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姁然乐也(六)

卫姁当年服毒自尽,实是心灰意冷,生无可恋;撑到了他平叛回宫,见了最后一面也算了却心愿。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谓青梅竹马莫过那般。

出身尊贵,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两人心意相通是旁人艳羡不得的眷侣。

道是时也命也,如若当初没有夺嫡之乱,没有少年皇帝,没有护国侯府叛案,没有血染皇城的一切,绝非今日光景。

卫姁死后三年里,年年都有那投机取巧的人抓着帝王心思,源源不断地进献秀女,有眉目像她的,有性情像她的,有才情像她的,但始终不是她。

记得年少时自己调皮,允和哥哥总笑话她,两人吵起来就会说那些“你不对”“你输了”的小孩儿争辩。

争过了,允和哥哥还是会替她收拾那闯祸留下的烂摊子去了,一个允和哥哥不够就加上其他哥哥,总归她就是后宫的小霸王,出了错也只能是哥哥们替她受罚。

卫姁死时就是一身嫁衣倒在他怀里,那时已是毒入心脉回天无力,口鼻溢血几近窒息。

那一回她没错,奈是天命弄人。虽然有些不光彩吧,算赢他一回了。

好歹穿着他早就备下的皇后婚袍,也算是对得起与他自小相识的情分了。

那时她痛苦不堪皱着眉,攥着胸口衣领,疼得蜷缩成一团还佯装得意地笑起来,对他说:“这一回,是你输了。”

养心殿门紧闭,外头阴雨倾盆,电闪雷鸣之间的紫光一瞬亮了内殿,打出了一道儿影来。

像如今。

十七年前的雨和今天的一样,暖阁的摆设也没有变过;进宫这么些日子以来,她除了御花园的苑所就是御茗处了,养心殿就只是上回让人压过来见了太后,也没进暖阁来。

那会儿还奇怪,怎么太后跑养心殿来了,即便是恰好来看皇帝也应该在暖阁见才对,怎么上养心殿来了。

十七年了。

谁知还有再见之日。

孟逸歌倒在雨里的时候也没多久,没等衣裳全然湿透,他就跑出来。

朦胧中见他好似有些急,龙袍迎风一卷就扬了起来,景安举着把伞在后头紧跟着,生怕淋坏了主子。

其实很想听听,你开口喊我的声音。

没等他开口,孟逸歌一把抓住他胸前的金龙袍,急道:“你还想再错一次吗?”

明知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明知他最看重规矩,明知他最讲对错;但是父亲与琛儿,半点开不得玩笑啊。

醒来时,暖阁还是暖阁。

孟逸歌闭了闭眼,晃着脑袋使得自己清醒两分,看清了眼前人后,撑着床沿就要起身来。

他也不拦着,右手臂过肩绕发环抱住她,左手摆枕起塌,将她抱坐了起来。

怎么,您看着还以为这会儿有什么四目相对风花雪月的事儿吗?

没等坐稳,她这一使力就疼了个抽抽;敢情那几大板是白打的吗?那俩太监也是吃饱喝足,身强体壮下了狠手的劲儿来哄郡主高兴呢。

这头也不见心疼,一点郎情妾意的腻味儿都没有;他松开手转向坐在了她身侧,抬手环腰一使力就把她抱了个腾空起,他自己左脚点地稳,右腿一屈盘在床沿。

孟逸歌一靠,被褥下滑,坐在他小腿与膝窝之间,避开了臀上的伤;肩背靠在他胸膛,触到了阴雨凉气。

她哪里有心思去注意别的,只顾着那小郡主的话去了。

“我没有伤那个恭亲王世子,那茶汤绝无问题。”

他单手环腰的动作不曾挪开,腾出一只手来给她拉上被褥。

“你听到没有!”

孟逸歌急了:“父亲与琛弟无辜,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事,怎么能平白受牵连呢!”

