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说他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莫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听上去好像放松了不少,“谢谢。”
裴明疏温声道:“好,那你们就一起回去吧。”
电话挂断,裴明疏看着手机沉吟不语了良久。
在听到莫尹那句奇怪的话之后,裴明疏的脚步就先于他的思考往后撤了一步,手掌从门把手上滑落,裴明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且嘱咐办公室里的两人不要跟裴清提起他来过。
回到办公室后,他先强行将刚才所听到的那句话赶出脑海,又想起之前看到裴清和莫尹在一起时的种种怪异瞬间,不禁挑了挑眉,心说原来如此。
裴明疏抿了下嘴唇,随即又笑了笑,摇了摇头,感觉这样的搭配好像并不大合适。
坐在座位中出神良久,直到丁默海进来提醒他该上飞机了,裴明疏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他站起身抓了一旁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边整理肩膀边道:“下个月行程排得不要那么紧张,我想在家里多待几天。”
“好的。”
丁默海道:“是太累了吗?”
裴明疏摇了摇头。
丁默海又道:“二少和小尹还在闹矛盾?”
裴明疏看了他一眼,丁默海察觉到裴明疏的眼神似乎有几分无奈,“算是吧。”
莫尹双手盖在裴清的手背上,脸色涨得通红。
裴清很过分,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对待,这么后抱的姿势太侮辱人,莫尹指尖在裴清手背上深抠了下去,压低了声音道:“你放我下来。”
裴清毫不理会,偏过头在莫尹的耳边说话,他呼吸温热,弄得莫尹耳廓痒痒的。
“不用我了,想让裴明疏帮忙?”
莫尹侧过脸,躲开他的气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请你不要再说这样奇怪的话。”
“奇怪吗?”
裴清双手紧紧地抓着莫尹那两条毫无知觉的大腿,偏过脸,嘴唇仍旧是固执地追到莫尹的耳边,淡淡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莫尹转过脸。
裴清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光芒冷厉。
“我在想什么?”莫尹颤声道。
裴清冷笑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莫尹,像是把他整个人都给看穿了,“你在痴心妄想。”
“……”
莫尹紧抠着他手背的手力道慢慢松了,眼神也像是惧怕似的摇动。
裴清笑容讥讽,“妄想症会送命的。”
妄想一个身份悬殊的男人真的会爱上自己,妄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从卑劣的角色变得光明正大,一直妄想到郁郁而终,死了都遭人唾弃,真是天真得可笑又可怜。
这种人,裴清尊重他们的选择,可他不理解为什么这样自私又天真的人非要带另一个人来这世界受罪。
不过还好,莫尹要作死大概率也只是自己飞蛾扑火。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尹扭过脸,呼吸急促地喘了两声,“你放开我,我走了,以后也不来了。”
“我可以帮你。”裴清低声道。
莫尹回头看向他,眼神游移,“什么?”
裴清没回答他的问题,“下次想过来就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我以后不来了。”
裴清眼神笃定,“你不来,我也去接你。”
裴明疏出差回来时,发现裴清和莫尹又“和好”了。
而且好像比之前更要好。
两个人同进同出的,几乎形影不离。
裴明疏在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有点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也不知道裴竟友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如果裴竟友发现了的话,那莫尹兴许就要吃苦头了。
也许别人都没有察觉,但是裴明疏知道裴竟友其实在心里是很疼爱裴清的,如果知道裴清和莫尹有了暧昧,莫尹首先一定会被赶出裴家,这当然是裴明疏不希望看到的,他是真心地想要照拂莫尹一辈子以作补偿。
这种事,找莫尹谈,好像也不大好。
那么只能找裴清去谈。
可裴清那样的脾气,他们兄弟的关系又一般,去谈,好像也不会谈出什么效果。
裴明疏左右为难,转念一想,裴清和莫尹说不定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过一阵可能也就没什么了,可转念又一想,以裴清的身份,这辈子哪怕经历上千百次都可以全身而退,但以莫尹的经历性情,能经受得住打击吗?
