会摸摸她的头,递给她紫皮糖。
达尼尔说,因为她的原因,古拉格的大多数人都被困在了叶卡捷琳堡。达尼尔可真是个笨笨的大个子,除了古拉格,还有哪里能困住他们呢。
他们留在那里,只是在等着奥列格而已。
季阿娜也想在叶卡捷琳堡等,可托尔斯泰先生的提议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她不小心把别人的脑袋给搞掉了,这是不礼貌的,奥列格虽然不会生气,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所以自己要用另外值得夸奖的事去弥补这一点。
只是想到自己在「老师」心中会存在这样一笔,季阿娜就很难过,她还想要迁怒达尼尔,如果不是当时达尼尔的狼狈模样,她怎么会生气呢。
你是站在老师身后的人,为什么要向别人低头?
来到莫斯科之后,季阿娜每天也就是跟着托尔斯泰去拜访一些人,劝他们早点摘掉氧气管。
季阿娜看着他们吃力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浑浊不堪的眼睛在异能的作用下终于流露出清明。
托尔斯泰说他们在感谢她,活太久的老家伙不记得自己一开始是什么样子了。
季阿娜:“他们在恨我,眼神是这样说的。”
托尔斯泰替小姑娘扣好她的碎花披风,怜悯又温和:“不,是在恨我,他们是不会憎恨古拉格的。不会有人会恨手里的武器,他们只会憎恨手持武器的人。”
“我也是手持武器的人。”季阿娜很认真的纠正。
这是奥列格反复强调的事情,从他杀掉监狱长的第二天就开始不断重复,直到整个古拉格都记住这一点。
托尔斯泰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复杂,这个飘忽的男人突然老了十岁,眉眼每一处缝隙和褶皱都填充着疲惫:“你想奥列格吗?”
季阿娜拼命点头,婴儿肥的脸颊肉被甩得一晃一晃,她眼睛亮亮的,弯成一道彩虹:“很想很想!”
“我知道。”托尔斯泰低声说,“很抱歉。”
季阿娜在外面等托尔斯泰,砖雕的门楼下是结成冰晶的霜,在阳光的照耀下剔透漂亮。
她记得在古拉格也有人能将水化成冰,可在那片冰原这就是最废物的能力,他们从来不缺冰,缺的是水。
她又想到了奥列格,想着想着眼前突然走过一个眼熟的影子。季阿娜小声尖叫,小碎步跑上去想要抓住他的外套,但又不敢,只能着急的喊。
“费季卡!费季卡!”
那人有些惊讶地转过身,他身边的人想要把这个小姑娘拉开,被挥手阻止了。
“你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季阿娜看清他的面容后有些愣神,但很快就把这件事当作插曲,直接问,“老师呢?你不会离开老师的,所以他也在莫斯科吗?”
「费季卡」伸出手,季阿娜立刻后退,神情变得警惕,像被刺激到的兔子。
“我不是费季卡,我是米哈伊尔。你认识我的弟弟吗?”青年解释道。
费季卡有哥哥吗?季阿娜不知道,但她知道费季卡很会骗人,装出另外一副模样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他甚至做出了很危险的举动——他差点就碰到自己了!
“季阿娜——”托尔斯泰在身后叫她。
季阿娜咬着下唇,犹豫了很久还是跑回到托尔斯泰身边。
“通讯与大众传媒部的工作很危险么?出门还带这么多人。”托尔斯泰问米哈伊尔,表情淡淡的。
米哈伊尔身边的人认出了托尔斯泰,对视一眼之后明显不安起来。米哈伊尔本人倒是面色如常:“最近局势比较紧张,一层保险而已。”
“我记得你刚到莫斯科的时候胆子还大点,不然也不能坐上副部长的位置。”
“还得感谢您的帮助。”
托尔斯泰摇头:“一个对着仇敌说「我会很有用,我还有个排得上用场的弟弟」的人,我不会给这样的人提供任何帮助。这些都是你自己抓到的机会。”
米哈伊尔谦逊笑了笑:“特殊情况的保命话术,那么久了您还记得。”
在托尔斯泰要带着季阿娜离开前,米哈伊尔叫住他:“费季卡他……”
托尔斯泰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
宽敞街边的巨大夕阳正在下沉,金色的红光洒在城市中,将建筑投下牢笼似的影子。季阿娜踩在影子上往前走,托尔斯泰没办法区分这里和古拉格哪个更像「监狱」。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身体,但监狱里有着熠熠发光的人性,在试图纠正一切回归正轨。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心灵,意志坚定又美好的逐梦者来到这里,一点一点变成陌生的鬼。
他曾在米哈伊尔身上看到了一些属于未来时代年轻人的瑰丽身影,帮助他就像在帮助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哈伊尔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夺目,也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坠落于地平线。
“他真的是费季卡的哥哥么?我从来没在费季卡口中听过他还有个哥哥。”季阿娜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人不算熟悉,但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费奥多尔。”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在圣诞节后,一个寒冷有漆黑的深夜,季阿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以前,果戈里半夜找她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提醒想要加入「审判」的每个人,现在是苏醒的时候了。
季阿娜偶尔会因为贪睡而错过,然后在第二天被果戈里嘲笑,说她的胆子就和五官一样,在古拉格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她完全没有错过,她等着这一刻太久了。
从离开古拉格开始,从让那个那个冒犯达尼尔的男人头颅掉落的时候开始,从来到莫斯科开始,从错把米哈伊尔当成费季卡开始……每时每刻她都在等着这个声音。
这也很好理解,小孩总是想要回家,他们的家当然不是古拉格,只是老师身边而已。
季阿娜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她没有穿外套,急不可耐地往外狂奔,月光如水银流淌在她跑过的地面,在尽头,她看见了金色的漩涡,果戈里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向她发出邀请。
而她握住了那双手。
“老师消失了。”这是季阿娜听到的第一句话。
被季阿娜视为「绝对不会离开奥列格」的费奥多尔站在果戈里身侧,他们身处一个废弃的教堂,破败木椅上坐着一排排古拉格的人。
季阿娜有些茫然:“消失了?”