着急起来也顾不上自个儿有伤了,把他衣袖上的龙爪子都给攥皱了;这也罢了,看那手脚芒宽的着急样,被褥又给使下去了。

他看着有些好玩,低头看她的眼神有些坏意,多说不如意会。

景安公公倒是先看得臊红了脸,低头笑了起来。

头顶一凉,他对上皇帝冷眼,一下绷肃了脸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你放了父亲和琛儿!”

“如果牵扯到了什么,必须有人顶着,我可以去,不要牵连他们!”

景兰端着药,转过屏风进了屋,站在床榻旁递了过去。

他接过药碗,环腰的手挪到肩颈上伸出来,一手捻勺一手端碗,低头吹了吹。

孟逸歌在他双臂之间,本来就发着烧头晕得很,伤口还疼得发懵,这一吹的药味儿激得她直想吐。

药勺一递过来,她烦躁得抬手就是一推,要不是这头拿得稳当当儿的,准得泼脏了一褥子。

景兰一笑,倒不是觉得可乐,嘴角微抿上扬里有些欣慰。

垂下眸来恭敬地解释着:“孟家人都没事,小郡主逗着您玩儿的。”

都没事?

那小郡主的气性可大,一见人就找茬下罚,三两句话就想把人给打死了;谁家姑娘这么逗人玩儿的?

逗乐?

那说话的调调,一听就是奔着给恭亲王世子出气来的,不管不顾的脾性,要不是拉出太后的名声还真脱不了身。

知道敬畏太后,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言之凿凿,万分肯定就是她孟逸歌下了毒,如果不是撒谎演戏,那分明就是让人当枪使了。

孟逸歌一抬眸,知道了这回输的人又是她了;上下唇抿紧,当下就是一恼。

没等使小脾气躺被窝里去,身后一横臂使力就把她给托了起来,反应之敏捷仿佛早知道她有往被窝里躲进去的动作。

“把药喝了,回头她随你处置。”

听听这话,多大义灭亲,多义正言辞。

任他公主长女,郡主丫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任我处置?

难道不是你的示意吗!

“奴婢不敢劳驾圣上。”

姑娘家的脾气一上来,掀开被褥就要下了塌。

甭说脚落地,这腿都还在塌上呢,腰上一紧的功夫,刚前倾的身子就往回撞了过去。

他胸膛很暖,臂膀很牢,怀抱很紧。

十七年前的怀抱是少年的温柔,十七年后是帝王的执念。

猛一撞上,这后脑门晕乎的很;定睛抬眸时,景兰不知何时接过了药碗,端得稳稳当当地站在一边,恭敬安静恍若眼盲。

景兰比卫姁小三四岁,记得从前她单纯活泼,还有些羞怯,见卫姁与允和两人打情骂俏的样子还会羞红了脸;时不时地打趣两句自家小姐。

那时候,卫姁还说等她大些也给寻一门亲事嫁出去,省得她整日里拿自家小姐说笑。谁知,这在宫一呆就是半辈子。

孟逸歌心头的感慨还没完,景兰手上一轻,药碗里半碗汤水就空了。

紧接着这一股子药味儿就在孟逸歌嘴里头弥漫开来。

——唔!

挣扎也是徒劳只管喝下就是。

喝就喝,这一口,不是…这半碗药汤已经咽下。

孟逸歌这嗓子眼儿里,苦得直想咳!

任是捶打推躲,就是挪不开半分。

啪!

“登徒子!”

她就是蠢笨无用,该!

人家三两句话,一顿板子就把她装进套儿里。

好歹起先也隔着一重窗户纸,这下好了不打自招,让人抓得紧紧牢牢。

景兰端着剩点残渣的小药碗退至绣屏处,转身退出内殿。

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为何,原本正生气的人这会儿又不气了;两人对坐竟一时无语凝噎。

孟逸歌咳了几嗓子后静坐着,气息有些乱,眼眶微红。

半晌,似乎当年的竹马兄长又回来了;帮她擦了眼泪,拥抱的动作温柔轻和。

“姁儿。”

且就是一声唤罢了。

她这没出息的玩意儿,鼻尖儿一酸,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就如珠断线地往外涌,划过脸颊自下颚处浸透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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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如不见,怀念胜过怨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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