简直比公事还难办。
裴明疏在书房里看书也没法静心,干脆把书合上了,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走到阳台俯瞰花园。
花园里百合正盛,一片雪白摇曳的花海。
他的母亲越锡云出身高贵,性情非常的自由跳脱,喜好诗画侍弄花草,听他父亲说,当初建造裴宅时,越锡云亲力亲为,一草一木都细致挑选,尤其是这一大片的百合。
《卡萨布兰卡》是越锡云最喜欢的电影,她喜欢里头挣扎的爱,没想过自己也会在爱里挣扎,就像她种下这么一大片同名的象征着纯洁美好爱情的百合时,也没想过这种花同样代表了悲剧性的死亡。
越锡云是身患绝症重病不治去世的,当时裴明疏只有六岁,他很伤心,以致于忽略了很多事情,譬如他父亲和重逢的初恋情人旧情复燃了。
裴明疏确信越锡云是知道的,她走之前拉着裴明疏的小手,让他不要恨自己的父亲,他后来也在越锡云的遗物中发现了她亲笔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裴竟友比他更早发现那封离婚协议书,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最终裴竟友还是再次放弃了初恋情人。
上一辈的恩怨,裴明疏不能窥得全貌,也不好作过多的评价,对裴竟友,他如母亲所愿,不怨恨。
过去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最后,只留下这一院美丽纯洁的花。
“裴清。”
裴明疏叫住出门的人,“有时间吗?”
“什么事?”裴清冷冷淡淡的,拿他一贯的态度对待裴明疏。
“有些事,我想找你聊聊。”裴明疏的语气很郑重其事,裴清的表情像是在思考,片刻后,他道:“吃完饭。”
“好。”
裴清出门了。
裴明疏双手插在兜里,轻叹了口气,回身转进大厅,向着莫尹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回到楼上继续翻看那本被他合上的书,过了约摸几分钟后,他又听到楼下有车在发动的声音,他拿着书走到阳台,看见家里的车开走了。
裴明疏站在阳台,神情若有所思,他沉浸在思绪中,却不料过一会儿车又回来了。
裴明疏打电话叫司机上来。
“是小尹,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他自己叫了车,不麻烦我们,就送他到了大门口。”
裴明疏点了点头,书摊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指抚摸了下光滑的书页,道:“好,我知道了,辛苦了,你去忙吧。”
司机关上门,裴明疏重又低头看书,可惜书页上的英文字母像是突然变得杂乱无章起来,眼睛看了,头脑中却没读出来意思,裴明疏用手指按了下眉心,轻叹了口气后拿起手机又拨了电话。
“嗯,你去看一下,不要靠得太近被人察觉。”
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裴明疏收到了回复。
“是的,二少那辆车就停在楼下,我按照您的吩咐,没敢靠太近。”
“好,你等在那里,看他们多久出来。”
裴明疏坐在沙发里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派去的人说二少和莫尹出来了。
“你也回去吧,小心别露了形迹。”
“是。”
裴明疏挂了电话,深锁眉头。
他想起莫尹第一次回家已经是在几个月前,之后便时不时地“回家”一趟,他又叫来司机问莫尹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回去的,得到的答案是去年十一月,裴明疏几乎是一愣。
居然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
那俩人难道就一直在莫尹家里幽会?
裴明疏手指轻轻在鼻下摩挲,神情悠远地皱了下眉。
晚餐时,裴明疏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判断裴竟友应该是还没察觉,裴清和莫尹掩饰得也不错,看不出什么特殊。
“明疏,你最近空闲一点了?”裴竟友温和道。
“是不大忙。”裴明疏应道。
“这样的话,那你明天有没有时间去和章家那个小女儿去吃顿饭?”
裴明疏怔了怔,他还没回答,裴清就站起了身,“我吃好了,”裴清看向莫尹,“你吃好了吗?”
莫尹低着头轻点了一下,手轻轻放下了筷子。
裴清推了莫尹的轮椅离开。
裴明疏看着两人离开,裴竟友也同样注视着两人离开,说道:“阿清跟莫尹现在也相处得不错了。”
裴明疏道:“小尹性格好。”
裴竟友笑了一声,“也是,难得有人能受得了阿清那个臭脾气。”
裴竟友继续问道:“你呢?怎么样,去见见人?”
裴明疏摇了摇头,“我现在暂时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先把公司的事处理好吧,爸,你慢慢吃,我也吃好了。”
裴竟友道:“吃这么少?”
裴明疏笑了笑,手按在桌边起身。
电梯还停在五楼,裴明疏按了电梯上去。
裴清还是老样子,靠在窗边看风景,手里还拿着支口琴,裴明疏记忆力很好,一眼看出那天在莫尹房间里裴清手上拿的就是这支口琴。
是莫尹送他的生日礼物?