费奥多尔给季阿娜披上挡风的外套,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崩溃的震颤。
“他和古拉格一起消失了,在毁灭前夕。”
“诶,你是在哭吗?”果戈里弯着腰,用甜甜的声音嘲弄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让你呆在莫斯科,每天吃着甜甜圈,听好心的先生给你讲故事。季阿娜最后会成为俄罗斯最漂亮的淑女,就像老师之前说的那样。”
季阿娜哭哭啼啼说:“你们别想抛弃我!”
“不算是抛弃。”费奥多尔说,“在他联系上果戈里想送我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试图把他一起拽出古拉格。但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费奥多尔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杀死」他,一点一点地。”
季阿娜瞪圆了眼:“不可能,老师是不会死的。”
果戈里:“所以说你是笨蛋啊~”
“老师是不会死的!”
“所以我只能暂时放弃了。”费奥多尔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峙,“季阿娜说的没错,他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七岁的模样,然后消失了。”
教堂中的视线齐聚在费奥多尔身上。
“只要我们不想,他便无法抛弃我们。”费奥多尔善解人意地笑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如果许下了这样的承诺,那么就会被写在空白书页每一页的页眉上。”
季阿娜听不懂费奥多尔的话,她抹掉眼泪,因为不敢去触碰费奥多尔,所以只能牵着果戈里的披风。
“我们能找到老师吗?”
“还是把她塞回去吧,用蘸着鼻涕的手抓来抓去,脑子里装的也全是鼻涕吧。松手!不松我就帮你松手了——”果戈里不忿地嚷嚷。
很多人都在等费奥多尔的答案,但他没有回答。他厌烦了把存在在心里的问题拿出来反复咀嚼,到最后变成环境音,不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过了很久,季阿娜才想起来:“费季卡,你有个哥哥在俄罗斯么?”
费奥多尔瞥来,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有,但在几年前他就「死」了,「死于」理想。”
季阿娜懵懵懂懂点头,说我知道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达尼尔在西伯利亚,他会一直跟着高尔基——高尔基答应了我们的交易,他需要情报,我们需要除情报以外的东西。”
有在离开古拉格之后稍微了解过高尔基性格的人惊讶道:“高尔基?他怎么会?”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在之前费奥多尔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在奥列格身上偶尔失灵,他的观察从来没出错过。
高尔基想要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些了,但交易的本质还在。
伟大的人不是永远圣洁,圣洁的人并不一定要伟大,只要还是人类,罪息交壤间必然有能让费奥多尔切入的缝隙。「似乎只有奥列格不一样。」
从认识他开始,这个人就一直维持着没有被改变,环境和他人都没办法打磨掉他身上的任何东西,能让他做出变化的只有他自己。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已经违背了人类心智生长的客观规律。
而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他,在他生命倒计时的七年时间里找到他。
季阿娜他们想找到奥列格没有什么原因,单纯的认为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师的周围是他们立足的净土。
果戈里想要找到奥列格,因为他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完全没有找到所谓的「自由」。
即使把头颅打开,让脑子在空气中彻底呼吸,他也觉得自己像被「嬉笑怒骂」控制的小丑,他没办法做到世界上大多数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迷失,再像一个小疯子也不行。
他想找奥列格寻找一个答案。
费奥多尔想要找到奥列格的原因则更简单。
孤独与否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人生的第一个加法和减法是米哈伊尔,第二个加法和减法是奥列格。
米哈伊尔已经「死于」理想,但奥列格在留下的信件里许下了承诺。
奥列格从来没有对费奥多尔撒过谎,所以这一次也不应该。
「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亶,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若能实现,便能抵达「神之国」。
那是不论时间正逆者的终点,那是重逢的时刻。
费奥多尔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到这一点,他正在翻开「书」的第一页。
和每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