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库迪位处西南边陲,深冬时节也鲜少降雪,不过冬季降雨时会异常阴冷,今年的雨水偏又格外的多。
秦陌在被子里蜷成一小团,就像胎儿在母体里那样侧身佝偻着。那些难以入口但疗效不错的安神汤药也在这阴冷的雨夜里减低了效力,秦陌再次被恐怖的梦境魇住了。
相比亲手杀人焚尸的触目惊心,被人口贩子当做货物卖给地下拍卖场;被剥光衣服当牲口一般检视;亲眼目睹被关押的同伴一个一个被带走;无助的哭声与冷漠的呵骂;每一次通往地下深处的铁门作响就会飘出混杂着消毒水味的冷风……这些才是秦陌恐惧最深最难以摆脱的梦魇。
在这个阴冷的雨夜,秦陌又被联合了回忆的梦魔拖回了那个人吃人的地方。他拼命摇撼铁栏,发狂一般攻击看不清面容只觉得犹如狰狞恶鬼的看守。他在昏暗的看不到尽头的走廊里奔逃,沾满血污的手从两侧伸出来,伴着尖利刺耳的哭嚎……
终于他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楼梯,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他惊慌失措的跑了下去,楼梯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金属门,有闪烁的光亮从门隙里映出来,他一下子跌了进去。追赶声终于消失了,可他连松一口气都来不及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那其实是被关押的孩子们的恐怖联想,充斥着皮肉烧焦味的焚烧间,火光闪烁的巨大炉膛,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砌在一起,有些被抬进来丢在那里的孩子甚至还没有完全断气。
秦陌深陷在炼狱不过如此的恐怖梦境里,浑身汗出如浆,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急促的呼吸使得胸口剧烈起伏。
“秦陌,醒醒!秦陌……”龙一把他从床上捞起来,一手拍打着他的脸颊,“秦陌……”
秦陌蓦地睁开了眼睛,在惊喘里适应了破开恐怖梦境的灯光,惊魂甫定的叫了声龙先生,而后就推开龙一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龙一今晚有应酬,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漱,衣服上难免有些烟味酒味,但远不止于刺鼻到让人吐出来。
秦陌吐的七荤八素,感觉胃里连一滴水都挤不出来了,还是忍不住犯恶心,赶忙冲了水去漱口,好半晌才从卫生间出来。见龙一已经离开了,这才意识到推开人跑去吐的举动很失礼,但三更半夜的追过去解释道歉又过于小题大做了。
秦陌想想还是算了,拿上一套干净睡衣回了卫生间,冲去一身黏腻的冷汗,把自己弄干爽了,再从卫生间出来发现龙一又回来了,但已经换了上睡袍睡裤,看样子洗过澡了。
“龙先生……”秦陌愣愣的望着坐在床边的人,不确定对方回来做什么,索要解释和道歉?龙先生没那么计较,更没那么无聊。
“过来,我们聊聊。”
秦陌听话的走过去,规规矩矩的站在床边。
“不是问话,是聊聊。”龙一拍了拍床垫,那个动作很像家长叫孩子上床睡觉。
秦陌是个乖小孩,马上脱鞋上床,背抵着床头坐好,一副“我准备好了开始吧”的模样。
龙一竟然被逗笑了,虽然只是微微牵了下唇角,但这对于被手下私下里称之为人形冰山的龙一来说也足够难得了。
秦陌还没从“原来老板是会笑的!”和“老板在笑什么?”里回过神,老板就收起那个昙花一现的笑容开始跟他聊了。
“刚才梦到什么了?”龙一今天才知道这孩子不仅时常做噩梦,被梦魇住还叫不醒,所以不确定让他用亲手杀了韩征来摆脱心理阴影的做法是不是起了反作用。
“……拍卖场。”虽然并不想聊这个,秦陌还是照实说了,“被卖到里的人有些比我年纪还小,害怕就不停的哭闹。看守怕坏了卖相不敢打我们,只能连哄带吓,哄的时候说被卖给有钱人怎么怎么好,吓的时候说我们这种人失踪根本没人知道,死了也就死了,把能用的器官挖出来,尸体扔进焚化炉烧成骨头渣子,往苏尔湖里一沉,警察都查不到。”
秦陌不自觉的揪紧了身上的被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比面对韩征时还要深恶痛绝的憎恶:“那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那些吃人的畜牲才该死!”
“牧家是靠着做蛇头起家的,拍卖场里那些人大多是偷渡客,没有身份就等于这些人不存在,的确是死了都没人知道。”龙一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将现实如实告诉了这个既怕也恨的孩子,“秦陌,你应该庆幸自己活着离开了那个人吃人的地方,远超你能力范围的事就不要妄想了。”
秦陌不至于刚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处境,但正是因为他记得,所以即便这些话会被龙一当做顶撞他也不得不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救了我,我很感激,也会尽力报答您,但是,龙先生,我们是人,不是随便宰杀的牲口,我们应该庆幸的是生而为人,而不是没有被宰杀。”
龙一并没有为他的不顺应而不快,反而附和般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的能力注定你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被宰杀。”
“……您说的对。”少年的皮肤很薄,情绪激动的时候薄薄的眼睑很容易充血泛红,哪怕那情绪是愤懑不甘,那双眼睛也像是要被泪水打湿的模样,“我不过是个您花钱买回来的小东西,就算您把我杀来烤着吃我也没能力反抗。弱肉强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生来就是给人吃的。”
龙一估计这个“聊聊”再继续下去,这孩子不被自己这个吃人的老板气哭,也要被糟心的世道气哭了。不过哭一哭也好,把情绪发泄出来,也许可以睡个好觉。
“你知道就好,人贵有自知之明,你难得的不是聪明,而是清醒,这也是我当时决定买下你的原因之一。”
秦陌没有哭,比这更难听的话更屈辱的打骂他都不知受过少了,心理没那么脆弱。他只是觉得把对方施与的东西看做关心爱护的自己挺可笑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人家凭什么爱护他?这都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异想天开。事实上他连提报答都不配,他不过是对方的一件所有物罢了。
秦陌觉得可笑,也便笑了出来,他垂下眉眼道:“谢谢龙先生提点,秦陌受教了。”
龙一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静静看了他一阵才起身:“不早了,睡吧。”
秦陌一夜没睡,他坐在飘窗前看了一夜雨——真冷啊,这座城市,这个世道,还有人心,无一不叫他彻心彻骨的冷。
这场淅淅沥沥的夜雨直到清晨才堪堪停住,昨晚临近午夜才回家的龙一依旧准时起床,先去健身室晨跑,然后回房洗漱,7点半准时开始吃早餐。
唐连刚到他手下工作的时候只以为他严谨自律,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是以机器的精准度来要求自己。老板如此,他们这些手下人自然不能随性懒散。
唐连准时将两份早餐端上餐桌,有些奇怪秦陌怎么还没起来,那孩子一贯自觉,就像只唯恐哪里讨嫌一点就会被提出去扔掉的小狗似的,从他搬过来到现在还没出现过赖床不起的情况。
唐连心里奇怪,但没去叫秦陌起床。要知道为了帮秦陌纠正那身谨小慎微的“坏毛病”,唐管家可是连悄悄摸进去关小孩闹钟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难得有点成效,他疯了才跑去自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