裴明疏不由在心中笑了笑,莫尹对他和裴清那么区别对待,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只是以为两人年龄性格相仿更聊得来一些而已。
“裴清。”
裴清头也不回道:“说吧。”
裴明疏也不在意裴清的态度,他就站在离裴清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和小尹和好了?”
早上的时候,裴清就大概猜到裴明疏要跟他聊什么。
这出于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但他的确猜对了。
裴清转过脸,冷淡道:“我们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裴明疏已经习惯了裴清对他这种不友好的态度。
裴清不是只针对他,对谁都是这样。
他了解过裴清十三岁之前的经历,穷苦、落魄、遭人非议的童年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他能理解,即使裴清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即使裴清对他从未有过对待兄长该有的尊重,他也不会去在意。
可是事关一个无辜的莫尹,裴明疏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莫尹是他接回来,是他给过承诺的,他不希望看到莫尹再遭遇什么挫折。
“裴清,”裴明疏道,“我想确认一下,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裴明疏的表情还是一样温和,只是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种压迫、控制很自然地就泄露了出来。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其实他的不在意正是来自于不屑,他安排周围的一切,因为他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更智慧、更正确,他所做出的决定和安排即是真理一般的存在,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不易察觉的傲慢。
这一点,裴清感受多年,深有心得,从一开始的不爽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无动于衷。
“我做什么,好像也不需要经过你的批准。”
裴清的表情些许挑衅。
“当然,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但前提是——”
裴明疏顿了顿,“你知道如果被父亲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吗?”
裴清一言不发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神色微肃,“我这不是威胁,是提醒。”
“谢谢,我会小心一点的。”
裴清看上去还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裴明疏难得地有些动气,裴清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真正所在。
“你是认真的吗,对小尹?”
裴清冷冷一笑,“这你好像也管不着吧?”
裴明疏也冷静下来,将那股莫名的气压制住,平和且客观道:“他是个男孩子。”
“这我当然知道。”裴清不在意道。
“那他的身体呢?他有残疾,”裴明疏道,“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考虑过这一点吗?”
裴明疏的表情分明地流露出了关心,他很关心莫尹,很在意莫尹,因为莫尹再受不起打击,所以他特意来提点裴清,提醒裴清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不能去伤害到莫尹,因为他判断以裴清的能力,也根本无法负担和莫尹在一起的代价。
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已经从他的表情、神色中传达了出去。
这种裴明疏式的好意,光从字面意思上听起来可真是残忍。
裴清笑了笑,他笑得有些诡谲,“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裴明疏没想到裴清会难得地听一次他的话,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许,“那就好。”
交涉结束,裴明疏转身下楼。
等电梯下去之后,裴清从窗台上跳下去,拉开了窗旁通往室内的小门。
门后是莫尹,双眼通红,静静地看着他,双手死死地抓在轮椅上。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裴清蹲下身,复述道:“他说你是个男孩子,还是个残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让我好好考虑。”眼神中分明讥诮。
莫尹一言不发,心说裴清现在这样,可真比他还像个反派,不枉他这么努力地引导他。
“妄想症治好了吗?”
裴清话音落下,莫尹抬手扇了过去,被裴清一把抓住了手腕。
裴清手背上还有浅淡的疤,是那天莫尹死死地抠在他手背上留下的。
裴清侧过脸,“他看不上你,就拿我撒气?”
莫尹咬紧牙,死死地忍住眼眶里的泪,“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是讨厌我吗?还是我哪里惹到你了?”
裴清攥着他的手腕,眼睛定定地看着莫尹,莫尹眼里有强忍的泪,自尊似要破碎却又苦苦支撑,挣扎又可怜。
莫尹用力去抽手,裴清抓得很紧,莫尹几番抽不出来,身下的轮椅跟着发出摇晃的响声。
突然,像是意外的,莫尹的手腕擦过了裴清的唇角。
温暖而细腻的触感一闪而过,裴清手掌蓦地一紧,莫尹也是浑身一震,抽动的手腕就僵在那里。
裴清抬起眼,凤眼斜挑,高挺的鼻梁靠在莫尹的虎口,他注视了脸色僵硬的莫尹片刻,视线相撞,里头仿佛有千百种纠缠可供解释,可真要解释,却又好像解释不清。
莫尹猛地垂下脸,他低头再次抽动自己的手腕,这一次,很快就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